笏山記 第三十五回　觀軍容呼家寶登臺(tái)論將　信天命紹潛光逾溝受盟

　　紹潛光聞蓬婆糧草燒盡，上埗鄉(xiāng)長弗家珍亂箭身亡，莊勇紹海深，鄉(xiāng)長呼貴卿，丁潛龍先后被擄，所編竹筏，全無用處，懼蹈十字關(guān)之轍，使呼家寶往趙營求和。家寶匹馬乘竹筏渡溝，至半箭之地，忽一女子拜于馬前，口呼恩師。家寶大驚?？茨桥喻倬U攢翠逍遙巾，羽帔霞裳，手揮麈尾定睛再看，原來是花狀元趙無知。乃拱手曰：“狀元?jiǎng)e來無恙，若之何改作女子?！睙o知曰：“門生本趙莊公女謀士，因扮男妝，往訪顏郎，中途偶應(yīng)花試，猥以微才，蒙恩師賞識(shí)，取中狀元，紹公待某厚，故為公破賊而去，今各為其主，不敢通問，未知恩師辱臨，有何教誨?！奔覍氃唬骸澳撤畋厩f公之命，欲見趙公，求息兵訂和。狀元何不為某引導(dǎo)?！睙o知曰：“請到敝營，正好說話。遂引至一營，肅家寶上坐，斂衽下拜。家寶回了禮，無知曰：“請問恩師，既愿訂和，如何和法。”家寶曰：“本莊公欲割烏溝以北屬趙公，懇賜回三虜，永結(jié)盟好?！睙o知曰：“石棋為我顏郎外舅之鄉(xiāng)，而唐埗鄉(xiāng)長為我顏郎所立，鄉(xiāng)長之妹翠屏又我莊之娘子也，須以唐埗為界，和乃可成。不然，恩師請無費(fèi)口舌?！奔覍氃唬骸按耸禄馗脖厩f公乃敢應(yīng)允。請問那顏郎，即黃石莊之顏少青乎？”無知笑曰：“少青之外，豈無少青；何必黃石，又何必非黃石。”家寶曰：“那顏郎系狀元之婿，抑趙公之婿也?！睙o知曰：“門生等十余人與本莊公同事顏郎，趙公之婿亦門生之婿也?！奔覍氃唬骸澳撤蠲鴣?，請見趙公乃可復(fù)命，并欲一見顏郎?！毖晕匆眩鰣?bào)顏郎至。無知迎入，備言其事。少青大喜，乃與家寶相見。相率至大寨，同登將臺(tái)，望軍容。但見旌旗肅穆，戈戟森嚴(yán)，家寶贊嘆不絕，曰：“趙莊公何等樣人，善冶軍旅如此?！鄙偾嘈υ唬骸氨瞬贿^一小小女娃耳。但胸中有十萬戈甲，故所向未曾敗北。”家寶點(diǎn)點(diǎn)頭，蹙額不語。無知曰：“恩師欲見本莊公，待某通報(bào)?！彼煜屡_(tái)去了。

