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綃剪 第五回　七條河蘆花小艇　雙片金藕葉空祠

　　鼓子冬冬鈸子喳，登場評話說些些。

　　這回古怪清虛事，秋月年年照斷杈。

　　列位的看官們，你打著精神，側(cè)著耳朵，聽我這一篇詞話，都要打一個寒噤子。從來《剪燈新話》、《艷異奇篇》，都是紙上陳言，虛空摩擬。只我這一樁事，實(shí)實(shí)的有個下落，不是影響的說話。正是情癡到極處，自然現(xiàn)出一個如意景界，又教他抓也抓不著，通身冷汗，撒然夢醒。叫做：

　　便饒他醉柳迷花，也總是曉風(fēng)殘月。

　　話說宋時東坡蘇子瞻，他也在色香隊里留情，最愛的是一個朝云，在黃州死了。誰知他生平做下一節(jié)事兒，甚是不韻。他身邊又有一個妾，叫做春娘。春娘頗能歌舞，亦解詩詞，且又生得如花似月。怎見得？有詞為證：

　　巫女朝朝艷，楊妃夜夜嬌。行云無力困纖腰，媚眼暈紅潮。

　　阿姥梳云髻，檀郎整翠翹。起來羅襪步蘭苕，一見又魂銷?！　　咨揭欢卧?br>
　　可笑那東坡到不大識賞他，大約東坡這個人，雖有文學(xué)，未免性情拓落，閨房之事造次不辯。若是那幽細(xì)殢情之人，與他絕不揌頭。其時那楚王府里有一匹良馬，喚名紫雪駒，日行千里。那個王子，一日騎來望他，東坡見了，不勝垂涎。那王子便道：“老蘇，你愛我這個駒兒么？”東坡道：“果然可愛。”王子道：“你若愛他，咱聞你有個侍兒春娘，你舍得他與我，我就舍得此與你?！睎|坡道：“名馬麗人，俱屬韻事，將來交易，頗頗不俗，殿下不要食言。”王子道：“我言出如箭?！睎|坡便去喚出那春娘來，要交付與王子去，換他這匹馬。春娘知道將他換馬，乃口念一詩：　　相隨三五載，嬡嬡在房幃。

　　一朝棄如草，人畜豈相媒？

　　可憐那春娘，便急蹌蹌的走下庭除，向一株槐樹上肐扎一聲響，把這粉骷髏兒撞得個粉碎。那時佛印禪師知道了，就對徒弟說：“那個東坡老子，造下這一樁業(yè)案，要罰他三世沒有好眷屬?！绷形桓?，后世那有才學(xué)的男子，一生遇不著一個好眷屬，皆因前生做了東坡的勾當(dāng)，輕賤了韻人，故此今生單單別別，魂夢里也無個寧帖處。

　　如今再表一個驚才絕艷風(fēng)韻多情的秀士，他姓袁名曉，字青霞?；⒘秩耸?，也是個科甲苗裔，身長六尺，眉清目秀，淹貫古今書史，悟通賢圣性情。在那錢塘門外青芝塢山里，依巖傍澗，結(jié)構(gòu)幾間書屋，極其精雅。怎見得？但見：

　　疏灑灑一帶籬笆，密叢叢千株林木。冷清清數(shù)幅單條，凈寥寥幾盆蒲草。

　　架上書葉葉丹鉗，爐中火條條熨貼。銅雀硯，端置案頭，時太壺，旋烹幾上?！　∧懫績盒辈逡疤锘?，罄缸兒潔注靈巖水。穿幾件兒淹潤衣裳，坐幾行兒溫清祖褥。

　　有孔竹簫閑掛壁，無弦桐瑟冷拋床。

　　這袁生年不滿三十，意趣迥別。說他好色，又不見他貪戀煙花。常是對著皓月，臨著清風(fēng)，把酒奠花，將茶灌草，扯著羅衫兒掩淚；忽一日攜了個蒲團(tuán)兒，帶了一只響笛，走在他那莊東邊一個高岡山坐著，將笛吹了幾曲。忽見一只白鳥飛來，停在他面前，他就作一個癡想說：當(dāng)初西王母有一只青鳥，那王母到一個去處，青鳥先去報信。今忽然一只白鳥飛來，沒得有甚仙子來么？小生好打點(diǎn)去迎接。少頃，那只白鳥去了，他懈洋洋的嘆道：“仙緣難得，那能僥幸一遇?！币徊揭徊锦饣厍f上。莊上伏侍的有兩個童子，一個叫做秋燕，一個叫做星槎。秋燕專務(wù)掃地洗衣，向圃頭種些蔬菜。星槎專務(wù)焚香煮茗，向戶外答應(yīng)些往來朋友。那袁生相與的，有幾個詩僧，有幾班賦友，雖在山齋，卻也酬和還往，甚不寂寞。日月如丸，滾滾易過：

