杜工部草堂詩話 卷二

　　三山老人《語錄》曰：“子美《送嚴武還朝》詩云：‘公若登臺輔，臨危莫愛身?！莿褚哉坦?jié)死義也?！?br>
　　橫浦張子韶《心傳錄》曰：“讀子美‘野色更無山隔斷，山光直與水相通’，已而嘆曰：‘子美此詩，非特為山光野色，凡悟一道理透徹處，往往境界皆如此也。’”

　　東萊呂居仁曰：‘詩每句中須有一兩字響，響字乃妙指。如子美‘身輕一鳥過’，‘飛燕受風斜’，‘過’字‘受’字皆一句響字也。”　　丹陽洪景盧《容齋隨筆》曰：“張文潛暮年在宛丘，何大圭方弱冠，往謁之。凡三日，見其吟哦老杜《玉華宮》詩不絕口。大圭請其故，曰：‘此章乃風雅鼓吹，未易為子言?！蠊缭唬骸壬x，何必減此？’曰：‘平生極力模寫，僅有一篇稍似之，然未可同日語也。’遂誦其《離黃州》詩，偶同此韻，曰：‘扁舟發(fā)孤城，揮手謝送者。山回地勢卷，天害江面瀉。中流望赤壁，石腳插水下?；杌锜熿F嶺，歷歷漁樵舍。居夷實三載，鄰里通借假。別之豈無情，老淚為一灑。篙工起鳴鼓，輕櫓健于馬。聊為過江宿，寂寂樊山夜。’此其音響節(jié)奏，固似之矣，讀之可默喻也?！?br>
　　橫浦張子韶《心傳錄》曰：“陶淵明辭云：‘云無心而出岫，鳥倦飛而知還?！抛用涝疲骸餍牟桓?，云在意俱遲?！魷Y明與子美相易其語，則識者往往以謂子美不及淵明矣。觀其云‘云無心’、‘鳥倦飛’，則可知其本意。至於水流而‘心不競’，云在而‘意俱遲’，則與物初無間斷，氣更混淪，難輕議也?！钡り柡榫氨R《容齋隨筆》曰：“江山登臨之美，泉石賞玩之勝，世間佳境也，觀者必曰‘如畫’。至於丹青之妙，好事君子嗟嘆之不足者，則又以‘逼真’目之。如老杜‘人間又見真乘黃’、‘時危安得真致此’、‘悄然坐我天姥下’、‘斯須九重真龍出’、‘憑軒忽若無丹青’、‘高堂見生鶻’、‘直訝松杉冷’、‘兼疑菱荇香’之句是也。以真為假，以假為真，均之為妄境耳。人生萬事如是，何特此耶！”

　　山谷黃魯直《詩話》曰：“陶淵明《責子》詩云：‘白發(fā)被兩鬢，肌膚不復實。雖有五男兒，總不好紙筆。阿舒已二八，懶惰故無匹?！　“⑿兄緦W，而不愛文術。雍端年十三，不識六與七。通子垂九齡，但覓梨與栗。天運茍如此，且進杯中物。’觀淵明此詩，想見其人慈祥戲謔可觀也。俗人便謂淵明諸子皆不肖，而淵明愁嘆見于詩耳?！庇衷疲骸岸抛用涝娫疲骸諠摫芩孜?，未必能達道。觀其著詩篇，頗亦恨枯槁。達生豈是足，默識蓋不早。生子賢與愚，何其掛懷抱?！用览ьD於三川，蓋為不知者詬病，以為拙於生事，又往往譏議宗文宗武失學，故聊解嘲耳。其詩名曰《遣興》，可解也。俗人便謂譏議淵明，所謂癡人前不得說夢也?！?br>
　　東坡蘇子瞻《詩話》曰：“仆嘗夢見人云是杜子美，謂仆曰：

