國學(xué)古籍
  • 生綃剪 第十二回 舉世誰知雪送炭 相看都是錦添花

    作者: 《生綃剪》甕庵子
      父精母血結(jié)成胎,為甚薰蕕不共才?君子自成君子品,小人徒作小人呆?! ×形桓?,俺這一篇說話,單說君子小人不同。君子自可恭可敬,小人自可惡可賤。俺有兩個比方,君子就如那高崗松柏一般,霜雪打他不黃,風(fēng)雨吹他不折;小人就是那糞窖里的臭蛆,一味鉆新棄腐,以臭為香。若拿他在清水里,就直僵僵懶塌塌有許多不自在。這是甚么原故?皆因小時父母不曾教得,詩書上不曾討得個分曉,時時在錢堆里養(yǎng)命。他那一種機智靈巧,都在這錢字上做了工夫。父母看做路人,兄弟認(rèn)做別姓,那朋友一發(fā)是個外國四夷之人。單單只有那妻子,討了他些便宜,若是勢利到那極處,便是出妻獻子,他也是甘心的了。所以世情漸次澆薄,民風(fēng)專尚奢華。你爭我奪,把個道義都撇在揚子江里,可嗟,可嘆!  話表江西南昌縣,有個儒士,姓虞名廷,字修士。父母已亡,早年娶下一個伍姓妻室。修士志氣如云,一味鉆研經(jīng)史,不知歲月。一向虧煞父遺數(shù)畝薄田,數(shù)間房屋,也都賣去為燈窗之費了。伍氏不是績麻,便與人縫紉,轉(zhuǎn)換些活利,以助日常零用。一月一月,一年一年,加之時荒歲歉,四處兵戈撩亂,米珠薪桂,蔬菜價騰。他夫妻二人,住在那十字坊,一條傴兜巷里。止得半間屋子,那屋子怎生模樣:

      說道有柱借柱,說道無梁搭梁。頭上瓦數(shù)片缸塊,壁間落幾條草薦,一扇板門無扊桕,兩條杌凳少梯檔。歪倒西邊,卻似醉漢低頭扶不起;丫撐北面,猶如病婆扒腳走難支。養(yǎng)濟院里的散寮,鋪兵隊里傳舍。到也月明常照疏床上,雨橫頻添破釜中。

      那伍氏與丈夫虞修士,住此多載??翱笆巢怀淠c,衣不蔽體。東家借鹽,西家乞醬。倒也虧得這些鄰舍,缺米時常去借米,少柴時又去借柴。就是不大還得清楚,他也不大計較。  有個伯子名旭,字拱陽,伯母查氏。深居大宅,家業(yè)頗饒。只有一件憊賴病,性子極其慳吝刁鉆,毫厘絲忽之事,他必皺著眉頭,彎兜打算。弄得一厘便宜到手,有說有笑;若一厘只得一厘,扯個拽直,他便頓足傷心。畢竟算計家中男女借端生事,罰掉他一碗粥、半碗飯,補著便宜他才睡得瞑目。若逢鄰舍賀吊之禮,他整整獨自一封,兇事三分,吉事倍之,定主用的刮板騷銅。有人請他吃酒,預(yù)先一日,不離凈桶,逼得肚里精干。次日赴席,骨頭鹵汁都并折裝囊,干燥下飯,張得眼慢,還要袖些回家。米油吃著窖坑,垃圾留下?lián)Q碗。亂發(fā)結(jié)頂網(wǎng)巾,浴湯挑去灌地。說不盡他千般刻苦,萬種鏤搜。他貼四句家訓(xùn),以示酸嗇之義。道:

      冬日飲湯,夏日飲水。惜福有福,不可貪嘴。  他卻有甘心伏小的所在,勢利面上,他又極肯賠錢養(yǎng)漢。所以扶起不扶倒,個個喚他是的板小人。你看可憐侄子修士窮得徹骨,他一合也不肯資助。一日修士和那娘子,至晌午猶未起煙,修士肚子里骨碌碌也似雷鳴。娘子道:“我餓到不打緊,只是官人餓了難過,必不能看書怎么處?”修士低聲道:“這些鄰舍,我們都告緊得他不奈煩了。我再三尋思,還是向大宅伯子處挪借些銀米,權(quán)支幾日,再作區(qū)處。只是我顏重,不好自去,娘子,沒奈何,央及你走一遭?!蹦悄镒影欀嫉溃骸肮偃耍阒还馨咫y的事情要我做,你那伯子到猶可,那伯婆的嘴臉更難看。我去自去,萬一沒有,教我這羞臉兒,怎地回來?”叫做:

      上山擒虎易,開口告人難?! ⌒奘库庖烩獾溃骸耙擦T,待我寫一個字兒給伯子,你拿去不必開口,他看了字,自然有個回覆?!蹦镒拥溃骸斑@還使得?!蹦切奘磕闷鸸P,將一張竹簡上寫得哀哀懇懇,卻是早晚斷然餓死,專候伯父可憐,借些銀米,以救燃眉的說話。寫畢遞與娘子。娘子接了,三回五轉(zhuǎn),勉強而行。過得三五家門面,便是他伯子的大宅。娘子走到門首,只見三五只大狗,咆咆哮哮的叫將出來,驚得那娘子沒處躲。只見里面聽得狗吠,只道有客來,一個人在軟門邊張一張,見了娘子,便不睬走進去了。娘子見有人,急著走向前,那人已走進去,對那主母說:“不是甚么客。是二房里那個叫化娘子。”那娘子適到內(nèi)軒,已親耳聽見了。其時見了伯婆,縮又縮不迭,只得帶著哭容向伯婆下個禮,伯婆回了,便自去在那栲栳幾上坐著。那娘子見他不叫坐,也不好去坐,只是站著敘了些寒溫,泛泛說話。只見那些丫頭們,拿人參湯的、拿圓眼湯的、拿百果糕的,鬧鬧吵吵,都自去答應(yīng)那主母。那主母便是淡茶兒也不叫拿一碗與娘子吃。正是:  貧子萬人嫌,猶如撲壁蠶。萬千世事都容易,只有告?zhèn)y上難。

      那娘子心里自思:你看如此光景,官人這個字兒欲得不拿出來,那官人又忍餓在家,嗷嗷待哺;欲得拿將出來,伯公又不在。這個伯婆又不識字,便識字他也是回你個沒有的??偸羌纫焉狭怂拈T戶,羞也羞得夠了,何在這一節(jié)事情,便拿出來罷。遂瑟瑟縮縮在袖里去取。那伯婆見他拿出在手,是個字兒,便取笑道:“我道娘子拿些甚么物件與我,原來是一張紙?!蹦镒泳偷溃骸斑@個字兒,是侄兒寫與伯公的,欲向伯公伯婆,暫挪借些銀米,以救目下之苦,另日設(shè)處了奉還?!蹦遣诺溃骸翱尚ξ夷侵秲海@一把年紀(jì),也不去覓些生意做做。就是扁擔(dān)拿一條也好。終日在家,看了這半間破屋子,咿咿唔晤,只是裝鬼叫,那里救得貧、濟得饑。只管東處借米,西處借銀,就借得些,也有用了的日子。這個字兒也不消拿與伯公看,娘子你依舊拿了回去罷!伯公這幾日,好不心里焦悶,正要納錢糧,又要嫁女兒,又要討媳婦。各處的帳頭帳腦,討不得一分上手。那里有銀米借與你們?你這樣標(biāo)致后生的一個娘子,隨了別人怕沒有這一碗飯吃?可笑我那侄兒,你又養(yǎng)妻小不活,抵死要留住你在家做甚么?卻不誤了你的終身?!?br>
      那娘子聽了這一席話,不覺出了一身冷汗,掇轉(zhuǎn)身便辭別去了,急忙忙的走到家里。那官人見娘子走得急,只道有銀米拿來。連忙出門迎著,卻是一雙空手。那娘子也不說個詳細,便向自己的竹床上,只一跤的臥倒,將袖兒遮著眼面只是哭。修士知情不諧,去向那條歪凳上坐著,大聲口口口口口氣。不一會走至床邊,將娘子撫了又撫,問了又問,道:“伯公在否?”娘子遂起來,一五一十,將那個老花娘的說話。備細說了一遍。那修士道:“娘子不要理他,難道我和你就窮了這一世不成?若有個吐氣的日子,決不要忘了今日這老殺婆的說話。”那娘子便改容道:“官人,只怕你肚里餓了,我到氣得個虛飽在此。不若還是向鄰舍胡阿太處,再借他一升米來,煎些稀粥湯,且和你接過這一頓,再做理會。”娘子正要出門,忽見修士有個表叔姓夏名夔字王佐,常與修士論文,往來交厚。這日卻好叫小使,拿了東西來望修士。叫做:  行到水窮處,坐看云起時。