　　又早是朱炎飛雀，白律橫彪。朱炎飛雀，祝融謝退南宮；白律橫彪，蓐收踐登西闕。

　　巖邊幾陣竹梢風(fēng)，窗外數(shù)聲梧桐雨。草蟲兒叫得喳呀，花蝶兒飛來逯遬。

　　天空云闊，鷙鳥揚(yáng)翎鳴肅肅；木落煙收，驚獐入草吠呦呦。宋玉多感以吟詩，歐陽觸懷而作賦。

　　袁青霞不覺有動于中，乃援筆題詩一絕：

　　滿徑幽花碧碧攢，看看秋月上欄桿。

　　焚香掃地?zé)o人至，信眼閑書到手口。

　　題罷，又?jǐn)?shù)聲長嘆，臥于藤榻之上，忽有一蒼髯使者踏入柴門，那使者怎生模樣？

　　圓彪彪一雙怪眼，亂蓮蓬半面赤髭。錦文袖，角帶拴腰；麂皮靴，紅絳系足。

　　革囊兒盛了丹符，繡裎兒掛了珊裊。好似雷山的從者，儼然判院里符官。

　　一遞里竟到青霞書閣中。青霞見了，嚇上一跳，問：“你是何人，到此何干？”那使者答道：“郎君竟忘卻小人了？小人是青溪七娘子從者?！笔菚r青霞恍惚記得，清溪有個七娘子，十年前曾會一面。乃向使者道：“有何說活捎來？”使者道：“母主七娘子素聞郎君精通音樂，今制得教坊一部，無人規(guī)正，特持小啟，著小人奉請郎君，至清溪閑敘。外奉聘金百兩，彩幣八端，幸求笑納?！鼻嘞疾挥X改容而受，拆開啟看，乃是籀文，青霞亦朗口而讀，無甚艱澀。使者把眉一蹙，默默的贊道：“真是曠世逸才，怪道俺家七娘子慕他。”青霞收了金幣，孜孜的笑道：“某就擊，就去?！眴厩镅唷⑿情斗指对缤砗煤每词厍f園，我到清溪走一遭。一面命二童款待使者。使者再三推謝，說：“七娘子分付，郎君山莊清苦，不可耽擱攪擾。即求郎君起武，門外已備蹇驢一只。請郎君即出武林關(guān)，更有小艇，在長亭渡頭相候。”青霞一發(fā)歡喜道：“就去，就去?！辈烹x了柴莊，跨上青驢，桑?，槵槪鞅鄙吓L(fēng)也似的走，那使者趕也趕不上。不一會，競到了渡口。下了驢子，果見一只小艇，一個搖艇的人在艇上應(yīng)接。青霞上了小艇，轉(zhuǎn)眼不見了驢，問使者道：“你那驢那里去了？”使者笑道：“這驢就是這近村一個敝親家里借來的，這畜生到這所在，認(rèn)得自家屋里，他一逕回去了。”隨即搖開小艇，卻是順風(fēng)，青設(shè)設(shè)的布帆兒，招招飏飏。青霞一向潛住山中，久不見這些村落塘塍光景。況又新秋時候，白鷺數(shù)行。青霞在這艇子頭上坐著，快眼兒相接。那搖艇的人又唱個歌兒。列位哥，原來這搖艇的就是那只驢變的。那歌兒唱道：

　　布帆一葉攬秋風(fēng)，夾水雙塘漾小篷。

　　今夜月明何處宿？多在蘆花淺埭中。

　　青霞聽了，又兜底心上轉(zhuǎn)，今晚去見七娘子，好生歡洽哩。十年不見，莫得七娘子老了些。大抵婦人家有了幾分年紀(jì)，更覺風(fēng)味蒼辣，盡堪耐人咀嚼。我袁生一向癡想天上的嫦娥，不得到手。近日來單求個墓鬼花仙兒見面也不能勾。我想這個七娘子十年前一見，于今特地來招，豈不是個有心的人。若果稱我袁生之愿，袁生也不虛此生也。說的遲，行的疾，看看黃昏時候，已到了清溪去處。但見：