　　‘世人多誤會予《八陣圖》詩“江流石不轉，遺恨失吞吳”。世人皆以謂先主武侯皆欲與關羽復仇，故恨不能滅吳，非也。我意本謂吳蜀脣齒之國，不當相圖，晉之所以能取蜀者，以蜀有吞吳之意，此為恨耳?！薄　⊥鯊┹o《塵史》曰：“子美善用故事及常語，多倒其句而用之，蓋如此則語峻而體健。如‘露從今夜白’、‘月是故鄉(xiāng)明’之類是也?！薄　〗ò矅烙幸怼端囋反泣S》曰：“劉夢得詩云：‘硃雀橋邊野草花，鳥衣巷口夕陽斜。舊來王謝堂前燕，飛入尋常百姓家?！p雀橋烏衣巷，烏衣，謝鐵衣也。皆金陵故事。《輿地志》：‘晉時王導自立烏衣宅，宋時諸謝曰“烏衣之聚”，皆此巷也?！跏现x氏乃江左衣冠之盛者，故杜甫詩云‘王謝風流遠’，又云‘從畫王謝郎’是也。比觀劉斧《摭遺》小說，又曰：王榭，金陵人。世以航海為業(yè)。一日海中失船，泛一木登岸。見一翁一嫗，皆衣皁。引榭至所居，乃烏衣國也。以女妻之。既久，榭思歸，復乘云軒泛海。至其家，有二燕棲於梁上，榭以手招之，即飛來臂上。取片紙書小詩，系於燕尾聲曰：

　　‘誤到華胥國里來，玉人終日苦憐才。云軒飄去無消息，灑淚臨風幾日回?！瘉泶?，燕又飛來榭身上，有詩云：‘昔日相逢冥數(shù)合，如今睽遠是生離。來春縱有相思字，三月天南無雁飛?！羴須q竟不至。因目榭所居為烏衣巷。劉斧乃改‘謝’為‘榭’，以‘王榭’為一人姓名。其言既怪誕，遂托名於錢希白，終篇又取劉夢得詩以實其事。希白不應如此之謬，是直劉斧之妄言耳，不足信也?！?br>
　　鳳臺王彥輔《塵史》曰：“古之善賦詩者，工於用人語，渾然若出於己意。予於李杜見之。顏延年《赭白馬賦》曰：‘旦刷幽燕，夕秣荊楚?！用馈儿鸟R行》曰：‘晝洗須騰涇渭深，夕趨可刷幽并夜。’太白《天馬歌》曰：‘雞鳴刷燕暮秣越?！w皆用顏賦也。韓退之曰：‘李杜文章在，光焰萬丈長。’信載！”　　鳳臺王彥輔《塵史》曰：“世言子美卒於耒陽，故《寰宇記》亦載其墳在縣北二里，不知何緣得此?！缎绿茣纺朔Q耒陽令遺白酒牛肉，一夕而卒。此承襲傳聞而未嘗劾實故也。得臣觀子美僑寄巴峽三歲，大歷三年二月始下峽，流寓荊南，徙泊公安。久之，方次岳陽，即四年冬末也。既過洞庭，入長沙，乃五年之春。四月，遇臧這亂，倉皇往衡陽，抵耒陽，舟中伏枕，又畏瘴癘，復沿湘而下，故有《回棹》之作。其末云：‘舟師煩爾送，硃夏及寒泉。’又《登舟將適漢陽》云：‘春宅棄汝去，秋帆催客歸?！w《回棹》在夏末，此篇已入秋矣。繼之以《暮秋將歸秦留別湖南幕府親友》云：‘北歸沖雨雪，誰憫敝貂裘?！瘎t子美北還之跡，見此三篇為詳，安得卒於耒陽耶？要其卒當在潭岳之間，秋冬之際。按元微之《子美墓志》稱：‘子美之孫嗣業(yè)，啟子美之柩，襄袝事於偃師，途次於荊，拜余為志，辭不能絕?！湎德栽唬骸畤牢錉顬楣げ繂T外郎，參謀軍事。旋又棄去，扁舟下荊楚，竟以寓卒，旅殯耒陽?！钡り柛鸪Ｖ俄嵳Z陽秋》曰：

