笏山記 第三十一回　趙無知權(quán)扮新夫婿　百不敗計賺假佳人

　　由是宴飲了幾日，酒間談及大事，余余曰：“紫霞洞居高馭遠(yuǎn)，天然一個王都。但諸娘子安懷慣了，一旦教他遷這荒僻之區(qū)，必滋異議。古人君權(quán)衡操之寸心，欲成大事，無惑群疑，不知公能自主否耳?！鄙偾嘣唬骸按刂裆脚c夫人酌議?！庇嘤嘣唬骸岸嘁蛔h便多一疑，與其增疑，不如減議?！鄙偾嗳恢Ｓ种\及趙公挪之事，余余曰：“妾有一言，可以公私兩濟(jì)，語雖駭眾，而實(shí)大勢由此集，大業(yè)由此成。公愿聞乎？”少青曰：“謹(jǐn)受教。”余余曰：“今紹潛光四旬不娶，以樸儉為莊鄉(xiāng)先。是欲反公所為，以收賢聲也。據(jù)西北而睥睨東南，其志非小。而公恃韓莊作唇齒，建嚴(yán)關(guān)以限南北，以為高枕無憂。此正養(yǎng)癰而忘其潰者。夫進(jìn)則笏山皆吾囊中物，退則并黃石亦浪中花。事勢必然，無足怪。幸趙鄉(xiāng)長為西北之雄，而慕公若此，公何不微服偷越紹莊，就婚無力，因便乘間通款紫霞。彼據(jù)紫霞者，一無夫之女耳，豈樂于為盜者？茍身有所歸，夫何求？不煩兵矢，以紫霞號令莊鄉(xiāng)，潛光雖狡，無如公何矣。我得其邊，彼有其腹。夫弈小數(shù)也，而肥邊瘦腹之義，即盛衰贏縮之機(jī)。譬人之第宅，前門后堂，左右廊廡，皆為人有，高坐中廳，面面受困，未有不袖手而斃者。彼潛光之遠(yuǎn)婦人，豈不謂古今亡國皆緣艷妻煽處乎，而不知天道好奇，有時造物亦翻花樣，多生奇女為公佐命。愿公無闐俗見以負(fù)天心?！睙o知斂衽而起，瞿然曰：“娘子之言可謂能綜全局見其大者矣?！毖┭嘁嘀髌溲?。少青之意遂決。

　　明日攜無知、雪燕回竹山，與夫人說知娶余余之事，而不敢言就婚公挪。因與雪燕謀娘子中擇可與從行者。得秋娥、足足后，以更生曾居紫霞，與無智善，并密告之而使同行。乃托言潛征悉利，又示意于龍飛，諷令從行。龍飛辭以父母在不行。乃約無知、雪燕、足足、更生、秋娥，潛集槐陰別院，見余余。余余曰：“妾本宜隨諸娘子后備驅(qū)使，但母親老病，安忍棄之。且公去久則黃石或有不虞。留妾居此為公作耳目，亦一道也?！彼煜驘o知、雪燕授以密計。將無知扮作男子，雪燕、足足扮作書童，少青扮作婦人，更生、秋娥扮作丫鬟。春桃及心腹女兵八人扮作仆夫，挑了行李及雪燕的槍、秋娥的棒、足足的兩頭鏟、更生的弓矢。各人又暗藏了短軍器，跨上馬，辭別余余，從緣木鄉(xiāng)取路向鉤鐮坡而去。

　　行了數(shù)日，出了十字關(guān)，過了碣門。一路無事。這回，將至石棋，見路旁一株大楓樹，樹下幾條大長石橫著。右邊一個小小的茶亭，對著一道石橋。少青等下了馬，正在長石上坐地。忽見對岸一個錦衣少年瞅了少青一眼。少青低著鬟，展扇子掩面。少年進(jìn)那茶亭里向賣茶的老媼耳朵里說了好一回話，又在亭邊踱來踱去，斜著眼看少青。少青摳青裙正欲上馬，那少年帶從人從東去了。只見那賣茶的老媼，走上前問少青曰：“奶娘何來？”少青曰：“奴從南可莊來的?！崩蠇嬛钢鵁o知曰：“這相公是奶娘何人，尊姓大名？”少青曰：“是奴家的丈夫，姓卜名二官，夾水鄉(xiāng)人。因奴家父親壽誕，同丈夫往外家拜壽，今回來的。敢問姥姥何人？”老媼曰：“老身是唐埗鄉(xiāng)的寡婦，鄉(xiāng)中人無大小都喚老身做偷天嫂。天色將晚，前面并無客店，請至茆舍暫歇一宵好么？”無知曰：“我們?nèi)硕?，恐姥姥家不能容得。”老媼曰：“我家頗寬敞，再多幾個也不妨事的?！睙o知曰：“如此打攪了?！备魅松狭笋R，挑行李隨那老媼從石橋踱過，不多幾步，有個閘門，上寫著唐埗鄉(xiāng)。