　　忽聞炮響一聲，人馬移動(dòng)。家寶于紅旗隊(duì)中指一人曰：“此人額如黑鐵，臉?biāo)萍t銅，環(huán)眥闊頷，拿雙斧騎烏＼者，何等樣人？”少青曰：“此莊勇趙聯(lián)曾學(xué)萬人敵，人呼他為趙霸王?！庇种赴灼礻?duì)中一人曰：“此人白面卷須，豎眉，方口，拿雙槍騎白馬者，又何人？”少青曰：“此莊勇賴仁化。萬軍中掉頭搖尾獨(dú)去獨(dú)來，如入無人之境，人呼他為白飛蛇?！庇种钢鴥蓚€(gè)獅盔犀甲雙槍并馬而來的，問少青，少青曰：“此莊勇毛果、毛敢兄弟也。毛果曾擒山J，毛敢曾屠巨蟒，人都呼他?！毖晕串叄诼曈制?，見一隊(duì)女軍繡旗飄A，引著一騎女將，朱唇綠面，鳳眼蛾眉。家寶大驚失色，少青曰：“此某姬人白雪燕耳，混名雪槍娘。”家寶點(diǎn)頭曰：“往者十字道前追我軍者，正此女矣。槍如滾雪團(tuán)云，亂箭射之，不能入。我莊公甚懼之，以為神技。但坐騎甚怪，非馬非牛，畢竟何物？”少青曰：“此名耿純，產(chǎn)于紫霞洞，惟渠能降伏之，他人不能跨也?！毖粤T又指五花馬上一女將，曲眉細(xì)目，面削神清，曰：“此女由基樂更生也。能百步射懸絲，萬不失一。”家寶又指拿鐵棒的女將，臉碧眉青，身軀略矮的，相問，少青曰：“此名秋娥，汝紹莊之女雄也。鐵棒一揮，千夫辟易。紹莊不能用，而歸某?！庇种负笠或T曰：“此亦可莊之雄也。”家寶回眸一看，見其人方腮豐準(zhǔn)，美目揚(yáng)華，曰：“此亦顏郎姬人乎？”少青曰：“然。一拳頭，打死雙虎，兩頭鏟，鏟盡三軍。軍師不聞，可足足之名乎，即其人矣。忽然炮震連珠，一簇白繡旗擁出一騎，白袍女將，桃花臉薄，柳葉眉纖，杏眼櫻唇，十分嬌媚。拿著紫纓鼠尾槍，含笑而來。家寶曰：“此女何人？”少青曰：“軍師不見大旗上，寫的‘白狼鄉(xiāng)范’四字么，渠即白狼鄉(xiāng)長范百花也。”家寶曰：“那貂尾旗上，寫著橫窖鄉(xiāng)趙，亦橫窖鄉(xiāng)女鄉(xiāng)長么？”少青曰：“昔隨無知在貴莊考試時(shí)，這書童原是個(gè)女兵，名春桃，本莊公立為橫窖鄉(xiāng)長。能使雙锏，飛锏擲人，無弗中，人呼飛杵娘?！毖晕匆?，聞無知呼于臺(tái)下，曰：“莊公升座矣，請恩師進(jìn)帳相見。”少青乃引家寶下將臺(tái)，從左轅門而進(jìn)。轅門外，皆坐著眾莊勇，與幾個(gè)鄉(xiāng)長閑談。見少青入，皆肅然起立垂手。過了儀門，暫憩堂下。遙望大紅帳外，坐著諸娘子，鳳盔上皆翹著三四尺的雙雉尾。兩旁女兵，皆執(zhí)軍器侍立。漸聞香煙馥馥，三聲炮響，一陣笳鳴，金鼓剛停，笙簫間作。帳門開處，數(shù)十個(gè)繡衣女侍，擁出趙莊公公挪，高坐帳中。眾娘子參見已畢，顏少青坐左帳外，教人傳呼家寶進(jìn)見。家寶整衣升堂，見紅羅帳里，兩旁孔雀宮扇，護(hù)著個(gè)錦袍玉貌的美人，量是公挪了，拜舞已，立于柱旁。只見無知上帳參拜，備陳紹公求和之事。公挪問曰：“柱旁立的就是呼軍師家寶么?！奔覍氃唬骸笆?。”公挪使人備椅柱旁，請家寶坐。家寶謝了坐，將紹莊公求和之意，委曲細(xì)陳。公挪笑曰：“汝莊公，不念先鄉(xiāng)長之義，欺某是個(gè)女孩兒，不在眼里，欲率雄師，踏平無力，以怨報(bào)德。今忽求和，必藏詭計(jì)。然某亦不多計(jì)較，若依某三事，便許軍師。不然，勢難兩立。”家寶請言三事。公挪曰：“第一件，要紹公單騎逾溝，至某營中盟會(huì)。第二件，須供銀三萬，許贖三囚。第三件，要以唐埗鄉(xiāng)立石為界，永遠(yuǎn)不許侵伐界內(nèi)小鄉(xiāng)。若依某時(shí)，明日巳刻，到此受盟。某備酒筵款待，若巳刻不來，你一莊六十鄉(xiāng)的人馬，休想片甲得回。”

　　家寶拜辭了公挪，渡溝而回，備述公挪之語。紹公想了一回，顰蹙曰：“十字關(guān)之?dāng)?，鄉(xiāng)長多陣亡，難保諸鄉(xiāng)不埋怨某。今費(fèi)三萬金，能贖兩鄉(xiāng)長之命，某不敢吝，即唐埗之界，較烏溝所爭不過六鄉(xiāng)的歲供，某亦不爭。至于單騎赴會(huì)，敵情叵測，能保首領(lǐng)以回乎?！倍∶阒⒁偃?，皆言不可輕往。家寶曰：“趙無知狀元，無力之女謀士也。念公厚遇，必不負(fù)公，某敢保公去?！倍∶阒唬骸笆橙酥摚胰酥?，安知不以無知為餌以釣公乎，某以為必不可去。”家寶曰：“公挪雖驃悍，其婿顏郎，溫文長厚，必不令公挪行詐，貽詈四鄰。況今日之勢，欲戰(zhàn)則無糧，欲退則懼襲，死者不復(fù)生矣。而一莊勇、二鄉(xiāng)長，父母妻孥，莫不倚門呼季擁，被勞魂，誰非人子，誰非人婿，誰非人父，忍令從公去，而不從公返乎?！睗摴饪黄鹆⒃唬骸澳趁谔?，豈趙公挪所能害某?！币馑鞗Q，乃使家寶先押銀一萬，復(fù)渡烏溝，許其三事，其銀二萬，恐紹莊路遠(yuǎn)，取給不及。即于附近鄉(xiāng)長處挪借，明日巳時(shí)，使呼家寶、尹百全隨往。又選莊勇十人，扮作軍士，解送銀箱，皆暗藏軍器。渡過烏溝，望見旌旗盡偃，鼓角無聲，靜悄悄似是空營，吃了一驚。忽炮聲驟響，一隊(duì)軍士，從營柵中擁出一個(gè)儒冠綬帶的少年來。家寶指曰：“此公挪之婿顏郎也?！毖晕匆?，少青來得已近。相與拱揖，迎潛光等入營，使人列筵相款。潛光曰：“見了趙公，才與賢郎敘話?！鄙偾嘣唬骸摆w公挪乃十余齡的丫角村娃，有何膽識(shí)，畏公之威，恐震懾不能成禮，故使某在此代盟。敢問莊公所許贖金，尚缺二萬，量從人亦已載來?！睗摴馐谷私恍睹靼祝忠娨慌吁豕邙P帔，跪著叩頭曰：“花狀元趙無知參見?！睗摴庥殖砸惑@，起立回禮，無知坐于少青之下，潛光曰：“狀元無恙，在昔未曾開罪于狀元，狀元何故不辭而去。”無知曰：“男有室，女有家。在貴莊時(shí)，不過偶然游戲，何可長也。”