　　“老杜寄身於兵戈騷屑之中，感時對物，則悲傷系之，如‘感時花濺淚’是也，故作詩多用一‘自’字。《田父泥飲》詩云：‘步屟隨春風，村村自花柳?！肚才d》詩云：‘愁眼看霜露，寒城菊自花。’《憶弟》詩云：‘故園花自發(fā)，春日鳥還飛。’《日暮》詩云：‘風月自清夜，江山非故園?！短偻跬ぷ印吩娫疲骸艍Κq竹色，虛閣自松聲?！匀饲閷埃杂斜?，而初不能累無情之物也?！?br>
　　臨川王介甫曰：“老杜云：‘詩人覺來往?！碌谩X’字大好?！　　陨按撼睢！碌谩啊执蠛?。若下‘見’字‘起’字，即小兒言語。足見吟詩要一字兩字工夫也?！?br>
　　丹陽葛常之《韻語陽秋》曰：“子美《曹將軍丹青引》云：‘將軍魏武之子孫，於今為庶為清門?！⒅度ズ贾荨吩娨嘣疲骸慷磐跷褐訉O，雖及百代為清門?！瘎t知子美於當時已為詩人所欽伏如此。殘膏馀馥，沾丐後人，宜哉！故微之云：‘詩人已來，未有如子美者也。’”　　莆陽鄭景韋《離經》曰：“李謫仙，詩中龍也，矯矯焉不受約束。

　　杜子美則麟游靈囿，鳳鳴朝陽，自是人間瑞物。二豪所得，殆不可以優(yōu)劣論也。”

　　葛常之《韻語陽秋》曰：“子美詩以後二句續(xù)前二句處甚多。如《喜弟觀到》詩云：‘待爾嗔烏鵲，拋書示鹡鸰。枝間喜不去，原上急曾經?！肚缭姟吩疲骸錇鯛幰?，鳴鶴不歸林。下食遭泥去，高飛恨久陰?！督w臥病》詩云：‘滑憶彫菰飯，香聞錦帶羹。溜匙兼暖腹，誰欲致杯罌。’《寄張山人詩》云：‘曹植休前輩，張芝更後身。數(shù)篇吟可老，一字買堪貧?！绱酥惗嘁?。此格起於謝靈運《廬陵王暮下》詩，云：‘延州協(xié)心許，楚老惜蘭芳。解劍竟何及，撫墳徒自傷。’李太白亦時有此格，‘毛遂不墮井，曾參寧殺人！虛言誤公子，投杼感慈親’是也?！?br>
　　丹陽葛常之《韻語陽秋》曰：“五言律詩於對聯(lián)中十字作一意，詩家謂之十字格。如老杜《放船》詩云‘直愁騎馬滑，故作泛舟回’?！　　秾τ辍吩娫啤怀畎偷缆罚譂駶h旌旗’，《江月》詩云‘天邊長作客，老去一霑巾’，是也?！薄　〗ò矅烙幸怼端囋反泣S》曰：“古人用韻，如《文選》、《古詩》杜子美韓退之，重復押韻者甚多?！段倪x》、《古詩》押二‘捉’字，曹子建《美女篇》押二‘難’字，謝靈運《述祖德》詩押二‘人’字，《南圖詩》押二‘同’字、《初去郡》詩押二‘生’字，沈休文《鍾山應教》詩押二‘足’字，任彥昇《哭范仆射》射詩押三‘情’字、兩‘生’字，陸士衡《赴洛》詩押二‘心’字，《猛虎行》押二‘陰’字，《擬古》詩押二‘音’字，《豫章行》押二‘陰’字，阮嗣宗《詠懷》詩押二‘歸’字，王正長《雜詩》押二‘心’字，張景陽《雜詩》押二‘生’字，江淹《雜體》詩押二‘門’字，王仲宣《從軍詩》押二‘人’字。杜子美韓退之蓋亦傚古人之作。子美《飲中八仙歌》押二‘船’字、二‘眼’字、二‘天’字、三‘前’字，《園人送瓜》詩押二‘草’字，《上後園山腳》押二‘梁’字，《北征》押二‘日’字，《夔州詠懷》押二‘旋’字，《贈李秘書》押二‘虛’字，《贈李邕》押二‘厲’字，《贈汝陽王》押二‘陵’字，《喜岑薛遷官》押二‘萍’字。退之《贈張籍》詩押二‘更’字、二‘狂’字、二‘鳴’字、二‘光’字，《岳陽樓別竇司直》押二‘向’字，《李花》押二‘花’字，《雙鳥》押二‘州’字、二‘頭’字、二‘秋’字、二‘休’字，《和盧郎中送盤谷子》押二行以下原缺　　葛常之《韻語陽秋》曰：“《七哀》詩起曹子建，其次則王仲宣、張孟陽也。釋詩者謂病而哀，義而哀，感而哀，悲而哀，耳目聞見而哀，口嘆而哀，鼻酸而哀，謂一事而七者具也。子建之《七哀》，哀在於獨棲之思婦。仲宣之《七哀》，哀在於棄子之婦人。張孟陽之《七哀》，哀在於已毀之園寢。唐雍陶亦有《七哀》詩，所謂”君若無定云，妾作不動山。云行出山易，山逐云去難“，是皆以一哀而七者具也。老杜之《八哀》，則所哀者八人也。王思禮李光弼之武功，蘇源明李邕之文翰，汝陽鄭虔之多能，張九齡嚴武之政事，皆不復見矣。蓋當時盜賊未息，嘆舊懷賢而作者也?！?br>
　　葛常之《韻語陽秋》曰：“杜甫累不第，天寶十三載，明皇朝獻太清宮，饗廟及郊，甫奏賦三篇。帝奇之，使待制集賢院，命宰相試文章，故有《贈集賢崔于二學士》詩云：‘昭代將垂白，途窮乃叫閽。