　　皎月團(tuán)團(tuán)，溪光滟滟，密依依亂柳排塘，翠漪漪叢篁護(hù)屋。數(shù)聲仙犬吠行人，幾輩青鬟迎上客。

　　艇子已泊了岸，那使者先上去報知。不一會，兩個青衣笑走出來，向袁青霞道：“主母七娘子已在中堂，請郎君上崖相見?！鼻嘞家卉S上岸，走不數(shù)步，已到了他的住宅。好宅子：

　　青圍墻鱗疊重重，粉畫樓雉行擠擠。朱欄曲砌，千步長廊聞響屧；寶榭橫池，三回幽徑觸鳴鈴。

　　芙蓉亭上列青鸞，菡萏堂中屏孔雀。更聞環(huán)佩之聲出于玉戶，麝蘭之氣布于瓊階。

　　青霞心下懷疑道：“此必是七娘子也。”近前一看果見數(shù)個青衣?lián)碇吣镒酉码A來迎。那七娘子十分美貌，袁生瞥見，幾不自持。有詞為證：

　　飛瓊伴侶，偶別珠宮，未返神仙行綴；取次梳妝，尋常言語，有得幾多姝麗。擬把名花比，恐旁人笑我，談何容易。細(xì)思算，奇葩異卉，惟是深紅淺白而已。爭如這多情，占得人間千嬌百媚。

　　須信畫堂繡閣，皓月清風(fēng)，忍把光陰輕棄。自古及今，佳人才子，少得當(dāng)年雙美。且恁相偎倚，未消得憐我多才多藝。愿你蘭心蕙性，枕前言下，表余深意為盟誓，今生斷不辜鴛被。

　　玉女搖仙佩那七娘子標(biāo)致，自不必說，卻怎生打扮？

　　一步一回遲，月似花非。朱鞋鳳嘴鬢鴉，棲來素?zé)?，紗籠細(xì)玉，小扇輕提。

　　十載上元期，人面依稀。南金雙片掛青羅，一點(diǎn)柔情割不斷，瘦盡還肥。　　原來這個七娘子，是這七條河上一個女神。十年前，袁青霞為探親苕上，經(jīng)過于此，泊舟宿歇。正是上元燈夜，祠中花燈最盛，游觀士女最多。青霞也上岸入祠游玩。未幾，游人盡散，花燈亦撤。一祠明月，靄然籠罩。青霞近睹女神之像，見他艷逸非常，遂扒在臺上，捧了這個泥塑女神，親了一個嘴兒，口里念道：

　　形軀若不仙凡隔，打疊衾裯夢里來。

　　題罷，不覺的欣欣自樂，就除那臂上幼時所系的雙片南金掛在帳上，向女神道：“小生袁曉，借此燈月為媒，贈卿作記?！蹦菚r青霞已有數(shù)杯酒了，這些褻狎事情，不放在懷。隔了十年，在青芝塢莊上，見那使者說著“七娘子”三字，便似魂攝的一般，故道著十年前曾會一面?！　∧瞧吣镒右娗嘞家训?，不覺款步下階，凳顏相接，同至中堂坐定。只見這些丫鬟侍女們，托茶的托茶，擺酒的擺灑，抬桌的抬桌，上燈的上燈，鬧鬧哄哄，傯傯簇簇，疾忙了好一會。那七娘子一會青霞，不像個乍相見的，竟是老舊相識，言投意合，口口聲聲，卻似怪著青霞薄情，十年不來。青霞到此，色膽昏迷，看著那七娘子渾身冶態(tài)，遍體風(fēng)情，那里要吃什么初會楚席，恨不得摟住妖嬈，倒在帳里滾做一團(tuán)，攪做一片，點(diǎn)得個雪消，搏得個云碎，方才快活。

