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鐫繡像麴頭陀濟顛全傳 第十五回　十錠金解冤張廣　八功水拔救王箏

　　卻說濟公醉了七日，一笑起來，長老也道奇怪，似乎弄甚么法術(shù)侮弄大眾，心里不耐煩他。濟公看見光景，也就走出山門之外，撞見賣酒腐的張公。張公幾日沒有生意，看見濟公，連聲就呼道：“濟公，濟公，如何一向不見你的蹤跡？往常你肯來吃酒，我家生意興頭，一向不來，委實寂寞?！睆埰旁趦?nèi)連忙兩壺?zé)峋?，叫道：“師父進里面坐?！币幻娲螯c許多菜碟，一面買了一尾鮮魚，做起湯來請他。濟公進內(nèi)坐下，仔細把張公臉上看了一回道：“你不像連日沒生意的，目下卻有一宗大財，是你分內(nèi)應(yīng)得有的。”張公笑道：“你要酒吃，卻把好話哄我。開這個豆腐酒店，一分一厘積攢不起，那得大宗財來，除非地下掘著寶藏，山里汆出財鄉(xiāng)。若說要我去明火執(zhí)杖，暗里希偷，我兩老口卻沒這種本事。今日請你吃酒，只要保佑我日常利市，過得朝夕，便感激你不盡，不要你說這種假風(fēng)風(fēng)沒巴鼻的話頭?！睗溃骸袄蠌垼闩c我相處久了，我何曾是這種人。叫你老娘出來，待我將面孔上看看氣色，夫妻兩個一般，便穩(wěn)當(dāng)無疑?！睆埰诺溃骸半y道這樣準(zhǔn)的？不要是你把我老婆子將就看上，故意哄我出乖露丑，也未可知？”濟公道：“此言越發(fā)謬甚，我濟公從來可是這等樣人？”婆子道：“如此你把我氣色看看，果是如何？”一步步紐著頭頸，含著微笑，立在居中，繃著面孔。濟公一看道：“不差，不差?！币脙衫峡跉g天喜地，手忙腳亂，罄將家中所有盡著搬出。濟公道：“吃得不夠，今日在你家宿了，我平日想著佛印和尚燒豬頭吃，明日可到清波門里，十字街口，肉架上有一個十五斤四兩重的豬頭，買來燒了請我，包你有這注大財，別的豬頭大小不對斤兩的不要。”張老想著錢財，連聲應(yīng)道：“我去，我去，只是囊中沒有買大豬頭的銀子奈何？”張婆道：“不妨，我有只古折簪子，約有四錢，認(rèn)著對斤兩的豬頭，將去抵押就是?！贝虬l(fā)濟公睡在客房。

　　次日，即入城去。俟開城門，天氣尚早，十字街頭店門未開，等了半晌，只見一人背著半邊豬身，手提一個豬頭。張公問道：“豬頭多少輕重？”那人道：“方才準(zhǔn)秤秤過十五斤四兩?！睆埞溃骸扒f賣與我罷?！蹦侨说溃骸胺Q銀子來?！睆埞弥⒆舆f與他，他卻不要首飾。張公將夾剪夾下簪腳，約有五六分重，遞與他做個定錢，千萬留賣與我。那人應(yīng)允：“你可速來，少遲就賣與別人了，你不要怨我。”張公道：“我將簪子煎了就來?！闭さ昙邈y，肚里卻痛起米，一時站立不起，急去尋找東廁大解，解了許多宿糞。立起身來，將往外走，不料當(dāng)頭一磕，仔細看時，卻一青布搭膊，沉沉重重，卻訝不知何物，且將拴在腰邊。仍舊將簪子押那豬頭，那人將簪子估看，尚有多馀，就把豬頭過手，約他明天來贖。