      那虞娘子遇見,急回轉(zhuǎn)家,避在床后。修士出迎那表叔。夏王佐道:“我這幾日,家間有事,不曾來看得你老侄,你的書越讀得多了?!毙奘康溃骸爸皇羌邑?,乏燈火之費,不曾讀得甚書?!蓖踝舻溃骸柏毮耸恐#蛔銙忑X。我備得有白米一石,盤纏三兩在此,聊奉老侄為燈火之費?!闭f了即喚自隨的小廝攜進米來。小廝進來見了修士,遂將這米袋放在地上。王佐袖里拿出銀子來,也放在桌上。修士謝了又謝道:“不是老叔今日見惠,我夫妻二人也難存活了。后日倘有寸進,敢忘尊叔大德,定當(dāng)犬馬相報。”王佐笑道:“此些須小事,何足云報。老侄時有不足之處,我再設(shè)處送過來?!闭f了起身辭去。

      為嫌綠葉逢秋盡,獨取霜根著意栽。

      那修士便喚娘子出來,將米藏在甕里。娘子說道:“難得這個恩人,官人日后不要忘了他?!毙奘康溃骸罢恰!币幻婺镒尤チ啃┟?,淘了放在鍋里;一面修士拿了銀子,出門去買些蔬菜。正是:

      柴米油鹽醬酷茶,大小開門用著他。

      世間勞碌無休歇,誰能七件免波查。

      卻說那個修士的伯子拱陽,只為田地門戶,被人勒掯,沒奈何,口渴吃鹽鹵。為兒子彥先買了個秀才,又新做親,結(jié)了一個冠帶耆民做親家,紗帽圓領(lǐng)會親。拱陽在那個宅子里大吹大擂,開筵擺酒,做戲慶樂。諸親百眷,南鄰北舍,都持了份子來賀他。他因而款待,過不得數(shù)日,又嫁女兒出門,女婿是典史公子。拱陽未免忍痛熬疼,免不得宅子里又大吹大擂的開筵擺酒,結(jié)識鄉(xiāng)官。原來修士是他的親侄兒,拱陽一向因他貧乏,不大睬他。就是他的兒子,與修士從堂兄弟,他也叫兒子不要理他。除非路途相見,彼此一禮而去。那日修士沒奈何,寫這封字與他借貸,又受了這一場沒趣,反被這老殺婆言三語四,以此修士懷恨在心。就是他討媳婦,嫁女兒,修士也不上他的門戶。正是:

      丈夫有骨不能柔,恩似春風(fēng)怨似秋。

      有日黃瓜茄子熟,貧兒也會覓封侯?!  〔挥X光陰迅速,倏然過了一載。卻值大比之年,修士去應(yīng)了童子試,戰(zhàn)北不利。拱陽的兒子,去鉆一個分上,用了七八十兩銀子,到買一個正科舉。又在那宅子里唱戲,開筵擺酒。宴的都是那些捧粗腿的人客。只見席間有一個人,問彥先道:“令兄修士此番的考事如何?”那個彥先小畜生笑一笑道:“這個家兄日日在家讀書,不曾見他取一名。小弟日日玩耍,到也僥幸了。想是忒讀過火了,文字深遠,試官看不出。”說了又笑。又有那無恥的,插將來幫襯他幾句,笑得個不絕口。