　　氣沖星象表，詞感帝王尊。天老書題目，春官驗討論。倚風遺鹢路，隨水到龍門?！菚r陳希烈韋見素為宰相，而崔國輔于休烈者，皆集賢學士也，故末句云‘謬稱三賦在，難述二公恩’，可謂不忘於藻鑒之重者也。按唐史，是歲八月，見素代陳希烈為丞相。而甫集有上見素詩云：‘持衡留藻鑒，聽履上星辰?！瘎t甫之文為見素所賞，非希烈也?！?br>
　　古汳高元之《荼甘錄》曰：“子美於天寶十三載獻《西岳賦》，故集有《贈獻納使陳舍人》詩云：‘舍人退食收封事，宮女開函近御筵。曉漏追隨青瑣闥，晴窗點檢白云篇?！┱略疲骸畻钚鄹小逗訓|賦》，唯待吹噓送上天?！湓啤小逗訓|賦》’，當是獻《西岳賦》時也?！薄　「鸪Ｖ俄嵳Z陽秋》曰：“老杜當干戈騷屑之際，閑關秦隴，負新拾梠，餔Я不給，困躓極矣。自至蜀依裴冕，始有草堂之居。觀其經營來往之勞，備載於詩，皆可考也。其曰‘萬里橋西宅，百花潭上莊’者，言其地也?！洜I上元始，斷手寶應年’，言其時也?！├锝?，風前徑竹斜。寒魚依密藻，宿鷺起圓沙’，方言其景物也。

　　至於‘草堂塹西無樹林，非子誰復見幽心’，則乞榿木於何少府之詩也?！萏蒙倩ń裼裕粏柧G李與黃梅’，則乞果於徐少卿之詩也。五侍御攜酒草堂，則喜而為詩曰：‘故人能領客，攜酒重相看?！蹁浭略S草堂貲不到，則戲而為詩曰：‘為嗔王錄事，不寄草堂貲?！w其流離貧窶之馀，不能以自給，皆因人而成也。其經營之勤如此。然未及黔突，被成都之亂，入梓居閬，其心則未嘗一日不在草堂也。

　　遣弟檢校草堂，則曰：‘鵝鴨宜長數(shù)，柴荊莫浪開。’寄題草堂，則曰：‘尚念四松小，蔓草易拘纏。’送韋郎歸成都，則曰：‘為問南溪竹，抽梢會過墻？’涂中寄嚴武，則曰：‘?？嗌潮罁p藥欄，也從江檻落風湍。’每致意如此。及成都亂定，再依嚴為節(jié)度參謀，復歸草堂，則曰：‘不忍竟舍此，復來薙榛蕪。入門四松在，步屟萬竹疏?！瘎t其喜可知矣。未幾，嚴武卒，徬徨無依，復舍之而去。以唐史及公詩考之，草堂斷手於寶應之初，而永泰元年四月，嚴武卒。是秋，公寓夔州云安縣。有此草堂者，終始祇得四載，而其間居梓閬三年，公詩所謂‘三年奔走空皮骨’是也，則安居草堂，僅閱歲而已。