　　張老提了豬頭出城，走到僻處，打開搭膊一看，卻是十錠雪花，每錠約有五兩。急急走到家中，便叫“媽媽快來”，便道：“濟公的口嘴眼睛，真也奇怪，看我氣色，說有橫財，果然靈應(yīng)，你看這般松紋雪白，整整十錠，那里造化得有此物？”張婆道：“你我面上氣色，紅黃相關(guān)，卻是我命中該得有的?！睆埞溃骸叭舨皇菨瓤礆馍?，不要十五斤四兩的豬頭，也不見得有此一椿寶物。”張婆道：“若是我不把簪子與你，你若有銀子，竟去買他豬頭，也不肚痛，也不去尋東廁，那里撞得著他。但是這十錠銀子，也不知甚么人掉下的，此時那人又不知作何景狀？”張公叫張婆快燒起豬頭，獻個利市，再去尋濟公吃酒。四下找尋，卻不見有濟公。張婆就要將一錠銀子剪邊使用，買些果品等類。張公道：“且住，我們窮人只怕消受不起，我仍舊帶去看甚么人來尋，還他也罷?！睆埰诺溃骸澳闱铱丈砣?，倘遇失主，同他來取亦可。”張公道：“你說得是?！奔淳推鹕磉M城一走。 　　走到東廁邊一看，只見許多人擁擠不開，道有人吊死在東廁里，說是失脫了一宗銀子之故。張老看見，目定口呆，心上十分難過，欲待承認(rèn)，卻不見有尸親。況且銀子又在家里，萬一說得不伶不俐，惹出禍來，只得轉(zhuǎn)身急走，到家來尋濟公商量。

　　只見濟公慢慢走來，早已看見張老，便道：“十五斤四兩的可有了么？”張公道：“不但有十五斤四兩，還有個三斤二兩的在家，快同你去商議。”濟公坐定，張婆便道：“請濟公里面來坐?！睆埞珜⒋耸率冀K說了一遍，意思還要覓他親戚還他，乃是張老好心。濟公道：“莫忙，你取了燒豬頭，燙起酒來，與你說個來歷。”霎時間酒肴俱備，張婆坐在旁邊。濟公袖里取兩幅圖畫，遞與張老細看。只見一幅畫上畫著樹林中一人跪下，一人提刀要殺，旁邊一個擔(dān)子，許多雞鵝在里邊。一幅畫著一個提著豬頭，腰間纏著搭膊，又有一人吊死在一間草房之下。張公看了，一味茫然，請問濟公。濟公道：“持刀者大盜胡行是也，跪下的經(jīng)紀(jì)張廣便是，終日販賣雞鵝。原是孽錢，遂受胡行一劫，傷了性命。這幅提豬頭者是你，即前世之張廣也。劫去本銀五兩，原系宰殺雞鵝孽錢，今轉(zhuǎn)世加利十倍還你。這東廁吊死的人，乃是償你舊日殺命劫財之冤。”濟公把酒杯撩地，＿一聲響亮，遂道：“從今勾卻路頭債，免得再來冤報冤?！闭f罷，只見張公張婆滿身寒戰(zhàn)，遂道：“今生他固然償我命債，我前世殺生害命之孽尚是未了?！睗溃骸斑@也不難，你前世冤苦一場，今世得了十倍利息，也好放下心腸，不如及早修行，誦經(jīng)懺悔，還好修個來世?！睆埞珡埰乓菜彀萘藵?，立時就在清波門外尋個凈室，夫婦雙修不題。

