欒城集 欒城后集卷五

　　◆雜文十二首【和子瞻沉香山子賦〈并引〉】

　　仲春中休，子由于是始生。東坡老人居于海南，以沉水香山遺之，示之以賦，曰：“以為子壽?！蹦撕投鴱?fù)之，其詞曰：我生斯晨，閱歲六十。天鑿六竇，俾以出入。有神居之，漠然靜一。六為之媒，聘以六物。紛然馳走，不守其宅。光寵所眩，憂患所迮。少壯一往，齒搖發(fā)脫。失足隕墜，南海之北。苦極而悟，彈指太息。萬法盡空，何有得失。色聲橫鶩，香味并集。我初不受，將爾誰賊。收視內(nèi)觀，燕坐終日。維海彼岸，香木爰植。山高谷深，百圍千尺。風(fēng)雨摧斃，涂潦嚙蝕。膚革爛壞，存者骨骼。巉然孤峰，秀出巖穴。如石斯重，如蠟斯?jié)伞７僦汇?，香蓋通國。王公所售，不顧金帛。我方躬耕，日耦沮溺。鼻不求養(yǎng)，蘭茝棄擲。越人髡裸，章甫奚適。東坡調(diào)我，寧不我悉。久而自笑，吾得道跡。聲聞在定，雷鼓皆隔。豈不自保，而佛是斥。妄真雖二，本實同出。得真而喜，操妄而栗。叩門爾耳，未人其室。妄中有真，非二非一。無明所塵，則真如窟。古之至人，衣草飯麥。人天來供，金玉山積。我初無心，不求不索。虛心而已，何廢實腹。弱志而已，何廢強骨。毋令東坡，聞我而咄。奉持香山，稽首仙釋。永與東坡，俱證道術(shù)。

　　【和子瞻歸去來詞〈并引〉】

　　昔予謫居?？担诱白院Ｄ弦浴逗蜏Y明歸去來》之篇要予同作。時予方再遷龍川，未暇也。辛巳歲，予既還潁川，子瞻渡海浮江至淮南而病，遂沒于晉陵。是歲十月，理家中舊書，復(fù)得此篇，乃泣而和之。蓋淵明之放與子瞻之辯，予皆莫及也。示不逆其遺意焉耳。歸去來兮，歸自南荒又安歸。鴻乘時而往來，曾奚喜而奚悲。曩所惡之莫逃，今雖歡其足追。蹈天運之自然，意造物而良非。蓋有口之必食，亦無形而莫衣。茍所賴之無幾，則雖喪其亦微。吾駕非良，吾行弗奔。心游無垠，足不及門。視之若窮，挹焉則存。俯仰衡茅，亦有一樽。既飯稻與食肉，撫簟瓢而愧顏。感烏鵲之夜飛，樹三繞而未安。有父兄之遺書，命卻掃而閉關(guān)。知物化之如幻，蓋舍物而內(nèi)觀。氣有習(xí)而未忘，痛斯人之不還。將筑室乎西廛，堂已具而無桓。歸去來兮，世無斯人誰與游。龜自閉于床下，息眇綿乎無求。閱歲月而不移，或有為予深憂。解刀劍以買牛，拔蕭艾以為疇。蓬累而行，捐車舍舟。獨棲棲于圖史，或以佞而疑丘。散眾說之糾紛，忽冰潰而川流。曰吾與子二人，取已多其罷休。已矣乎，斯人不朽惟知時。時不我知誰為留，歲云往矣今何之。天地不吾欺，形影尚可期。相冬廩之億秭，知春壟之耘耔。視白首之章韨，信稚子之書詩。若妍丑之已然，豈復(fù)臨鏡而自疑。