　　其起居寢食之興，不足以償其經營往來之勞，可謂一世之羈人也。然自唐至今已數(shù)百載，而草堂之名，與其山川草木，皆因公詩以為不朽之傳，蓋公之不幸，而其山川草木之幸也。”

　　葛常之《韻語陽秋》曰：“張均張垍兄弟承襲父寵，致位嚴近，皆負文材，覬覦端揆。明皇欲相均而抑於李林甫，欲相垍而奪於楊國忠，自此各懷觖望。安祿山盜國，垍相祿山，而均亦受偽命。肅宗反正，兄弟各論死，非房和救，豈能免乎！老杜贈均詩云：‘通籍逾青瑣，亨衢照紫泥。靈虬傳夕箭，歸馬散霜蹄?！跃鶠橹袝崛恕⑿滩可袝鴷r也。贈垍詩云：‘翰林逼華蓋，鯨力破滄溟。天上張公子，宮中漢客星。’言垍尚寧親公主，禁中置宅也。二人恩寵烜赫如是，則報國當如何？而乃斁亂天理，下比逆賊，反噬其主，夫豈人類也哉！”

　　葛常之《韻語陽秋》曰：“《北征》詩：‘經年至茅屋，妻子衣百結。慟哭松聲回，悲泉共幽咽。平生所嬌兒，顏色白勝雪。見爺背面，帝，垢膩腳不襪。’方是時，甫方脫身於萬死一生之地，得見妻兒，其情如是。洎至秦中，則有‘曬藥能無婦，應門亦有兒’之句。

　　至成都，則有‘老妻憂坐痺，幼女問頭風’之句。觀其情悰，已非北征時比也。及觀《進艇》詩，則曰：‘畫引老妻乘小艇，晴看稚子浴清江?！督濉吩妱t曰：‘老妻畫紙為棋局，稚子敲針作釣鉤。’其優(yōu)游愉悅之情，見於嬉戲之間，則又異於秦益時矣?！?br>
　　古汳高元之《荼甘錄》曰：‘陶淵明《命子》篇則曰：‘夙興夜寐，愿爾之才。爾之不才，亦已焉哉！’其《責子》篇則曰：‘雖有五男兒，總不好紙筆。天運茍如此，且進杯中物。’《告儼等疏》則曰：‘鮑步管仲，同財無猜；歸生伍舉，班荊道舊。而況同父之人哉！’則淵明之子未必賢也。故杜子美論之曰：‘有子賢與愚，何其掛懷抱。’然子美於諸子，亦未為忘情者。子美《遣興》詩云：‘驥子好男兒，前年學語時?！纴y憐渠小，家貧仰母慈?！帧稇浻鬃印吩娫疲骸畡e離驚節(jié)換，聰民誰論?！畱浨畹o睡，炙背俯晴軒?！兜眉視吩疲骸軆盒覠o恙，驥子最憐渠。’《元日示宗武》云：‘汝啼吾手戰(zhàn)。’觀此數(shù)詩，於諸子鍾情尤甚於淵明矣。山谷黃魯直乃云：‘杜子美困於三蜀，蓋為不知者詬病，以為拙於生事，又往往譏宗武失學，故寄之淵明爾。俗人不知，便為譏病，所謂癡人面前，不必說夢?！?br>
　　葛常之《韻語陽秋》曰：“月輪當空，天下之所共視，故謝莊有‘隔千里兮共明月’之句，蓋言人雖異處，而月則同瞻也。老杜當兵戈騷屑之際，與其妻各居一方，自人情視之，豈能免閨門之念，而它詩未嘗一及之。至於明月之夕，則遐想長思，屢形詩什?！对乱埂吩娫疲骸褚灌~州月，閨中祇獨看?！^之曰：‘香霧云鬟濕，清輝玉臂寒。’《一百五日夜對月》詩云：‘無家對寒食，有淚如金波?！^之曰；‘仳離放紅蕊，想象嚬青蛾?！督隆吩娫疲骸鹿忪端邩撬細⑷??！^之曰：‘誰家挑錦字，燭滅翠眉嚬?！鋽?shù)致意於閨門如此，其亦謝莊之意乎？”