　　說話之間，那七娘子又道了幾句閑話，在那臂上取出那青霞所贈的兩片南金，在手中捉弄。青霞見了，遂向七娘子道：“此金是小生幼時所系之物，不道得在娘子手里？”七娘子忽的皺了蛾眉，嗔著星眼，向青霞道：“郎君真薄情人也！此乃十年前，郎君親手贈我之物，如何便忘記了？可憐兒家日夜系在臂上，時時不肯放心，正所謂癡情女子負(fù)心漢，便是兒家與郎君了。”青霞到也猾俐，聽得此話，便松轉(zhuǎn)舌頭道：“娘子，我逗你耍來，難道是我幼時所佩之物，又親手贈與娘子的，焉得忘記。只恐娘子忘記，故作此言相挑?！逼吣镒拥溃骸斑@才是。”遂起身攜青霞手：“我與你到后庭吃酒去。”兩人一步一笑，走至后庭，有詞為證：

　　沉沉夜酌，借金瓠盞，鸕鶿柄，分曹贖采明瓊簿。何處人間，得似尊前樂。

　　事如山，投倚閣，從渠蠻觸爭蝸角。夜寒陡覺衾裯薄。睫未全交，夢中聞剝啄?！　　砺淦?br>
　　正飲酒間，青霞向七娘子道：“娘子書中說有教坊一部要某點(diǎn)染。何不此時喚出，請教請教。”七娘子道：“兒家亦粗知音樂，近日來集得幾個丫頭，將八音十二宮，裝成套數(shù)。歌舞之時也曾見白鶴來翔，青鸞至止，但不能吸得海枯，敲得石爛。兒家細(xì)思，除非是撥動南金，方才有些征應(yīng)。蒙郎君所贈，我知是個雌雄照兒，又不知誰是雌，誰是雄？十年相思，一旦相見?！闭f話間，七娘子雙手捧起鸞尾大杯，滿滿斟著郁金香酒，笑欣欣地向青霞深深的斂枉一拜：“要郎君開指一開指?！鼻嘞家嗉裁ο鹿颍骸昂蝿谀镒尤绱诉^情，雌雄拆辨，也非難事。其聲宏而宮者為雄，其聲越而徵者為雌。撥動他時，要在八音十二宮起處作個影兒，中間打個節(jié)兒，末際掉個梢兒，自然海水干枯，石頭粉爛?！逼吣镒勇犃?，歡喜不勝。兩個又重重疊疊說些知心話兒。不一會，用了些美味，勸了些美酒，青霞有七八分醉上來，只要和那七娘子去睡。少頃間，只見許多丫環(huán)，提著紗燈，捧著香爐，請郎君和娘子到洞房安息。青霞聽得，即便起身，七娘子不覺嬌嬌羞羞做下許多態(tài)兒，挽手入房，說不盡房中精致，但見得：

　　獸爐噴雀腦，菱鏡傳貍脂。百尺蝦須帳，干層蟬翅絲。唾壺雕玉骨，如意琢珊枝。　　繡穩(wěn)芙蓉褥，綾披鸂鶒褫。荷檠三尺炬，隺勝九圍甆。象牙床寶嵌，瑁背幾金支。

　　翡翠琉璃隔，玲瓏瑪瑙墀。龍宮安可數(shù)，貝府莫如斯?！　∏嘞己推吣镒釉诜恐校瑩ПП?，正要脫衣解帶，諧云雨之歡，遂于飛之愿。忽地西南上一聲炮似雷響，唬得青霞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，沒地縫去躲。七娘子也慌張起來，只見丫環(huán)們齊齊嘈嘈的趕將來報道：“不好了，不好了，天上玉帝照見娘娘動了凡心，留了下界的生人，故遣天兵無數(shù)，前來稽考，這事怎么了得！”七娘子聽得此話，亦慌了手腳道：“快快叫蒼髯使者來，率了這生去，我自有處?！毖经h(huán)們喚蒼髯使者領(lǐng)青霞仍上小艇去了。叫做：

　　世間好事不堅牢，采云易散琉璃碎。

　　卻說天兵無數(shù)已到七娘子本宮，七娘子忙披大服出宮迎接，那天兵元帥共一十八位：

　　一位留黑煞密都天蓬，一位萬貫羽金府天龍，一位恕猊招費(fèi)力天空，一位杳伍徐賴臈天聰，

　　一位安夷居無息天蒙，一位蘇思靄湊力天中，一位悍串宇畢骨天東，一位攬俞須彌眷天窮，

　　一位慶鐃則海滅天風(fēng)，一位安都審澄弗天松，一位也周求害馬天轟，一位寧咸各抹糜天紅，

　　一位古隨單泛棧天公，一位宓期吾明列天庸，一位消分揭夜拔天通，一位允鳩虞平石天冬，

　　一位懔離希聶協(xié)天洪，一位犯牛琚云劈天同。

　　十八位天兵元帥向七娘子道：“上帝照見汝欲心大熾，潛留下界生人，著某等前來稽討，汝有何說？”七娘子俯伏道：“小神豈敢妄熾欲心，只因過客迷路，到俺祠中歇宿，一時慈憫，茶飯相待，刻間已去百里了?！北娞毂溃骸凹热绱?，汝可隨俺們回覆玉旨去?！逼吣镒颖泷{起云端，隨天兵去回覆玉旨。正是：　　若要不知，除非莫為。