入了閘門，再轉(zhuǎn)一彎，有間大宅子。門外對著一口塘。媼請無知等進(jìn)那宅里。誰知是個空宅，各人俱吃一驚。老媼曰：“這宅是我們鄉(xiāng)長的宅，教老身掌管，款待來往賓客的。左右是空著的，在此一宿無妨?！毖粤T搬床搬桌的忙了一會，安置才定，老媼去了。即有一人盛服來拜，言是鄉(xiāng)勇百榮，向無知問了鄉(xiāng)貫。言茆舍在正南街，離此不遠(yuǎn)，堅請無知臨顧，小飲數(shù)杯。無知曰：“敝眷在此，無人料理，不敢從命。”其人堅請不已，無知那里肯往。那百榮遂去了。不多時又有一個婦人滿臉粉光，戴著一頭的鮮花，拿條紅巾，從著個小丫頭，笑淫淫地進(jìn)來，向著少青斂衽。少青回了禮，婦人曰：“敢問奶娘貴姓，為甚事賁臨敝鄉(xiāng)？”少青曰：“奴家可氏，與丈夫往南可拜壽回來，在貴鄉(xiāng)經(jīng)過，蒙那姥姥相留歇宿。未知奶娘何人，有眼看顧?！眿D人曰：“我是左鄰百氏的媳婦，敢問奶娘春秋多少？”少青曰：“奴今年二十歲了?！眿D人曰：“奴家忝長二年，若不棄時，愿與奶娘拜作姊妹?！鄙偾嘣唬骸芭呛?，高攀怎敢。”婦人曰：“說那里話，這宅太空曠，今晚請奶娘往寒居歇宿敘話兒，留著男人在此罷了?！鄙偾嗟椭^曰：“這話甚好，只是奴家男子不肯放奴行的?！眿D人又向無知道了萬福，無知謝絕了婦人。婦人曰：“我不曾見男子輩這等守著老婆，我家又無男子，不過見你奶娘舉止大方，情愿結(jié)識，那有別的。相公是個最通融的人，不犯得這搬拒絕?！毖灾?，拉著少青的手，又教丫頭推扯著。少青只不肯行。糾纏了一會，秋娥上前用手撐開了那婦人。婦人險些兒跌倒在地，一時變了顏色，悻悻的去了。無知叫人關(guān)了門，喂了馬匹，弄晚餐團(tuán)圞兒吃了。掌著燈，喚齊眾人：“今晚各人且不要睡，提防著拿人?！鼻锒鹪唬骸斑@是甚么起的?！睙o知指著少青曰：“只因我的渾家生得俏，被過橋的那個少年看上了。與這偷天嫂算計，將我們邀在這里，又用調(diào)虎離山的法兒，串通那個鄉(xiāng)勇請我吃酒，卻來誆騙我的渾家。被我猜破了機(jī)謀，故此不去。后來又弄出那個喬喬畫畫的婦人，定要請我渾家去睡，定然有奸夫伏在那里。若是中他計時，一般的都是公雞，豈不是后庭花要作替代？”少青扭著無知的耳罵曰：“我這個女妝是你們哄我扮的，鬧到這田地，又說甚么前庭后庭取笑我，我慢慢的與你計較?！睙o知曰：“這個值得什么？我做假丈夫，還要替你擔(dān)個真憂。我看這個少年的打扮，多分是這里鄉(xiāng)長的少爺。他計不行，今夜必使人刺殺我，搶你去受用?！庇掷偾嘣唬骸疤冉裢砟愕恼煞虮蝗藲⑺?，你守著寡還是嫁呢？”少青曰：“不要說那風(fēng)話，只是今夜提防些要緊。”足足曰：這些賊男女敢動一動時，我們惱起來，這鄉(xiāng)不成了T粉么？”又談了一會，聽譙鼓已二更了。無知教人多燃燈碗，預(yù)備了繩索拿人。更生曰：“我們有余剩的酒菜，不如煮起來，慢慢地飲著等他。若是你做假丈夫的說話不靈時，便將這繩捆你。”大家笑了一回，見春桃擺列酒菜，又團(tuán)圞兒飲著。正飲得高興，忽見兩個女兵跑上來大叫曰：“不好了！有個拿雙刀的從檐上跳下來了?！鄙偾嗯c無知從暗處躲著，見這個人十分兇猛，揮動雙刀尋人。又見秋娥從燈下閃出，提鐵棒迎面撲去，那人把刀一格，碰出火光，刀口已碰缺了。足足拔出漏景刀，欲斗那人，那人已被秋娥的棒掃倒。足足走上前踏住了腰，女兵拿繩縛得牢牢的。足足笑曰：“賊男女，拿著娘的破麻刀卻來這里鬼混。”無知、少青當(dāng)中坐定，雪燕、足足站在左邊，更生、秋娥站在右邊，女兵將那人推上來。無知曰：“你這人姓甚名誰，受誰教令來刺小生？”