　　葛常之《韻語陽秋》曰：“老杜《省宿》詩云：‘明朝有封事，數(shù)問夜如何？’蓋愛君欲諫之心切，則通夕為之不寐，想其犯顏逆耳，必不為身謀也。”　　葛常之《韻語陽秋》曰：“《成都記》：‘杜主自天而降，稱望帝。好稼穡，治郫城。後望帝死，其魂化為鳥，名曰杜鵑?！首用涝疲骸羧帐裉熳?，化為杜鵑似老鳥?！衷唬骸艜r杜鵑稱望帝，魂作杜鵑何微細?！衷唬骸乙姵Ｔ侔荩厥枪诺刍??！恫┪镏尽贩Q杜鵑生子，寄之宅巢，百鳥為飼之。故子美云：‘生子百鳥巢，百鳥不敢嗔。乃為其子，禮若奉至尊?！衷疲骸某采硬蛔宰?，群鳥至今為哺雛?！用兰小抖霹N行》詩凡三篇，皆以杜鵑比當時之君，而以哺雛之鳥譏當時之臣不能奉其君，曾百鳥之不若也。最後一篇，徒言杜鵑垂血上訴，不得其所，蓋托興明皇塵之時也。故末句云：

　　‘豈思舊日居深宮，嬪嬉左右如花紅。’”

　　葛常之《韻語陽秋》曰：“《古今詩話》載子美因見病虐者曰：

　　‘誦吾詩可療?！钫b‘子章髑髏血糢糊，手提擲還崔大夫’之句，病遂愈。余謂子美固嘗病虐矣。其詩云：‘患癘三秋孰可忍?！衷疲骸　　瓴∨凹??！用漓洞藭r，何不自誦其詩而自已疾耶？是靈於人而不靈於己也?！眽翦鲋^誦杜詩能除虐，烏有是理。蓋言其詩辭典雅，讀之脫然，不覺沉疴之去體也。

　　葛常之《韻語陽秋》曰：“余嘗謂知人，雖堯帝猶以為難，而杜子美之曾祖姑，乃能知唐太宗於側微之時，識房杜輩於賤貧之日。子美乃形其語於詩曰：‘向竊窺數(shù)公，經綸亦俱有。次問最少年，虬髯十八九。子等成大名，皆因此人手?！?，一何異耶！”

　　葛常之《韻語陽秋》曰：“老杜《麗人行》專言秦虢宴游之樂，末章有‘當軒下馬入錦茵，且莫近前丞相嗔’之句，當是謂楊國忠也。”

　　葛常之《韻語陽秋》曰：“老杜《北征》詩云：‘憶昔狼狽初，事與古先別。不聞夏商衰，中自誅褎妲?！湟庵^明皇英斷，自誅妃子，與夏商之誅褎妲不同。老杜此語，出於愛君，而曲文其過，非至公之論也?！?br>
　　葛常之《韻語陽秋》曰：“子美為左拾遺，會房琯以陳濤之戰(zhàn)敗罷相，甫上疏力救琯。肅宗大怒，詔三司推問，宰相張鎬救之獲免。

　　故甫《洗兵馬行》云：‘張公一生江?？停黹L九尺須眉蒼?！w感其救己也?！?br>
　　葛常之《韻語陽秋》曰：“子美避亂秦蜀，衣食不足，不免求給於人。如《贈高彭州》、《客夜》、《狂夫》、《答裴道州》、《簡韋十》，凡五篇，觀此可見其艱窘而有望於朋友故舊也。然當時能赒之者，幾何人哉？”

