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明諸司公案 卷四詐偽類 張主簿察石佛語

　　魏州冠氏縣畫林寺，有一石佛，長可丈余。人亦稱是中心俱空，口耳皆有孔。歷年良久，不知何時所置。佛身嶙峋，亦或云是鐵鑄者，人莫辨其真，只稱石佛云。常有老鼠偷食于佛案。僧醒潭擊走入佛口中去，以小竹入拂之，其中空洞廣闊，優(yōu)優(yōu)有容。因與徒眾醒淵、寒谷等謀曰：“此石佛腹中空闊，若使穴地為道，藏人入中，詐為佛言，報人禍福，講說經(jīng)典，謬稱垂教，真可誘動十方施舍財帛，則我寺興發(fā)不難矣。”眾以為然。即時于第三間房中，鑿?fù)ǖ氐?，可直進于佛腹，其中能容二人。乃倚梯于佛中，人在梯坐說話，則聲聞于外。且其聲自石穴中迸出，深沉壅郁，又與人音不同。眾皆喜悅，以為此真可惑人矣。又恐禱祝者聲不聞于佛內(nèi)，則佛中人不知所答。乃又稱此石佛耳聾，凡禱祝者宜在佛耳邊朗朗明說，則佛乃知應(yīng)。妝造已定，便四處傳言。畫林寺中石佛忽然能語，自言佛教將興，世尊降世傳教，普度一切眾生。不數(shù)日，人來聽者駢肩累跡。待夜靜時，人間吉兇者，逐一在佛耳邊禱祝，佛果一一指示吉兇?；蛴袉栯y明之事者，佛便不答其事，但說些大段道理。大抵是明心性，棄世界，勸人善之事。聽者無不敬信。初而駭，既而虔奉，終而相競施舍。一年之內(nèi)，寺中得獻身帛以千計。既而流傳各府州縣。時軍門劉鎬鎮(zhèn)守業(yè)都，莫測其事，亦遣衙將尚謙，資香設(shè)醮，且命探驗其事，密察其真?zhèn)?。尚謙到縣，周縣尹出迎，送入使館中居，牙佐貳都來相見。尚謙言：“我奉軍門令，一來在此設(shè)醮，二來要察佛言真假。煩列位明日同行?！备鞴僭S諾，相辭而退。主簿張格，以歲貢出身，極有明識。來見周令曰：“軍門此差，要察佛言真假。吾輩若不察出，使后人察得申去，則我輩為無能，又且罔上矣。吾料石佛無言，中必有弊也。昔春秋時石言於晉。平公問之。師曠曰：‘石不能言，抑或憑依焉，不然民聽濫也?！袷鹋c人應(yīng)答如影響，豈有是理乎！”令曰：“吾與三長官日前亦去看矣。佛堂光凈，其傍舍皆朗朗無壅。夜間果聲自佛出。但世間那有真佛，不過妖狐野怪所托而已。”張簿曰：“亦非狐怪也。凡妖媚皆畏官星、畏正人。今自佛言之后，名公巨卿來往瞻拜，中間豈無正人名宦？彼皆敢與酬對，何怪若此之大也。況日前所聞之語，皆平平無奇，來見瑰異卓見。彼所識者，我識更精；彼所辨者，我辨更透。只似野僧聲口，不似怪媚見解也。”令曰：“然則如何以察之？”張簿曰：“堂尊可出票，仰合寺僧人到縣設(shè)醮，然后我去勘之，必有分曉?！敝芰钜姥?，差禮房吏資香帛往寺：“見得劉爺差官設(shè)醮，員役人多，寺難接應(yīng)。本縣老爺要請眾僧到縣，修設(shè)功果，合寺都要到，后都有給賞?！北娚盍疃?。果然羅列齋饌，豐盛精繁，款待眾僧甚厚。令他作兩日夜普度。張簿見眾僧來縣，即領(lǐng)手下帶一鐵匠到寺，將寺鎖都開。令手下四處搜尋。到殿后第三間房，黑暗無光。以燭入照之，有穴人地下。張與一皂隸下去，約二丈余路外，倚一高梯。張登其梯上，乃即是石佛腹中。因令皂隸在佛中說話，張在外面聽之，宛如前佛言，壅郁之聲無異。遂歸報于周令。至第三日，張微服同一皂隸先入佛腹中坐，令人在外，將寺門仍舊鎖住。周尹與尚總兵同僧送香錢到寺。及進佛堂，張簿在佛腹中高聲喝曰：“眾僧都跪聽審！”僧各合掌跪拜。張曰：“石佛本不能言，你僧詐設(shè)詭謀，在后房中暗開穴道，藏人人佛腹，詐稱佛言，哄騙士民財帛不計其數(shù)。將去買好衣、置美食、醉醇醪、饜膏梁、蓄侍者、養(yǎng)婆娘、交游長者、請召朋情，百般淫亂，言不能盡。至哄劉爺亦差使進香。你眾僧煽惑良民，欺罔官長，皆當(dāng)死罪。我本寺伽藍，故指出作惡如此，可盡殘除之?！眹樀帽娚囊擅纥S，不敢出聲。周尹故曰：“有此弊乎？可令手下搜之?！比氲钪泻蠓咳ニ?，果有穴道入地。張簿乃混與手下出來，先歸衙去。手下出稟曰：“果如伽藍所言，有地道入佛腹中?！敝芤i眾僧去，送與張爺審問。及僧到，張先在堂坐。眾僧不待加刑，一款承認。張簿判曰：　　“審得僧醒渾、僧醒淵、僧寒谷等，挾外道以欺人，肆邪術(shù)而惑眾。暗通地道，藏人于石佛腹中；巧托神言，垂教于清平世上。怪誕不經(jīng)之說，布在里間；荒唐謬戾之談，蕩人耳目。應(yīng)報未來之靈弄，預(yù)定有準(zhǔn)之吉兇。使幸福愚民，瞻奉靡及；至風(fēng)聞官長，禮拜有加。亂民之惡無窮，惑世之奸滋甚。黃巾紅中之禍，并起邪途；大巫小巫俱投，方快人意。為首者即時議絞，為從者千里遠流?！薄　∮墒巧晟蟽稍?，將僧醒潭擬絞，醒淵、寒谷各杖一百，流三千里。仍出告示掛晝林寺，曉諭士民，不得再信僧道哄惑。

　　按：張簿之能，不在于搜出地道之日，而在于辨佛言無奇之時。彼以為世尊垂教，必有空世玄談。而所言不過衣缽蹊徑，便于此時參其有假。故力任勘之，而卒得其奸，則以明理之故也。故曰“宰相須用讀書人”諒哉！不然，幾何而不為愚僧所愚也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