　　卻說清波門里，有個行首，姓王，名箏。十年前聰明標(biāo)致，琴棋書畫，詩詞歌賦，無所不能。臨安一府士大夫，無日不來叫他承應(yīng)。他說話也極伶俐，在上在下之人，無不揚翊贊美他的妙處。龜婆龜子，愛惜過于金寶，家中寶鈔，也不知賺了萬萬千千。一日，福過災(zāi)生，楊梅瘡發(fā)，渾身破爛，難以應(yīng)客。鴇子也遂貶在后邊空房之內(nèi)，早晚茶水也沒一人瞅睬，不得已尋出一粒湖珠，悄地托舊日媒婆馬百六，到回回堂前汪家當(dāng)鋪中尋汪七朝奉：“他認(rèn)得這顆珠的，可對他說我十分苦楚?！逼叱钤c王箏有終身之約，故爾尋他。果然七朝奉念有舊情，同了馬婆走到清波門王行首家，往后門進小房一看，穢氣薰蒸，已是難過。揭開布被，卻見渾身破爛，頭臉也竟廝認(rèn)不來。七朝奉轉(zhuǎn)身飛走，馬婆一把扯定道：“你當(dāng)初既是熱鬧一場，久有生死之約，怎的到此地位也就忍心撇他就走？”七朝奉道：“生死之約，乃是追歡買笑勝事，看這光景，教我實難?！瘪R婆道：“他破爛雖是如此，有好太醫(yī)，服藥尚是可救，不若待我對他鴇兒說個端的，尋個人扶他出去，調(diào)治著他?！兵d兒聽見此語，只道七朝奉真實愿恤他，有此語。他就裝起膀來道：“他身上還有五十兩急債未清，死活留他在家，人來要債猶好抵對。七朝奉既有此意，只代他還了本錢，利錢我與他賠罷?！逼叱盥犃舜搜?，越發(fā)不對，遂向馬婆道：“非我無情，乃是鴇兒太狠?！瘪R婆也覺無可奈何，兩個乘興而來，只得興盡而返。鴇兒扳扯不上，龜子回家埋怨鴇子裝憨太過，眼見得垂死之人，卻不將計就計推攮出去，留在家中結(jié)果著他。王箏看了這些光景，心事轉(zhuǎn)加，十分危篤。鴇兒抱恨在心，等不得斷氣，連晚把一條草薦卷了，抬出門外，委在荒郊僻處，不題。 　　一面且說濟公，吃了燒豬頭之后，處處醉倒。時張公夫婦，尋了凈室，住在清波門外。一日，濟公走到凈室，說：“少刻我來有句話說，千萬張公住在家里?！闭f畢，竟到城中吳山上沈提點家，問道：“望湖在家么？”提點應(yīng)聲即出，認(rèn)了半日道：“你是李相公么？多年不見，竟出家了，也從不曾見你進城看我，十分記念，我又無處看你?！睗溃骸安灰獢⑦@句寬套頭的寒溫，我有一要緊美事與你商量，快走，快走?！碧狳c是個熱心人，聽見有要緊美事，只得跟了就走。領(lǐng)到清波門外荒郊地內(nèi)，看見許多烏鴉飛叫，野犬成群，亂草堆中，見草薦里卷著一個死尸。提點著驚道：“多年不見，教我急急走來，看這個臭爛死尸，是何緣故？”濟公尚未應(yīng)答，只見草薦里一只女人小腳，伸伸縮縮。濟公道：“還是活的，你肯打開一看，便知端的?！碧狳c聽說既是活的，大著膽便去解開草索，打開一看，原來是王箏，平素與提點極熟。問濟公：“如今作何處置？”濟公道：“此去不遠，有張公凈室，你背了到他家去。”提點意思，遲疑不決。濟公道：“可惜我是和尚，外觀不雅，不然我就背了他去?！碧狳c見他說得懇切，也只得將自己的道袍蓋了頭臉，漸漸攙扶到了凈室。

　　張老夫婦大驚：“如何攙個死鬼到來？”濟公道：“三日后便病好了。”提點道：“豈有此理？”濟公道：“十馀年不曾見面，難道尋場人命官司害你？體今日且去，三日后來，我有話說?！碧狳c脫身，卻也狐疑。濟公即喚張婆燒湯：“我要洗澡?！睗戳T，即叫張婆扶著王箏，將洗過的浴湯，渾身淋洗。那身上瘡靨個個隨水脫落，身上便道許多輕松。濟公又將佛前爐內(nèi)香灰，抓一把放在碗內(nèi)，叫張婆取一碗酒來，把他吃了，不覺神氣勃勃。張公張婆看了，對濟公道：“不料你又會做太醫(yī)，就是太醫(yī)也沒如此靈應(yīng)?！睗溃骸斑@是八功德水，洗瘡瘡好，洗病病除。還有奇處，等提點來與你商量?！?