　　葛常之《韻語陽秋》曰：“子美身遭離亂，復迫衣食，足跡半天下。自少時游吳及越，以至作諫官，奔走州縣，既皆載於《壯游》詩矣。其後《贈韋左丞》詩云：‘今欲入東海，即將西去秦?！瘎t自長安之齊魯也?！顿浝畎住吩娫疲骸嘤辛核斡危狡谑艾幉?。’則自東都之梁宋也?！栋l(fā)同谷縣》云：‘賢有不黔突，圣有不暖席。始來茲山中，休駕居地僻。奈何迫物累，一歲四行役?！瘎t自隴右之劍南也?！读魟e章使君》云：‘終作適蠻荊，安排用莊叟。隨云拜東皇，掛席上南斗?！瘎t自蜀之荊楚也。夫士人既無常產，為饑所驅，豈免仰給於人，則奔走道涂，亦理之常爾。”

　　葛常之《韻語陽秋》曰：“子美高自稱許，有乃祖之風。上書明皇云：‘臣之述作，沈郁頓挫，揚雄枚皋可跂及?！秹延巍吩妱t自比於崔魏班揚，又云：‘氣劘屈賈壘，目短曹劉墻?！顿涰f左丞》則曰：‘賦料揚雄敵，詩看子建親?！σ栽娦垤稌r，自比諸人，誠未為過。至竊比稷與契，則過矣。唐史氏稱甫好論天下大事，高而不切，豈自比稷契而然耶？至云‘上感九廟焚，下憫萬民瘡。斯時伏青蒲，建事守御床’，其忠盡亦嘉也?！?br>
　　葛常之《韻語陽秋》曰：“山谷黃魯直謂後山陳無己云‘學詩如學道’，此豈尋常雕章繪句者之可擬哉！客有謂立方言：後山詩，其要在於點化杜甫語爾。杜云：‘昨夜月同行。’後山則云：‘勤勤有月與同行?！旁疲骸只枇T幽磬?！嵘絼t云：‘林昏出幽磬?！旁疲骸湃巳找堰h?！嵘絼t云：‘斯人日已遠?！旁疲骸性慕潜??！嵘絼t云：‘風連鼓角悲?！旁疲骸碉w螢自照?！嵘絼t云：‘飛螢元失照?！旁疲骸镉X追隨盡?！嵘絼t云：‘林湖更覺追隨盡?！旁疲骸恼虑Ч攀??！嵘絼t云：‘文章平日事?！旁疲骸ひ桓濉！嵘絼t云：‘乾坤著腐儒。’杜云：‘孤城隱霧深?！嵘絼t云：‘寒城著霧深?！旁疲骸ㄖ粫合恪！嵘絼t云：‘寒花只自香?！绱祟惿醵啵M非點化老杜之語而成者！立方謂不然。後山詩格律高古，真所謂‘碌碌盆盎中，見此古罍洗’者，用語稍同，乃是讀少陵詩精熟，不覺在其筆下，又何足以病公乎？”

　　諸儒詩話，子美戲作俳諧體?！肚矏灐吩疲骸凹壹茵B(yǎng)烏鬼，頓頓食黃魚。”“養(yǎng)’或讀為上聲，或讀為去聲。沈存中《筆談》以“烏鬼”為“烏豬”，謂其俗呼豬作“烏鬼’之聲也?！恫虒挿蛟娫挕芬浴盀豕怼睘榘退姿律衩??！独潺S夜話》謂巴俗多事烏蠻鬼，以臨江，故頓頓食黃魚耳?！断嫠仉s記》以鸕鶿為烏鬼，謂養(yǎng)之以捕魚也?！　∪弧对娹o事略》又謂楚峽之間事烏為神，所謂神鴉也。故元微之有詩云：“病寒烏稱鬼，巫占瓦代龜?！眽翦鲋^當以此《事略》之言為是也。蓋養(yǎng)烏鬼，食黃魚，自是兩義，皆記巴中之風俗也。峽中黃魚極大者至數(shù)百斤，小者亦數(shù)十斤，按集中有詩云“日見巴東峽，黃魚出浪新。脂膏兼飼犬，長大不容身”是也。然是魚豈鸕鶿之所能捕哉？

