容齋隨筆 容齋四筆·卷第十四（十四則）

　　祖宗親小事

　　大宗朝，呂端自諫議大夫、開封判官左遷衛(wèi)尉少卿。時群官有負(fù)宿譴者，率置散秩，會置考課院，每引對，多位涕，以不免饑寒為請。至端，即前奏曰：“臣罪大而幸深，茍得穎州副使，臣之愿也。”上曰：“朕自知卿?！睙o何，復(fù)舊官。逾月，拜參知政事。上留意金谷之務(wù)，一日盡召三司吏李溥等對于崇政殿，詢以計司利害。溥等愿給筆札，于是二十六人共上七十一事。詔以四十四事付有司奉行，十九事下鹽鐵使陳恕等，議其可否，遣知雜御史監(jiān)議，賜傅等白金緡錢，悉補(bǔ)侍禁、殿直，領(lǐng)其職。謂宰相曰：“溥等條奏事，亦頗有所長。朕嘗語恕等，若文章稽古，此輩固不可望卿，錢谷利病，彼自幼至長寢處其中，必周知根本。卿但假以顏色，引令剖陳，必有所益?！彼〔豢辖狄庠儐枺月毷聲鐝U，上召而責(zé)之，始頓首謝。王賓以供奉官充毫州監(jiān)軍，妻極妒悍。時監(jiān)軍不許摯家至任所，妻擅至毫州，賓具以白上。上召見其妻潔責(zé)，俾衛(wèi)士交捽之，杖一百，配為忠靖卒妻，一夕死。陳州民張矩，殺里中王裕家兩人，知州田錫未嘗慮問，又詣閥訴冤。遣二朝士鞠之，皆云：“非矩所殺。”裕家冤甚，其子福應(yīng)募為軍，因得見，曰：“臣非欲隸軍，蓋家冤求訴耳！”太宗怒，付御史府治之，置矩于法，二朝士皆坐貶，錫洎通判郭渭，謫為海、郢州團(tuán)練副使。饒州卒妻訴理夫死，至召知州范正辭庭辯。且夫引見散秩庶僚，而容其各各有請；三司肯吏而引對正殿，命以官爵，聽其所陳；一州都監(jiān)而得自上奏，至召其妻責(zé)辱之；一卒應(yīng)募，而得入見，遂伸家冤，為貶責(zé)吏。萬幾如是，安得不理？今之言典故者，蓋未能盡云。
王居正封駁

　　紹興五、六年間，王居正為給事中，時王繼先方以醫(yī)進(jìn)，中旨以其婿添監(jiān)浙江稅務(wù)，錄黃過門下，居正封還。高宗批三省將上，及二相進(jìn)呈，圣訓(xùn)云：“卿等亦嘗用醫(yī)者否？”對曰：“皆用之。”曰：“所酬如何？”曰：“或與酒，或與錢，或與縑帛，隨大小效驗以答其勞。”上曰：“然則朕宮中用醫(yī)，反不得酬謝邪？文字未欲再付出，可以喻居正使之書讀?！必┫嗤?，即語居正曰：“圣意如此，是事亦甚小，給事不必固執(zhí)?！本诱ㄎ?，遂請對，上語如前，而玉色頗厲。居正對曰：“臣庶之家，待此輩與朝廷有異，量功隨力，各致陳謝之禮。若朝廷則不然，繼先之徒，以技術(shù)庸流，享官榮，受祿俸，果為何事哉？一或失職，重則有刑，輕則斥逐。使其應(yīng)奉有效，僅能塞責(zé)而已，想金帛之賜，固自不少。至于無故增創(chuàng)員闕，誠為未善，臣不愿陛下輒起此門?！鄙衔蛟唬骸扒溲允且病！奔慈障缕渥?，前降指揮更不施行。居正之直諒有守，高宗之聽言納諫，史錄中恐不備載，故敬書之。邁頃聞之于張九成。

　　王元之論官冗

　　省官之說，昔人論之多矣，唯王元之兩疏，最為切當(dāng)。其一云：“臣舊知蘇州長洲縣，自錢氏納土以來，朝廷命官，七年無縣尉，使主簿兼領(lǐng)之，未嘗闕事。三年增置尉，未嘗立一功。以臣詳之，天下大率如是。誠能省官三千員，減俸數(shù)千萬，以供邊備，寬民賦，亦大利也。”其二云：“開寶中，設(shè)官至少，臣占籍濟(jì)上，未及第時，止有刺史一人，李謙溥是也，司戶一人，孫賁是也。近及一年，朝廷別不除吏。自后有團(tuán)練推官一人，畢士安是也。太平興國中，臣及第歸鄉(xiāng)，有刺史、通判、副使、判官、推官、監(jiān)軍，監(jiān)酒榷稅算又增四員，曹官之外更益司理。問其租稅，減于曩日也，問其人民，逃于昔時也，一州既爾，天下可知。冗兵耗于上，冗吏耗于下，此所以盡取山澤之利而不能足也?！庇^此二說，以今言之，何止于可為長太息哉！