　　【潁川擇勝亭詩〈并引〉】

　　子瞻為汝陰守，以幄為亭，欲往即設(shè)，不常其處，名之曰“擇勝”，為作四言一章。轍愛其文，故繼之云。我嗟世人，誰實與謀。生伏其廬，死安于丘。既厲不化，窘若縶囚。我行四方，所見或不。江海之民，生托于舟。前炊釜◆，后鑿匽溲。晝設(shè)豆觴，夕張衾稠。出入濤瀾，歸宿汀洲。與風(fēng)皆行，與水皆浮。坐食網(wǎng)罟，以魚去留。居無四鄰，行無朋儔。胡貊之民，駕車以游。外纏毳韋，內(nèi)輯貂鼬。美水薦草，驅(qū)馬縱牛。逐射兔鹿，聚爬薪槱。食肉飲水，雨雪相咻。草盡水干，風(fēng)卷云收。所至成群，不懷一陬。今我奈何，橫自綢繆。翼為華堂，涌為層樓。繚以修垣，貫以通溝。勢窮物變，何異一漚。棄之不忍，徙去莫由。矧茲士夫，泛焉周流。如燕巢春，知不期秋。修椽高棟，徒與民仇。一日安居，百年怨憂。我兄和仲，塞剛立柔。視民如傷，有急斯周。視身如傳，茍完不求。山磐水嬉，習(xí)氣未瘳。豈以吾好，而俾民憂。潁尾甚清，湖曲孔幽。風(fēng)有翠幄，雨有赤油。匪舟匪車，亦可相攸。民曰公來，庶幾無愁。

　　【和子瞻次韻陶淵明停云詩〈并引〉】

　　扼十月，海道風(fēng)雨，儋、雷郵傳不通。子瞻兄《和陶淵明停云》四章，以致相思之意。轍亦次韻以報。云跨南溟，南北一雨。瞻望匪遙，檻阱斯阻。夢往従之，引手相撫。笑言未半，舍我不佇。晚稻欲登，白露宵蒙。人飲嘉平，漿酒如江?！蠢兹艘允屡D祭，凡三日，飲酒作樂?！滴要毢螢?，觀成于窗。此心了然，來無所従。欣然而笑，是無枯榮。手足相依，所鐘則情。情忘意消，神凝不征?？梢园采?，可以長生。跋扈飛揚，誰匪南柯。運歷相尋，憂喜雜和。我游其外，所享則多。削跡拔木，其如予何。

　　【和子瞻次韻陶淵明勸農(nóng)詩〈并引〉】

　　子瞻《和淵明勸農(nóng)詩》六章，哀儋耳之不耕。予居?？担r(nóng)亦甚惰，其耕者多閩人也。然其民甘于魚鰍蟹蝦，故蔬果不毓；冬溫不雪，衣被吉貝，故藝麻而不績，生蠶而不織，羅紈布帛，仰于四方之負(fù)販。工習(xí)于鄙樸，故用器不作。醫(yī)奪于巫鬼，故方術(shù)不治。予居之半年，凡羈旅之所急，求皆不獲。故亦和此篇，以告其窮，庶或有勸焉。我遷?？?，實編于民。少而躬耕，老復(fù)其真。乘流得坎，不問所因。愿以所知，施及斯人。我行四方，稻麥?zhǔn)蝠?，果蔬蒲荷，百種咸植。糞溉耘耔，乃后有穡。爾獨何為，開口而食。掇拾于川，搜捕于陸，俯鞠婦子，仰薦昭穆。閩乘其媮，載耒逐逐。計無百年，謀止信宿。我歸無時，視汝長久。孰為沮溺，風(fēng)雨相耦。筑室東皋，取足南畝。后稷為烈，夫豈一手。斫木陶土，器則不匱?？兟榭墈爾蟲，衣則可冀。藥餌具前，病安得至。坐而告窮，相視徒愧。莫為之先，冥不謂鄙。一夫前行，百夫具履。以為不信，出視同軌。期爾十年，風(fēng)變而美。

　　【沐老圖贊】

　　老聃新沐，晞發(fā)于庭，其心泊然，若遺其形。夫子與回，見之而驚，入而問之，強使自名。曰：豈有他哉，夫人皆然。惟役于人，而喪其天，其人茍亡，其天則全。四支百骸，孰為吾纏，死生終始，孰為吾遷。彼赫赫者，將為吾溫，肅肅者，將為吾寒。一溫一寒交，而萬物生焉。物皆賴之，而況吾身乎！溫為吾和，寒為吾堅。忽乎不知，而更千萬年。葆光志之，夫非養(yǎng)生之根乎？　　【香城順長老真贊〈并引〉】