      原來這個問修士考事的人,姓俞名桂,字秋英。幼時曾與修士同窗幾年。他雖先進了個學(xué),這次也沒有正科舉。來問修士,只道他兄弟是好的。誰知聽了這個滑稽話兒,深惡這小畜生,這樣輕薄。正斗著他此番沒有科舉,他或者是奚落我。初時耐了,吃了數(shù)巡酒。后來一句不揌頭,進扭著那小畜生的胸脯打下三五個嘴巴,眾人一齊上前來勸扯散了。

      正走回去在路上,卻好撞著修士,一把扯住,告訴他這一番光景,修士亦默默含憤而別。

      過得幾時,大場已近。街上沸沸揚揚,說道宗師大放告考,儒童也取應(yīng)試。那伍氏娘子聽見,向修士道:“聞知宗師大收告考,連儒童也取應(yīng)試,官人何不去考一考?”修士答道:“我意欲,奈宗師大考秀才,他也是應(yīng)酬故事。儒童未必收錄,萬一不濟事,反惹外人笑論。且間壁那個小畜生,口舌更利害?!蹦镒拥溃骸肮γ毁F,蓋由天定。桃花三月放,菊花九月開。濟不濟走一遭,勝如坐在家里?!薄 〈稳崭婵?。是夜五鼓,娘子起來,煮了些飯,收拾幾個果餅,整備了一副筆硯,便叫官人起來去考。那修士猶在床上答道:“當(dāng)真要去?”娘子道:“飯已有了,筆硯果餅,都收拾在此,便去走一遭何妨?!蹦切奘恐坏闷饋?,吃了些飯,拿了果餅筆硯,正要出門去。其如這個不做美的老天,驟湃湃的落下雨來,這雨好不大得緊,怎見得:

      霎時間,堂前開沼;不多頃,市上成河。電母娘娘在半空中,傾了百萬銀盆;敖廣爺爺向深淵里,驅(qū)了數(shù)千金瓜。霧昏昏,煙靄靄,不辨?zhèn)€南北東西;密稠稠,森噴噴,那曉得后前上下?,F(xiàn)放著這個破屋子,便是露天;澆做了這壁兩夫妻,卻如淋鬼??蓱z煞這慘檐頭,滴不了有淚貧夫。那些個干田埂,沾著了無私膏沐。  那娘子道:“官人,這雨大得緊,待他住一住方好去?!必夏芜@雨那里肯住。娘子要向那鄰舍借把傘兒,其時正是五鼓,不便去敲門敲戶。在那房中東張西望,那破壁子上尋得一個粉碎箬笠兒。向修士道:“官人,這個可好戴去么?”修士心里又恐誤了時節(jié),說道:“到也好?!本徒舆^手來戴了。腳下原是一雙歪烏刺,便肐漿漿的戴了這個破箬笠兒便走。

      走到宗師衙門首,卻好發(fā)擂。他裹了這一身濕襖子,在那鼓架邊坐著。少頃,放了炮,開了大門。所屬官員,魚貫進去參揖了。只見一班頭踏,吆吆喝喝的,抬著宗師出來,到那演武場寬大的所在去大考。單單只得一個修士是儒童,和泥帶漿,跪在那教場大門,迎著道:“宗師老爺,儒童虞廷稟考?!蹦亲趲熉犚娬f是個儒童,在那轎上問道:“你這儒童,有何學(xué)問,敢來應(yīng)考?”修士答道:“儒童力學(xué)三冬,幸遇宗師老爺文衡高炳,格外拔人,懇求作養(yǎng),一體與試,只字可收,乞天甄錄?!弊趲熉犃怂@話,亦嬉然而笑道:“分付收考,但要面試,不許落號?!本钩鋈龍鲱}目,命修士作。修士就伏在案下,拈筆直書。宗師一面稽查告考生員情弊,又命人四下嚴(yán)緝。日未晡時,修士文字已完,呈上宗師。宗師看了,擊節(jié)稱賞道:“天下有這樣奇才,為何埋沒至今?”對修士道:“我取你入學(xué),附正考一等生員,觀場應(yīng)試?!毙奘恐x了出門。宗師遂取一面牌,寫著告考儒童虞廷,文字優(yōu)長,準(zhǔn)入南昌府學(xué)附正考一等生員,后同例應(yīng)試。