　　剛過三日，提點走到，看見王箏如此健旺，嘖嘖稱奇。王箏梳洗已畢，就地向濟公磕頭謝道：“承蒙死中救活，何以報答？”濟公道：“不要謝我，虧殺這位沈爺草薦里解救出來，不避腌臜背到這里，今朝才得生活?！碧狳c道：“病后才好，不要勞動，且去安養(yǎng)?！蓖豕~雖是狼狽，胸中卻有許多不平之氣，望著提點訴說：“老鴇無情，從自十四歲梳攏成人，承應(yīng)上司，雖蒙各位老爺憐愛，掙了萬千金珠財寶，遇了兇暴子弟，又不知受了多少惡薄狼藉。不幸病痛上身，斷氣也等不得，棺木也舍不得，將我藁葬城南。今病已愈，還仗沈爺作主，與我鴇子說知，看他光景何如，以圖重報?！?

　　提點領(lǐng)會王箏之意，即往王行首門前，口口鴇子問道：“你家箏兒如何不見？”鴇子道：“有病死了。”提點道：“如何發(fā)送他？”鴇子道：“已買一口上好壽材，口口三四通道場，送在我祖墳側(cè)邊葬了?！碧狳c拿著口口，將鴇子臉上一括，道：“昨日我在一處見他唇紅口口，如何說死？”鴇子也把手一攤，道：“沈爺，青天白日口口鬼也?！碧狳c大笑道：“異哉，異哉。實非鬼話，卻在城外人家，我將起死回生神仙妙藥救轉(zhuǎn)活的?！兵d于才有些相信，道：“果然活的，領(lǐng)我去看?！碧狳c道：“不消你去，他也要來說，與你家掙了許多財帛，如此薄待，也要來與你算帳?！兵d子道：“門戶人家，從來如此，算甚么帳。”又笑著道：“果然現(xiàn)在，千萬領(lǐng)去看看。惡薄待他，這都是當(dāng)家的龜子不好，忍心害理。我卻是愛惜他的?！碧狳c道：“令愛也說起你日常的厚情，所以戀戀牽掛。還有一說，若要他回來，他要你寫一紙與他，他的身子乃屬于我，我也不要他搬回家去，只要由他性子，接客也罷，不接客也罷，賺的錢鈔與你平分?！兵d子聽了，十分歡喜，分明意外之物，將計就計。即備了八個盒禮，隨提點到了張老凈室，假意見了王箏，抱頭哭了一番。王箏道：“我這番身子，卻是提點沈爺死中救活，我已拜他為義父。他家中不好去，還要寄住媽媽家中，揀得意人，相與幾個，以圖報答恩人之地。媽媽你不可照常待我，諒在你家，也不虧你?！眿寢屢豢诔姓J(rèn)，只要勸他回去，再圖熱鬧。

　　王箏也就趨勢捱身照舊住在房中，只說養(yǎng)病，不出見人。其中有個緣故，王箏平日私下積攢許多金銀寶貝，在夾墻之內(nèi)。提點家中有個小廝溜兒，只說留他伏持，日日拿了一個大藥瓶，到提點家取膏子丸藥，每日抱來抱去，把自己私物俱已運到提點家內(nèi)。鴇子亦有數(shù)千金藏蓄，不提防箏兒知道，也乘機搬運一空，鴇于尚是不知。一日，王箏詭道：“明日提點干爺生日，我要去祝壽?！币晦I就抬到張老處，卻遇著濟公在彼，濟公對王箏道：

　　三春花事已蹉跎，莫向樽前再舉歌。

　　殘月曉風(fēng)楊柳外，骷髏今后沒人駝。

　　王箏聽見，不覺淚下如雨，即時打齋拜了濟公為師，祝發(fā)修行。提點亦即時就喚張老蓋造一所齊整凈室，后來提點也道是王箏淌來孽錢，齋僧塑佛，修橋造殿，施舍凈盡，老年也隨了王箏出家，卻是濟公法力化度。后來張老張婆，王箏提點，俱已坐化。回首至今，有四佛庵即其故址。正是：

　　同是西方路上人，橫來豎去盡歸真。

　　由他傀儡多搬弄，不脫金剛舊法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