　　長老順公，昔居圓通，従先子游數(shù)日耳。頃予謫高安，特以先契訪予再三。予嘗問道于公，以搐鼻為答。予即以偈謝之曰：“搐鼻徑參真面目，掉頭不受別鉗錘?！惫h之。紹圣元年，予再謫高安，而公化去已逾年矣。其門人以遺像示予，焚香稽首而贊之曰：與訥皆行，與璉皆處。于南得法，為南長子。成就緇白，可名為老。慈愍黑暗，可名為姥。我初不識，以先子故，訪我高安，示搐鼻語。再來不見，作禮縑素。向也無來，今亦奚去?！　　咀詫懻尜潯?br>
　　心是道士，身是農(nóng)夫。誤入廊廟，還居里閭。秋稼登場，社酒盈壺。頹然一醉，終日如愚。

　　【六祖卓錫泉銘〈并引〉】

　　六祖初住曹溪，卓錫泉涌，清涼滑甘，贍足大眾，逮今數(shù)百年矣?；驎r小竭，則眾汲于山下。今長老辯公住山四歲，泉日涌溢，眾嗟異之。聞之，作銘曰：祖師無心，心外無學(xué)。有來叩者，云涌泉落。問何従來，初無所従。若有従處，來則有窮。初住南華，眾集須水。水性融會，豈有無理。引錫指石，寒泉自冽。眾渴得飲，如我說法。云何至今，有溢有枯。泉無溢枯，蓋其人乎。辯來四年，泉水洋洋。烹煮濯溉，飲及牛羊。手不病汲，肩不病負(fù)。匏勺瓦盂，莫知其故。我不求水，水則許我。訊于祖師，其亦可哉。

　　【代李樵臥帳頌〈并引〉】

　　子瞻在黃日，以臥帳遺李樵，以頌問曰：“問李嚴(yán)老，何心居此，愛護(hù)鐵牛，障蘭佛子。”樵不能答。紹圣二年九月，訪予高安，戲代答之。鐵牛正臥，佛子正渴。奪我與爾，是天人業(yè)。為我害爾，是地獄業(yè)。安臥此間，我爾休歇。茲大寶帳，為降魔設(shè)。

　　【夢齋頌〈并引〉】

　　曇秀上人游行無定，予兄子瞻作“夢齋”二字，名其所至居室。為作頌曰：法身充滿，處處皆一?；蒙硖撏?，所至非實。我觀世人，生非實中。以寤為正，以寐為夢。忽寐所遇，執(zhí)寤所遭。積執(zhí)成堅，如耶山高。若見法身，寤寐皆非。知其皆非，寤寐無非。遨游四方，齋則不遷。南北東西，法身本然。

　　【抱一頌〈并引〉】

　　道士朱元經(jīng)舊居光州，彭城曹九章演甫少年過光，元經(jīng)謁之。演甫曰：“聞君未嘗求人，今求我何故？”元經(jīng)曰：“君后自當(dāng)知之?！焙笕舾赡辏莞χ庵荩瑥?fù)見元經(jīng)。元經(jīng)知黃白術(shù)，演甫每問之。元經(jīng)不答，曰：“有抱一法，君不問我，問此何用？”演甫在光，面元經(jīng)蛻去，演甫為治后事。此元經(jīng)昔見演甫之意也。崇寧甲申歲，予閑居潁川。演甫之子煥為我道此，因采道書中語作《抱一頌》。此非獨道家事，乃瞿曇正法也。真人告我，晝夜念一。行一坐一，眠一食一。子若念一，一亦念子。子不念一，一則去子。子若得一，萬事皆畢。饑而念一，一與子糧。渴而念一，一與子漿。寒而念一，一與子裳。病而念一，一與子方。斗而念一，一與子兵。念一之至，至于忘一。忘一之至，與一為一。與一為一，入火不然，入水不溺，是謂念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