那人曰：“某姓山名維周，受鄉(xiāng)長少爺百不敗之托，取汝性命，奪汝妻子。不用諱的，今既被擒，隨你擺布?！睙o知忽然觸起一件事來，問曰：“你是石棋鄉(xiāng)的山維周么？”那人曰：“是。”無知曰：“你父親可是山嵩子么？”那人曰：“是，你如何認(rèn)識？”無知曰：“你妹子山翠屏可曾嫁了人么？”那人曰：“我妹子已許配了無力鄉(xiāng)的趙無知，聞他在紹莊中了花狀元，未曾來娶。你問這些怎的？”無知曰：“那花狀元最是負(fù)心的，他不來娶，你妹子便當(dāng)另嫁別人，何苦死死的守著？”那人曰：“我妹子是通書識禮的，守到一百年也要等他，不肯別嫁。你如何知那花狀元是負(fù)心呢？”這無知雖是個女子，山翠屏的事未嘗去心。今聞維周幾句話，觸動憐香惜玉的一片本心，不覺流下淚來。喝人將維周解了縛，請他上坐，向前作個揖曰：“舅舅恕得罪，小生便是花狀元趙無知了。”維周大驚，睜眼看時，見無知秀美絕倫，嘆妹子眼力不差，不覺心中暗喜，因問無知曰：“小妹有兩件回聘的物，狀元可曾帶在身上么？”無知即向篋中撿出一個沉香雙魚扇墜子，一雙四規(guī)珠珰，以示維周。因指著少青曰：“小生因在紹莊中了狀元，被這姑娘繡球打著，紹莊公做主，硬行招配小生，不由不依的。小生情愿退了令妹這頭親事，另選名門嬌客罷了?！本S周曰：“狀元這話差了，小妹受聘在先，繡球招親在后，況聞狀元在某家時，小妹已私侍了衾綢。烈女不事二夫，娥皇、女英終有大小。這親事斷乎退不得的?！闭f得少青低了頭走入里面去了。雪燕曰：“鄉(xiāng)勇休爭，倘鄉(xiāng)勇今宵竟把妹婿刺死，這時令妹為著丈夫報仇殺哥哥，抑或另圖別嫁呢？”維周曰：“我維周不比那爬泥蟲沒氣骨的，若誤刺了狀元時，小妹準(zhǔn)備守一百年的寡，某自刎著頸，償妹婿命，說不得的。”更生正欲開言，維周曰：“此事慢商，只今夜某受百少爺?shù)拿荒艹晒?，必受嗔怪，某拼這鄉(xiāng)勇不做，求狀元依舊將某縛了，連夜殺出，投石棋鄉(xiāng)，是為上策。”無知曰：“不用底死的著忙，煩鄉(xiāng)勇告訴少爺說：小生不是甚么卜二官，就是紹莊的花狀元，這奶娘就是紹莊公的外甥。他不要一鄉(xiāng)人性命，便來撩撥?！本S周遂辭別無知，拿著雙刀復(fù)從墻上跳出。

　　時已四更，那百不敗正與一班爪牙在一個別室待維周的回信。維周曰：“險些兒殺錯了人?！辈粩◇@問原故，維周曰：“這男子就是紹莊的花狀元。紹公將外甥女兒招贅了他，今歸去省親的。若不查問備細(xì)，殺了狀元，占了紹公的外甥，我們小小的弱鄉(xiāng)，又在紹莊腋下，尚有頭兒吃飯么？”不敗聞?wù)Z大驚，沉吟了一會，不言語。旁有個謀士，叫做百計星，曰：“我想人生百年，終有個死。請問少爺勾搭得婦女不少了，曾見有這等絕色的么？今投宿我鄉(xiāng)，是天送少爺受用的羊肉，到口不吃，尚欲吃誰？”不敗曰：“謀士的言很是，若能夠這女子受用一宵，任紹公殺盡我一鄉(xiāng)，是無怨的。”百計星曰：“依某說殺了這花狀元，取了紹外甥，是沒事的。少爺?shù)钠访膊粶p狀元，況女人是水性的，少爺日夜抱著他取樂，百般的奉承他，使他歡喜，那里尚記掛前夫。然后帶他具重禮往紹莊求親，使他說半途遇賊把狀元?dú)⑺?，多感百少爺救他性命，愿嫁少爺。紹公見死的不能復(fù)生，失了一個外甥婿，得了一個外甥婿，橫豎是一樣的?！辈粩÷勥@話大喜，贊曰：“好見識。”即刻傳集鄉(xiāng)勇，點(diǎn)百余人，趁天未明，將少青的宅圍住。只見百計星拍掌大笑曰：“鳥在籠中魚在釜，少爺今晚又乘龍?！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