　　梁狀元八十二歲

　　陳正敏《遁齋閑覽》：“梁灝八十二歲，雍熙二年狀元及第。其謝啟云：‘白首窮經(jīng)，少伏生之八歲；青云得路，多太公之二年?！蠼K秘書監(jiān)，卒年九十余?！贝苏Z既著，士大夫亦以為口實。予以國史考之，梁公字太素，雍熙二年，廷試甲科，景德元年，以翰林學(xué)士知開封府，暴疾卒，年四十二。子固亦進(jìn)士甲科，至直史館，卒年三十三。史臣謂：“梁方當(dāng)委遇，中途夭謝?！庇衷疲骸傲褐惴f，中道而摧?！泵靼兹绱耍她S之妄不待攻也。

　　太宗恤民　　曾致堯為兩浙轉(zhuǎn)運(yùn)使，嘗上言：“去歲所部秋租，惟湖州一郡督納及期，而蘇、常、潤三州，悉有通負(fù)，請各按賞罰?！碧谝越?、淮頻年水災(zāi)，蘇、常特甚。致堯所言，刻薄不可行，因詔戒之，使倍加安撫，勿得騷擾。是事必已編入《三朝寶訓(xùn)》中，此國史本傳所載也。

　　潘游洪沈

　　紹興十三年，敕令所進(jìn)書刪定官五員，皆自選人改秩。潘良能季成、游操存誠、沈介德和伯、兄景伯，皆拜秘書省正字，張表臣正民以無出身，除司農(nóng)丞，四正字同日赴館供職。少監(jiān)秦伯陽于會食之次，謂坐客言，一旦增四同舍，而姓皆從水傍，熺有一句，愿諸君為對之，以成三館異日佳話，即云：“潘游洪沈泛瀛州?！弊秃显~賞嘆，竟無有能對者。予因記《筆談》所載，元厚之蜂少時，曾夢人告之曰：“異日當(dāng)為翰林學(xué)士，須兄弟數(shù)人同在禁林?！焙裰运迹?zé)o兄弟，疑為不然。及熙寧中除學(xué)士，同時相先后入院者，韓維持國、陳繹和叔、鄧綰文約、楊繪元素，名皆從宗，始悟兄弟之說。欲用“絳繹繪維綰綸綍”為封，然未暇考之史錄，歲月果同否也。

　　舞鷗游蜻　　戰(zhàn)國時，諸子百家之書，所載絕有同者?！读凶印S帝篇》云：“海上之人有好漚音鷗。鳥者，每旦之海上從漚鳥游，漚鳥之至者百數(shù)而不止。其父曰：‘吾聞漚鳥皆從汝游，汝取來吾玩之。’明日之海上，漚鳥舞而不下也。”《呂覽·精喻篇》云：“海上人有好靖蜻蜓也。者，每朝居海上從蜻游，靖之至者百數(shù)而不止，前后左右盡蜻也，終日玩之而不去。其父告之曰：‘聞蜻皆從汝居，取而來，吾將玩之?！魅罩Ｉ?，靖無至者矣。”此二說如出一手也。

　　郎中用資序　　國朝官制既行，除用職事官，不問資序高下，但隨階品，而加行、守、試以賦祿，郎中、員外郎亦自為兩等，頗因履歷而授之。后來相承，必欲已關(guān)升知州資序者為郎中，于是拜員外郎者具改官后實歷歲月申吏部，不以若干任，但通理細(xì)滿八考則升知州，乃正作郎中，別命詞給告。頃嘗有旨，初除郎官者，雖資歷已高，且為員外，候吏部再申，然后升作郎中。近歲掌故失之，故李大性自浙東提刑除吏部，時佐自大理正除刑部，徐◆自大府丞除都官，岳震自將作少監(jiān)除度支，其告內(nèi)即云郎中，與元指揮戾矣。