　　人間私語，天聞若雷。

　　那蒼髯使者，急擁青霞入了小艇，仍搖到武林渡口。搖艇的依舊變了一只驢兒，馱送青霞至青芝塢莊上。兩個童子出迎主人。青霞打眼一看，秋燕已做了白發(fā)老翁，星槎已長了一部落腮胡花花白了。青霞道：“我去不過兩三日，汝二人卻恁般老了？”二人道：“主人說兩三日，我二人在此，足足守了三十多年，不見主人來，若再過數(shù)年，我二人已要去世了?！鼻嘞嫉溃骸坝羞@樣異事？”二人道：“主人不見手種的梧桐等樹都已成拱了。”青霞命二人款待使者，回頭看時，那使者和驢都不見了。青霞方省悟道：“我青霞此番僥幸，敢是遇仙也?！鞭卟坏綍?，急喚秋燕、星槎跟隨，買了一只小舟，搖至青溪舊游去處，乃是七條大河。上岸一看，止有朝南一所空祠，后庭池中無數(shù)敗荷，座上卻是一位女神之像。青霞登臺瞻禮，頭觸帳上，玎當(dāng)一響，便將手上去除下來，仔細(xì)觀看，卻是幼年所佩的雙片南金。低頭想著那事，不覺潸潸淚下。二人嬉嬉的笑道：“主人好癡也，呆也。”青霞對二人道：“你卻不知，這位女神與我有姻緣之約，未曾歡洽，即便分離，故不覺觸景增悲?！倍说溃骸爸魅撕貌钜?，這位土木女神，怎的與主人有姻緣之約，沒得這神像作怪哩！”青霞在祠中左看右看，前踏后踏，低頭暗自思忖：前日七娘子命使者接我來時，何等歡娛，何等熱鬧，來往的個個精靈，酬對的言言活現(xiàn)。今我在此，行踏多時，絕無一個影響。但見那：

　　宮垣傾圮，廟貌堆頹。香爐里無煙無灰，神帳上多塵多漬。

　　青霞又仔細(xì)定睛，向神像看了一會道：“七娘子，小生袁曉在此，七娘子，小生袁曉在此！”唧唧噥噥，叨叨嗒嗒，好不奈煩的心緒。向庭中拾得斷炭一塊，劃壁題詩一首：

　　十年一面果依稀，甫得個親又別離。

　　不道仙凡恁寥廓，前緣不與后緣齊。

　　吟罷，遂覺神思有些恍惚，就在那神案上打一個盹兒。似醒非醒，似夢非夢，見那個七娘子冉冉而來，卻有羞中帶怨之意。青霞接著，那七娘子扯住青霞袖子，說道：“郎君你還在這里？兒家留了郎君，已被上帝知覺，差遣天兵來拘我，虧我支吾得過。如今上帝遷我到湖廣洞庭湖香象祠安置，即刻起程，不許耽擱。只是此生不得和你一處，不識后晤有期吾？”言畢掩面大泣，青霞亦捧住了他痛哭。那兩個家僮，疾忙叫道：“官人為何白晝夢魘?！彼煲惑@而醒。正是：

　　天若有情天亦老，月如無恨月長圓。

　　青霞醒了，也不說出夢里原故。想道：“世上錦樣前程，花般富貴，都是南柯一夢?！蹦讼蚨椎溃骸拔医癫换氐角f上去了，汝二人可守那莊作個道廬。我要去云游訪道，得道歸來，與汝二人相見，那時好來渡你。”我將兩片南金每人分了一片：“此金是我幼時所佩之物，我若不得回來，汝二人見金，即見我主人也?！倍追怕暣罂蓿炝糁魅?，煞不肯回去，只得就在祠中叩頭送別，青霞竟拂衣不顧而去。竟不知他去向何所。有詩為證：

　　詩曰：（缺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