      這修士回到家中,見了娘子,備細說冒雨苦楚。又說宗師看了文字,面許入場。那娘子不勝歡喜。笑言未畢,只見兩個人急匆勿的,拿了一張紅紙來報喜,要酒要飯,要折花紅,吵吵鬧鬧,四鄰都知道,一齊來看。見虞修士已取入學(xué),又取應(yīng)試,一堆一堆的,立了議論。也有說虞修士的相貌,原生得魁梧,像必發(fā)達。也有說畢竟他日夜讀書,自然天不負他苦心,況他這樣一個耐清耐冷的娘子,所以致有今日。嘈嘈雜雜,羨慕個不歇。那知:

      不是這般寒徹骨,怎得梅花撲鼻香。

      眾鄰臺見虞修士像乏鈔的光景,不能打發(fā)報人,各人就相知起來,互相攢斗。也有五分的、一錢的、七分的、一錢五分的,登時湊了一二兩銀子,送與修士。修士謝了,即忙買些下飯,款待報人,送了他些報禮。報人見他真窮,這打發(fā)的銀子又是別人湊助的,也不爭論,竟自去了。

      只見當(dāng)晚,大宅那個伯子也知道了。心里躊躊躇躇:欲打發(fā)人拿些銀子與修士應(yīng)用,只因前日有此一番不允,難道我這勢利竟拿出來做?欲不打發(fā)人拿銀子去,萬一中了,一發(fā)趨附不上。叉想一想道:“是我一個嫡親侄兒,不要卵翼他在懷里?!敝活櫾谀欠块T前,踱來踱去。那個老殺婆,只因前日侈口,說了這些說話,也急得屁滾尿流,在那里著忙。只見一個家童進來,見主人道:“二房大相公的那些報人,已虧鄰舍各助些銀子,打發(fā)去了?!蹦怯莨瓣柋愣溉蛔孕训溃骸班徤嵘星抑业沼H一個伯子,難道坐視不成?”叫家童拿了二十兩銀子,挑了十石米,連夜送去?! ∧羌彝I(lǐng)了主人的命,攜了銀米,送去見修士。修士躊躕,欲得不收他的。那娘子就悄悄的對修士道:“我和你前日受他這樣奚落,今日進來,且收了他的,再慢慢奚落他,方才可出得這口氣?!毙奘恳懒?。向家童道:“米堆在壁邊,銀子掉在桌上?;厝フf我這幾日不得工夫,改日來謝?!奔彝厝?fù)了主人。那虞拱陽心頭才放下這個塊兒,自語道:“畢竟我這老主意大是?!本兔鼉鹤樱骸澳忝魅战^早,先去看看二房大哥,須要小心?!贝稳眨怯輳┫认热ネ奘?。修士隨即過來,謝了伯子。

      過了數(shù)日,場期已屆。那彥先狗呆,科舉雖有一名,胸中墨水實無。又是新討娘子,才方吃著甜頭,日夜縮在房中,舞弄這把刀兒。經(jīng)書后場,那里得知紅的白的。臨期極了,瞞著父親,將些刊刻文字,揉做一團,塞在谷道眼口,貼個膏藥。點名到他,搜簡的見他扒手扒腳,細細一搜,挖到臀孔,腫出饅頭大一塊。軍牢用手一撮,是膏藥裹的紙兒,叫聲有弊,稟上監(jiān)臨察院。果是懷挾文字,喝打三十。可憐此小粉嫩屁股,打做肉醬,昏暈在地。虧煞左布政憐他年小,免得枷號,發(fā)府監(jiān)候。登時傳到虞家,拱陽尚在家中燒香點燭,聞此兇信,合家就似提在水里,冷汗直傾。正是:

      鵲噪未為喜,鴉鳴果是兇。

      拱陽連夜著人打點監(jiān)口,醫(yī)救兒子,自不必說。

      卻說那修士,已進大場,從從容容,終了場事。揭榜之時,修士已登高第。是第五名經(jīng)魁。那些報子,鳴鑼吶喊,捱捱擠擠,都在修士那半間破屋子里吵鬧,拱陽得知,又羞又憤,思量兒子不成材,還要靠著侄子救解。忙忙叫幾個丫頭婦人,將修士的娘子搶到大宅里安下。那個老乞婆,也想兒子這樣辱賤,臉上真羞假喜。心中顏色,發(fā)上面來,紅一塊,白一塊。只得殷殷勤勤,下階來迎。做下了千歡萬喜的笑臉兒,陪著這大娘子。那些丫頭婦人,都拿著人參圓眼湯、茯苓百果糕與娘子吃。這個老乞婆,忙去箱中取了一套新鮮衣服,向娘子笑哈哈的說道:“大娘不要憎嫌,這些衣服我老身從不曾穿過的,送與娘子暫且換換。”那娘子到也老氣,接過來笑了笑,便脫了舊衣,穿了新服。那乞婆見他著了衣服,便道:“果然象個奶奶,但只目下有樁分上,決要奶奶攛掇。你的小叔進場,不大老成,帶些字紙,吃這樣沒頭冤屈,算來要侄兒解交哩?!惫湃苏f得好:

      不念舊惡,怨是用希。

      那拱陽喜得修士娘子搶到家中供養(yǎng),就自家拿了些銀子去修士星內(nèi)調(diào)停報子了。正是:

      忙有工夫急有錢,  趨炎附勢小人專。

      貧居鬧市無人問,

      一舉成名天下傳。

      那修士吃了鹿鳴公宴,兩行旗帳,間著鼓樂,迤邐行來。誰料那伯子,已先打發(fā)人手,邀接到大宅子來了。只見戲子掌號迎他,親鄰酒客,排班打躬。在他那宅子里,恭喜慶樂。次日,拱陽急喚裁縫,買了無數(shù)綾羅段匹,為修士并娘子做下幾套衣服。就對修士說:“侄兒,我已灑掃后樓,你如今就在我處住了,好迎送賓客。你隨常日用,都是我處供給。你若是自爨,我撥兩房家人與你,要丫頭,也喚幾個與你使用。”修士只是含笑謝了。便問道:“彥先阿弟這事,伯伯也要做急。他出娘肚皮,不曾嘗著這般滋味。不像我們貧賤骨頭,吃得虧捱得苦的?!蹦枪瓣柋阊谛涞吞柕溃骸敖袢帐抢现短齑蠊驳娜兆樱疫@眼淚不該亂流。承侄兒念及,還要侄兒不記前情,討個方便。酬謝聽?wèi){分付。多少你看虞字面上,為我遮遮羞罷。”修士道:“豈有此理,這個自然是我的事?!?br>
      次日,即去參謝提學(xué),跪在地下不起。稟道:“有弟彥先,蒙恩師正取科舉,入場誤帶字紙,當(dāng)被按院責(zé)罰,發(fā)府監(jiān)候。懇大人鼎言,實系誤帶,別無情弊,門生不勝焚頂?!蹦翘釋W(xué)聽了,修士是他識拔的得意門生,彥先雖有分上,也是自己正科舉,體面不好看相。點頭回覆道:“賢契請回。本道即刻行文,差人到府,要他一面發(fā)保,我自再與按院討情?!苯凶觯骸 ∏斑吜羧饲?,后頭好廝叫。

      次日宗師行文到府,知府即分付虞彥先召保。在監(jiān)二十多日,棒瘡未好。一蹺一拐,凹將回來。那婆老兩口,曉得修士的分上靈感,對著彥先道:“一般讀書,偏你做出這般利世的事,帶累我納這一塊敗闕銀子。你快快見哥哥嫂嫂,出格作謝?!?br>
      話休絮煩。修士忙忙過了數(shù)日,擺酒請客,是向日攢了分子打發(fā)報人的鄰舍,并幾個新來勢利的親眷。只見彥先坐在席上,羞不可言,并沒半個人兒與他溫存。其間有一個鄰舍,向這個小畜生取笑道:“畢竟是真虎丘耐看,假虎丘決不久長?!蹦切⌒笊犃?,也不回言,惶恐得個沒地縮。那娘子在簾內(nèi)看戲時,與那個老殺婆閑話。說到其間,那老殺婆不合開口說:“娘子到有福,隨了我這侄兒。”娘子就快口答應(yīng)道:“正是。若是隨了別人,不過有一碗飯吃?!蹦抢蠚⑵怕犃舜袅艘淮簦灾胺а?,不覺面上紅了半晌。正是:

      酒逢知己千杯少,話不投機半句多。

      卻說那個打小畜生的俞秋英,告考取了科舉,也就中了,又與修士同房。一日修士同門會酒,這小畜生也在座。俞秋英酒席間,也說了許多譏誚話兒,嘲弄那小畜生。小畜生聽了,又恐怕打巴掌,只是悶悶的,酒也不吃,走到房中,架火發(fā)熱起來,卻是纏染牢瘟,加添陰癥感寒,食上兜氣,七個日頭,嗚呼完事?! 】垂伲愕烙菪奘恐辛?,為何他那夏表叔不來?夏王佐是個真正君子,不慕富貴,專憫貧窮。修士中了,他其實在家,只說到鄉(xiāng)間去了。單叫一個小廝,拿五錢銀子來賀他。修士夫妻在房中共議,思想夏表叔之恩。夏娘子道:“官人,若非那日夏表叔的銀米來,我和你也餓死多時了,怎得有今日的好處?他雖然不在,我和你同到他家中,去見表權(quán)婆拜謝才是?!毙奘康溃骸罢f得有理?!眱扇藛玖藘沙宿I子,竟到夏表叔家中。

      夏王佐不提防表侄來拜,適在外邊走進。修士一見道:“原來表叔回來了。”夏王佐答道:“昨日才回,正要過來賀喜。適有小事,又耽擱了。得罪,得罪?!毙奘康溃骸袄鲜逭埳?,受侄兒一拜。若非平昔看顧小侄,何有今日!”說了就拜,夏王佐回禮不迭。其時娘子先已被叔婆迎進在內(nèi)。娘子要拜,叔婆一把扶住。修士拜了表叔,隨即進去見表嬸,要拜下去,被表叔一把扶起。夏王佐也就備了一餐尋常飯兒款待。當(dāng)日兩夫婦別表叔嬸回去,到了大宅。夫妻二人,依舊搬在這間破屋子里,將婆兒、老兒所送的這些衣服,盡行賞了他的家人婦女,隨即出了大宅。修士又題詩一首,在他大門扇上:  盜泉雖飲不能甘,昔日何嚴(yán)今日寬。

      貴賤依然一個侄,伯爺莫做兩番看。

      夫妻兩個在破屋內(nèi)住了,次第的去答謝那些鄰舍。只見那個勢利老兒,同著虔婆走來,進得門,老虔婆就開口道:“啊喲,這樣的房子虧你們怎樣,倒要在這里??!”大娘子道:“我們倒久居在此,滿屋里都有風(fēng)光的,強如在大宅里站立。”虔婆聽了“站立”二字,那心中卻象小鹿兒撞的一般。老兩口哀懇道:“侄兒和奶奶,一定要在我那里住。況我的兒子已死,又無小兒子,誰人看管。千萬不要記著平昔的言語,骨肉到底是骨肉,路人到底是路人?!蹦球庞值赖煤茫骸爸秲耗闳缃駱s貴了,若不睬我這老兩口,外人畢竟是說你凌轢我們?!蹦悄镒泳偷溃骸安胖豢治覀冏≡诖笳抑?,缺長少缺,又要來借銀借米,惹你不快活。”那虔婆到也老實,回道:“如今不要你開口,我們自然周備了?!?br>
      修士見他哀請不過,只得對娘子道:“我們再去暫住幾時,待我會試回來,再作區(qū)處。況他前番堪待,天已報他夠了。伯侄之分,到底我要伏小的。不要把人看做小人報冤,就在眼前,我們越發(fā)要寬洪大度?!蹦镒拥溃骸斑@話也是?!庇性姙樽C,詩曰:  海水難將升斗量,勸人冷廟要燒香。

      請看此個虞修士,昔日寒雞今鳳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