　　臺諫分職

　　臺、諫不相見，已書于《續(xù)筆》中，其分職不同，各自有故實。元豐中，趙彥若為諫議大夫，論大臣不以道德承圣化，而專任小數(shù)，與群有司較計短長，失具瞻體。因言門下侍郎章子厚、左丞王安禮，不宜處位。神宗以彥若侵御史論事，左轉(zhuǎn)秘書監(jiān)。蓋許其論議，而責(zé)其彈擊為非也。元祐初，孫覺為諫議大夫，是時諫官、御史論事有分限，毋得越職。覺請申《唐六典》及天禧詔書，凡發(fā)令造事之未便，皆得奏陳。然國史所載，御史掌糾察官邪，肅正綱紀(jì)；諫官掌規(guī)諫諷諭，凡朝政闕失，大臣至百官，任非其人，三省至百司，事有失當(dāng)，皆得諫正。則蓋許之矣。唐人朝制，大率重諫官而薄御史。中丞溫造道遇左補(bǔ)闕李虞，恚不避，捕從者答辱。左拾遺舒元褒等建言：“故事，供奉官惟宰相外無屈避，造棄蔑典禮，辱大子侍臣。遺、補(bǔ)雖卑，侍臣也；中丞雖高，法吏也。侍臣見陵，法吏自恣，請得論罪?！蹦嗽t臺官、供奉官共道路，聽先后行，相值則揖。然則居此二雄職者，在唐日了不相謀云。

　　貞元朝士

　　劉禹錫《聽舊宮人穆氏唱歌》一詩云：“曾陪織女度大河，記得云間第一歌。休唱貞元供奉曲，當(dāng)時朝士已無多?！眲⒃谪懺卫晒佟⒂?，后二紀(jì)方再入朝，故有是語。汪藻始采用之，其《宣州謝上表》云：“新建武之官儀，不圖重見；數(shù)貞元之朝士，今已無多?！蓖粼谛烷g為館職符寶郎，是時，紹興十三、四年中，其用事可謂精切。邁嘗四用之，《謝侍講修史表》云：“下建武之詔書，正爾恢張于治具；數(shù)貞元之朝士，獨(dú)憐流落之孤蹤?！币缘聣蹜c典，曾任兩省官者遷秩，蒙轉(zhuǎn)通奉大夫，謝表云：“供奉當(dāng)時，敢齒貞元之朝士；頌歌大業(yè)，愿展至德之中興。”充永思陵橋道頓遞使，轉(zhuǎn)宣奉大夫，謝表云：“武德文階，愧三品維新之澤；貞元朝士，動一時既往之悲?！敝魃霞次唬魈枚Y成，謝加恩云：“考皇祐明堂之故，操以舉行，念貞元朝士之存，今其余幾?！币喔麟S事引用。近者單夔以知紹興府進(jìn)文華閣直學(xué)士，謝表云：“數(shù)甘泉法從之舊，真貞元朝士之余?！辟绠?dāng)淳熙中雖為侍郎，然一朝名臣尚多，又距今才十余歲，似為未穩(wěn)貼也。

　　表章用兩臣字對

　　表章自敘以兩“臣”字對說，由東坡至汪浮溪多用之。然須要審度君臣之間情義厚薄，及姓名眷顧于君前如何，乃為合宜。坡《湖州謝表》云：“知臣愚不適時，難以追陪新進(jìn)；察臣老不生事，或能牧養(yǎng)小民。”《登州表》云：“于其黨而觀過，謂臣或出于愛君；就所短以求長，知臣梢習(xí)于治郡?！薄妒套x謝表》云：“謂臣雖無大過人之才，知臣粗有不欺君之實，欲使朝夕與于討論?！薄稘}州表》云：“意其忠義許國，故暫召還；察其老病畏人，復(fù)許補(bǔ)外?！蓖簟吨x徽州》云：“謂臣不改歲寒，故起之散地；察臣素推月旦，故付以本州?！薄稙殛懺逯x給事中》云：“知臣椎鈍無他，故長奉賢王之學(xué)；憫臣踐揚(yáng)滋久，故亟升法從之班?！薄稙橥魳忻苤x子自虜中歸不令入城降詔獎諭表》云：“知臣齒發(fā)已調(diào)，常恐鄧攸之無后；憐臣肺肝可見，有如去病之辭家?！狈泊怂裕钥勺员碛诰罢?。劉夢得《代竇群容州表》，有“察臣前任事實，恕臣本性樸愚”之句，坡公蓋本諸此。近年后生假情作文，不識事體，至有碌碌常流，乍得一壘，亦輒云知臣察臣之類，真可笑也。