　　正言次，只見潛光坐后，一人叉手立，虬髯虎頷，身長八尺，膀闊筋拳，瞋目而視。無知大驚，問潛光坐后者何人？潛光曰：“此莊勇尹百全也?！睙o知曰：“此人神威閃爍，必非等閑。某在貴莊時(shí)，未曾認(rèn)識(shí)?！焙雎勁Z響，呼一聲狀元。無知又是一驚。百全曰：“記得莊公賜飲酒已過量，府前的大榕樹干近百圍，怒其阻某行路，只一槍刺入尺余，牢不能拔。明日酒醒，復(fù)往拔時(shí)，那里動(dòng)得分毫。此時(shí)狀元教人扛出幾壇美酒，教某曰，汝若要拔此槍時(shí)，除非飲盡壇上的酒，可以助力。某一壇一壇的飲個(gè)凈盡，便去拔槍。此時(shí)看的人多了，某拿槍桿大叫一聲，看的人也幫著齊叫，那槍從一片叫聲中拔了出來。狀元將莊公命賜某犀甲一副，狀元忘之耶？”無知點(diǎn)頭曰：“是了，當(dāng)時(shí)多呼莊勇為尹拔槍?！薄　⊙晕匆眩从熊娛糠A曰：“香案酒牲，已擺設(shè)停當(dāng)了?！鄙偾嘣唬骸拔艨裰畷?huì)，束牲載書，不煩歃血者，信為本也。欲以信終，宜以信始。某欲與公各書一信字，互相執(zhí)照，更無事束載繁文，不更直捷乎?！睗摴庠唬骸百t郎所言，正合某意。但某本武人，不能作字，使呼軍師代書可乎？”少青曰：“可?！奔戳钴娛咳〕龉P硯，及黃絹二幅，少青與家寶各書訖，供香案上。少青與潛光上香酹酒，各表中忱。無知、家寶、百全陸續(xù)拜畢，易取信字，各佩身上，相肅就宴。

　　酒間，少青曰：“莊公英武，遐邇共聞。今挺身來會(huì)，可云坦直。倘一時(shí)左右不戒，開罪于公，豈明哲保身之智乎?！奔覍氃唬骸傍欓T之會(huì)，楚王猶不忍殺沛公。賢郎以信合兩莊，而以詐將之，賢郎必不為也。”少青起而拜曰：“是某失言也。”酒過三巡，無知把盞，至潛光席前，斂衽曰：“某以蕪才，蒙公厚待，至今猶未去心。愿兩莊始終和好，無惑人言。某身雖在趙，猶是公臣也?！睗摴庠唬骸澳辰衲耆邪艘?，并無妻室兒女，愿以誼女辱狀元，不知顏郎肯屈為某婿么?！睙o知曰：“公孤高自尚，不娶夫人。無夫人何以有莊主。有誼父而無誼母，恐貽諸鄉(xiāng)笑，敢辭?！鄙偾嘣唬骸安恍⒂腥?，無后為大，今公年近四旬，不近女色，賢則賢矣，如嗣續(xù)何。”潛光起立曰：“賢郎之言是也。但大愿未酬，誠不欲以室家自累?！鄙偾嘈υ唬骸肮笤?，某知之矣。但天命已有所歸，以公英杰，當(dāng)識(shí)時(shí)務(wù)。勸公早求淑女，生子生孫，長保紹祚，不勝于糜爛其民，以求必不可償之大愿乎?！睗摴獠粣?。家寶曰：“酒過十巡，非禮也，愿我公拜辭?！鄙偾嗍谷苏埡糍F卿、丁潛龍、紹海深出營，各勞以酒，使從潛光歸。又相與訂唐埗鄉(xiāng)立界之約。潛光大喜，拜謝甚恭。少青偕無知送至烏溝而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