　　彼以“烏鬼”為鸕鶿，其謬尤甚矣?；蛴衷粸豕碇^豬也，巴峽人家多事鬼，家養(yǎng)一豬，非祭鬼不用，故於群豬中特呼“烏鬼”以別之也。

　　今并存之。　　廣陵馬永卿《嫩真子錄》曰：“唐時前輩多自重，而後輩亦尊仰前輩而師事之，此風最為淳厚。杜工部於《蘇端薛復筵簡恭華醉歌》首云：‘文章有神交有道，端復得之名譽早?！衷疲骸醒θA善醉歌，醉歌自作風格老?！乙黄羞B呼三人之名，想見當時士人一經老杜品題，即有聲價，故世愿得其品題，不以呼名為恥也。近世士大夫，老幼不復篤厚，雖前輩詩中亦不敢斥後進之名，而後進亦不復尊仰前輩，可勝嘆哉！”　　《唐溪詩說》：“士人程文窮日力作一論，既不限聲律，復不拘詩句，尚罕得反復折難，使其理判然者。觀《赴奉先詠懷五百言》，乃聲律中老杜心跡論一篇也。自‘杜陵有布衣，老大意轉拙。許身一何愚，竊比稷與契’，其心術祈響，自是稷契等人?！F年憂黎元，嘆息腸內熱’，與饑渴由己者何異？然常為不知者所病，故曰‘取笑同學翁’。世不我知，而所守不變，故曰‘浩歌彌激烈’。又云：

　　‘非無江海志，瀟灑送日月。當今廊廟具，建廈豈云缺？葵藿傾太陽，物性固莫奪?！苑遣恢[遁為高也，亦非以國無其人也，特廢義亂倫，有所不可?！云澪蛏恚殣u事干謁。’言志大術疏，未始阿附以借勢也。為下士所笑！而浩歌自若，皇皇慕君而雅志棲遁，既不合時，而又不為低屈，皆設疑互答，屢致意焉，非巨刃有馀，孰能之乎！中間鋪敘間關酸辛，宜不勝其戚戚。而‘默思失業(yè)途，因念遠戍役’，所謂憂在天下而不為小己失得也。禹稷顏子不害為同道，少陵之跡江湖而心稷契，豈為過哉！《孟子》曰：‘窮則獨善其身，達則兼善天下?！涓F也，未嘗無志於國與民；其達也，未嘗不抗其易退之節(jié)。早謀先定，出處一致矣。是時先後周復，正合乎此。昔人目《元和賀雨》詩為諫書，余特目此詩為心跡論也?！?br>
　　《溪詩話》：“《孟子》七篇，論君與民者居半。其馀欲得君，蓋以安民也。觀杜陵‘窮年憂黎元，嘆息腸內熱’、‘胡為將暮年，憂世心力弱’，《宿花石戍》云‘誰能扣君門，下令減征賦’，《寄析學士》云‘幾時高議排金門，各使蒼生有環(huán)堵’、‘寧令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’，而志在大庇天下寒士。其仁心廣大，異夫求穴之螻蟻輩，真得孟子所存矣。東坡先生問：‘老杜何如人？’或言似司馬遷，但能名其詩爾。愚謂老杜似孟子，蓋原其心也?！?br>
　　《古今詩話》：“老杜：‘紅飯吸馀鸚鵡粒，碧梧棲老鳳凰枝。’此語反而意奇。退之詩云：‘舞鑒鸞窺沼，行天馬渡橋?！喾麓死??！?br>
　　●杜氏譜系

　　謹按《唐書》、《杜甫傳》及元稹《墓志》，晉當陽縣侯下十世而生依藝，以監(jiān)察御史令於河南府之恐縣。依藝生審言，審言善詩，官至修文館學士、尚書膳部員外郎。審言生閑，京兆府奉天縣令。閑生甫，左拾遺、尚書工部員外郎。甫生二子：宗文，宗武。夢弼今以《杜氏家譜》考之，襄陽杜氏出自晉當陽縣侯預，而佑蓋其後也。佑生三子：師損，式方，從郁。師損三子：詮，愉，羔。式方五子：惲，憓，悰，恂，慆。從郁二子：牧、顓。群從中悰官最高，而牧名最著?！　《攀戏参宸浚阂痪┱锥攀?；二杜陵杜氏；三襄陽杜氏；四洹水杜氏；五濮陽杜氏。而甫一派，又不在五派之中。甫與佑既同出於預，而家譜不載，何也？豈以其官不達，而諸杜不通譜系乎？何家譜之見遺也！

　　東塾蔡夢弼因覽其譜系而為之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