　　劉夢得謝上表

　　郡守謝上表，首必云：“伏奉告命授臣某州，已于某月某日到任上訖?！比缓笕朐~，獨(dú)劉夢得數(shù)表不然，《和州》者曰：“伏奉去年六月二十五日制書，授臣使持節(jié)和州諸軍事，守和州刺史。臣自理巴、賨，不聞善最，恩私忽降，慶抃失容。臣某中謝。伏惟皇帝陛下丕承寶祚，光闡鴻猷，有漢武天人之姿，稟周成睿哲之德。發(fā)言合古，舉意通神，委用得人，動植咸悅，理平之速，從古無倫。微臣何幸，獲睹昌運(yùn)。臣業(yè)在辭學(xué)，早歲策名。德宗尚文，擢為御史。出入中外，歷事五朝，累承恩光，三換符竹。分憂之寄，祿秩非輕，而素蓄所長，效用無日。臣聞一物失所，前王軫懷，今逢圣朝，豈患無位。臣即以今月二十六日到所任上訖。伏以地在江、淮，俗參吳、楚，災(zāi)旱之后，綏撫誠難。謹(jǐn)當(dāng)奉宣皇風(fēng)，慰彼黎庶，久于其道，冀使知方。伏乞圣慈俯賜昭鑒?！笔孜矓⑹鼋耘c他人表不同。其《夔州》、《汝州》、《同州》、《蘇州》，諸篇一體。邁長子樣常稱誦之。及為太平州，遂擬其體，代作一表。其同云：“臣邁言：伏奉今年九月十七日制書，授臣知太平州者。一麾出守，方切兢危，三命滋共，弗容控避。仰皇天之大造，扣丹地以何言！中謝。恭惟皇帝陛下睿知有臨，神武不殺，慕舜之孝，見堯于墻，德冠古今而獨(dú)尊，仁并清寧而遍覆。明見萬里，將大混于車書；子來庶民，更精求于岳牧。臣家本儒素，時無令名，濫竿宏博之科，稅駕清華之地，流山抱槧，郎省握蘭，在紹興之季年，污記注于右史。龍飛應(yīng)運(yùn)，風(fēng)歷紀(jì)祥，不遺細(xì)微，兼取愚鈍，遂以詞賦之職，獲侍清閑之歡。雖宿命應(yīng)仙，許暫來于天上，而塵心未斷，旋即墮于人間。一去十八年之中，三叨二千石之寄，末繇金華郡，還紬（ch#u）石室書，從珍臺閑館之游，勸廣廈細(xì)旃之講。真拜學(xué)士，號名私人，受九重知己之殊，極三入承明之幸，使與大議，不專斯文。而臣弱羽不足以當(dāng)雄風(fēng)，賽步不足以勝重任。上恩惜其終棄，左符寵其余生。李廣數(shù)奇，徒羨侯于校尉；汲黯妄發(fā)，敢嘆薄于淮陽。臣即以今月二十八日到任上訖。伏以郡在江東，昔稱道院；地鄰淮右，今謂壯藩。謹(jǐn)當(dāng)宣布恩威，奉行寬大，求民之瘼，問俗所宜。緩帶輕裘，雖弗賢長城于李勛；清心省事，敢不避正堂于蓋公。庶幾固結(jié)本根，少復(fù)報酬知遇?！比?guī)模其步驟，然視昔所作，猶覺語煩。

　　陳簡齋葆真詩

　　自崇寧以來，時相不許士大夫讀史作詩，何清源至于修入令式，本意但欲崇尚經(jīng)學(xué)，痛沮詩賦耳，于是庫序之間以詩為諱。政和后稍復(fù)為之，而陳去非遂以《墨梅絕句》擢置館閣。嘗以夏日偕五同舍集藻真宮池上避暑，取“綠陰生晝靜”分韻賦詩，陳得“靜”字。其詞曰：“清池不受暑，幽討起予病。長安車轍邊，有此萬荷柄。是身唯可懶，共寄無盡興。魚游水底涼，鳥語林間靜。談余日亭午，樹影一時正。清風(fēng)不負(fù)客，意重百金贈。聊將兩鬢蓬，起照千丈鏡。微波喜搖人，小立待其定。梁王今何許，柳色幾衰盛。人生行樂耳，詩律已其剩。邂逅一尊酒，它年《五君詠》。重期踏月來，夜半嘯煙艇?！痹姵沙鍪咀?，皆詫為擅場。朱新仲時親見之，云京師無人不傳寫也。

　　仙傳圖志荒唐

　　昔人所作神仙傳之類，大抵荒唐謬悠，殊不能略考引史策。如衛(wèi)叔卿事云：“漢儀鳳二年，孝武皇帝閑居殿上而見之。”月支使者事云：“延和三年，武帝幸安定，而月支國遣使獻(xiàn)香?！卑竷x鳳乃唐高宗紀(jì)年名，延和乃魏太武、唐睿宗紀(jì)年名，而誕妄若是。自余山經(jīng)地志，往往皆然。近世士大夫采一方傳記及故老談?wù)f，兢為圖志，用心甚專，用力甚博，亦不能免◆◆。高夔守襄陽，命僚屬作一書，其敘歷代沿革云：“在周為楚、鄧、邵諸國?！睋?jù)《左傳》，鄾乃鄧邑，后巴人伐楚圍鄾，蓋楚滅鄧，故亦來屬，元非列國也。又引《左傳》蔓成然事，以蔓為國。據(jù)成然乃楚大夫，靈王奪其邑，無所謂“蔓國”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