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雨秋燈錄 二集卷二 小癩子

　　今有人焉，于光天化日之中，九陌通衢之地，公然攫財(cái)物，使行道者耳如不聞，目如不見者，誰歟？即北之剪綹，南之扒兒手也。

　　揚(yáng)州東關(guān)，有小癩子，尤稱巨擘。其先癩母，本習(xí)猴婆技者。癩之父操此術(shù)游江湖間，遇猴婆莫逆，遂成夫婦，而生小癩子。年十五六，其父母已飽食暖衣，稱小康焉，出資送小癩子就村傅讀，俾改業(yè)。而癩性最敏，咿唔之暇，輒習(xí)弄好身手，恐墜箕裘。一日，二老壽花甲，座客方稱觴祝嘏，癩子遽跪請仍習(xí)父業(yè)。父唏噓曰：“兒能象賢，原大好事；然習(xí)則易，精則難。所謂精者，如承丈人之蜩，如運(yùn)郢人之斧，如射甘蠅之箭；胸有成竹，目無全牛；游戲出之，俯拾即是；所謂如與可畫竹，兔起鶻落，少縱即逝者也。否則帶水拖泥，動(dòng)遭詬辱，捉將官里去，一般斷送頭皮，危如何乎！業(yè)此者，煉目煉心煉手，以我之目，視彼之目；以我之心，印彼之心；以我之手，扒彼之手。彼鈍而我靈，彼勞而我逸，彼垂而我起，猶下乘也。俟其靈而我故鈍，俟其逸而我故勞，俟其起而我故垂，猶中乘也。靈即應(yīng)之以靈，逸即應(yīng)之以逸，起即應(yīng)之以起，始為無乘。汝未習(xí)傳燈，妄思跨灶，輕舉妄動(dòng)，豈不貽老父憂乎？”曰：“兒已習(xí)之矣，請大人面試可否，然后出門攘行人。”父尚猶夷，眾極慫恿，癩更自夸，父曰：“姑試之?！倍系菑d側(cè)小樓，憑欄下顧，呼癩子，使賺之下，癩子故搖短發(fā)，作徘徊狀，告眾曰：“由高自卑，誠非易事。若二老下堂階，吾賺之登絕頂，尚易如反掌，況區(qū)區(qū)一樓乎？”父聞之，即拾級下，曰：“是依樣也，盍賺老人上樓？”癩子再拜曰：“即賺下矣，更何上焉？”父母與眾均大笑，賞其靈妙。疊試，均有巧思，遂任伊所為，日獲甚夥?！　r(shí)有鹽商江某，老而淫，婢妾外，更廣集大腳仙，薦枕席。一日，鮮衣便服，小坐肆門，眺矚往來，瀹茗為樂。小癩子嬉戲肆前，見江某，遽鞠躬問安否？江笑罵曰：“禿賊兩目如椒，垂涎吾手中物耶？”癩子連稱不敢，然亦不去。適肆中執(zhí)事人看元寶，江笑擎一寶，語癩子曰：“吾夙諗汝神通，大元寶置案頭，吾坐守之，眾目瞰之，爾能炊許時(shí)，公然攫寶去，使吾與眾皆不知，即以寶賞汝。否則再致吾門，當(dāng)以大杖敲折狗脛股！”癩子笑稱不敢，江又言之，癩子略凝視，遽屈膝仰首，曰：“公真慷慨，惠賜小人耶？”“誠然。”曰：“如是當(dāng)預(yù)謝賞。”言已，即去無跡。江端坐，目時(shí)顧寶。忽一妖艷大腳仙，年甫十六七，內(nèi)著綺羅，外罩布素；滿頭花朵，云鬢堆鴉；裙下蓮船，嶄新花履；上身衣雪青比甲，扎月白繡花汗巾；挾柳筐，內(nèi)承麥面斗許，飄飄從東來，粉汗浸淫，櫻口喃喃，若深怨柳斗之重。至門首，見江翁撫案坐，故止步笑曰：“且小憩片時(shí)，量午餐湯餅，尚不過遲。”旋有數(shù)婦人，陸續(xù)過門，問女曰：“巧姐竟親執(zhí)其勞耶？不怕閃壞嫩腰肢，累主人心痛？”女怨曰：“無奈何，阿六官忽思啖湯餅，所幸大腳能走，那怕踏破多子街?！苯湟比?，已神迷；又聞其嬌語，更心動(dòng)。情不自禁，遽問曰：“小大姐，爾主人誰耶？”女?dāng)啃φ唬骸岸刀迪飽|首羅大官也?！苯唬骸按宋嶂疗荩谓^未曾一見子？”女笑曰：“婦記曾識翁面，但不知姓名。翁貴人，能有下眼覷賤婢？”翁謙遜漸入謔浪，女不怒，唯含笑小酬應(yīng)。翁令其辭羅就彼，女似許可，旋問曰：“翁癡耶？坐守元寶，將以炫路人耶？”曰：“非也。”遂曲折道與小癩子相賭之由，女嗤然一笑，曰：“翁莫斗人耍，是必假寶。若真矣，翁即富，何肯以之作孤注？”翁極言其真，舉寶使女自鑒。女果倚案捧寶審視，翁笑曰：“此吾家所最夥者，汝若肯來，何愁無十?dāng)?shù)枚？”女大笑，失手誤墜柳斗面中，失色曰：“殆矣！”急從面中捧出，取袖中羅帕拂拭，而后置翁前，曰：“幸不跌傷，然奴幾驚破膽矣。”翁曰：“癡妮子，幾見有元寶跌損者乎？”女曰：“貪看元寶，憩此多時(shí)，恐六官又著急，奴去休！”言已，匆匆挾筐向西去。翁方與眾月旦女貌若何，言辭若何，衣飾又若何。小癩子忽含笑來，徑詣翁前，伏地拜謝厚貺。曰：“我元寶具在也?！痹唬骸拔虒氁鸦癁殂U矣，真寶已蒙賜，呈小人父母儲(chǔ)篋之固?！蔽碳?xì)審案頭燦燦者，果為鉛鑄，驚詢何術(shù)，曰：“頃來尤物，乃小人之妻，與翁喋喋時(shí)，已由面中更換去矣?！蔽淌蓟腥?，干笑曰：“便宜煞禿賊！”

　　至咸豐四年，粵匪陷揚(yáng)時(shí)，小癩子之父母已逝，妻與妹均送至鄉(xiāng)間。癩一身，時(shí)至城中偵虛實(shí)，每擬乘隙刺楊秀清，不果。富家眷屬，多藉癩子奇計(jì)賺出。審楊賊左右有大半三江人，遍結(jié)納，堅(jiān)訂里應(yīng)外合之計(jì)。出設(shè)大營，詳告營主，當(dāng)事者不深信，叱出；再欲有言，即將傳令斬禿顱。癩驚逸，仰天大哭曰：“吾幼不肖，學(xué)做扒兒手，今老矣，思捐軀粉骨以報(bào)國家，奈其說不行，尚有顏面與若輩共生活乎？”遂挈家遠(yuǎn)竄，不知所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