容齋隨筆 容齋五筆·卷第七（十四則）

　　盛衰不可常

　　東坡謂廢興成毀不可得而知。予每讀書史，追悼古昔，未嘗不掩卷而嘆。伶子于敘《趙飛燕傳》，極道其姊弟一時(shí)之盛，而終之以荒田野草之悲，言盛之不可留，衰之不可推，正此意也。國初時(shí)，工部尚書楊紛長安舊居，多為鄰里侵占，子弟欲以狀訴其事，玢批紙尾，有“試上含元基上望，秋風(fēng)秋草正離離”之句。方去唐未百年，而故宮殿己如此，殆于宗周《黍離》之詠矣。慈恩寺塔有荊叔所題一絕句，字極小而端勁，最為感人。其詞曰：“漢國河山在，秦陵草木深。暮云千里色，無處不傷心?！敝家飧哌h(yuǎn)，不知為何人，必唐世詩流所作也。李嶠《汾陰行》云：“富貴榮華能幾時(shí)，山川滿目淚沾衣。不見只今汾水上，唯有年年秋雁飛?！泵骰事勚劣谖幌?。杜甫《觀畫馬圖》云：“憶昔巡幸新豐宮，翠華拂天來向東。騰驤磊落三萬匹，皆與此圖筋骨同。君不見金粟堆前松柏里，龍媒去盡鳥呼風(fēng)?！薄豆珜O大娘弟子舞劍器行》云：“先帝侍女八千人，公孫劍器初第一。五十年間似反掌，風(fēng)塵澒（hòng）洞昏王室。梨園弟子散如煙，女樂余姿映寒日?！痹⒅哆B昌官詞》云：“兩京定后六七年，卻尋家舍行宮前。莊園燒盡有枯井，行宮門闥樹宛然?！庇衷疲骸拔柚x欹傾基尚存，文窗窈窕紗猶綠?！薄吧匣势珢叟R砌花，依然御榻臨階斜?！薄皩嫷钕噙B端正樓，太真梳洗樓上頭。晨光未出簾影黑，至今反掛珊瑚鉤。指似傍人因慟哭，卻出宮門淚相續(xù)。”凡此諸篇，不可勝紀(jì)。《飛燕別傳》以為伶玄所作，又有玄自敘及桓譚跋語。予竊有疑焉，不唯其書太媟（xiè），至云揚(yáng)雄獨(dú)知之，雄貪名矯激，謝不與交；為河?xùn)|都尉，捽（zuó）辱決曹班躅，躅從兄子彪續(xù)司馬《史記》，絀子于無所敘錄，皆恐不然。而自云：“成、哀之世，為淮南相?！卑甘菚r(shí)淮南國絕久矣，可昭其妄也。因序次諸詩，聊載于此。

　　唐賦造語相似

　　唐人作賦，多以造語為奇。杜牧《阿房宮賦》云：“明星熒熒，開妝鏡也。綠云擾擾，梳曉鬟也。渭流漲膩，棄脂水也。煙斜霧橫，焚椒蘭也。雷霆乍驚，宮車過也。轆軛遠(yuǎn)聽，沓不知其所之也。”其比興引喻，如是其侈。然楊敬之《華山賦》又在其前，敘述尤壯，曰：“見若咫尺，田千畝矣。見若環(huán)堵，城千雉矣。見若杯水，池百里矣。見若蟻垤，臺九層矣。醯（xī）雞往來，周東西矣。蠛蠓紛紛，秦速亡矣。蜂窠聯(lián)聯(lián)，起阿房矣。俄而復(fù)然，立建章矣。小星奕奕，焚咸陽矣。累累繭栗，祖龍藏矣。”后又有李庾者，賦西都云：“秦址薪矣，漢址蕪矣。西去一舍，鞠為墟矣。代遠(yuǎn)時(shí)移，作新都矣?！逼湮呐c意皆不逮楊、杜遠(yuǎn)甚。高彥休《闕史》云敬之“賦五千字，唱在人口”。賦內(nèi)之句，如上數(shù)語，杜司徒佑、李太尉德裕常所誦念。牧之乃佑孫，則《阿房賦》實(shí)模仿楊作也。彥休者，昭宗時(shí)人。

　　張?zhí)N古大寶箴

　　唐太宗初即位，直中書省張?zhí)N古上《大寶箴》，凡六百余言，遂擢大理丞。《新唐史》附其姓名于《文藝·謝偃傳》未，又不載此文，但云“諷帝以民畏而未懷，其辭挺切”而已?！顿Y治通鑒》僅載其略曰：“圣人受命，拯溺亨屯。”“故以一人治天下，不以天下奉一人?！薄皦丫胖赜趦?nèi)，所居不過容膝，彼昏不知，瑤其臺而瓊其室；羅八珍于前，所食不過適口，惟狂罔念，丘其糟而池其酒?！薄拔饹]沒而暗，勿察察而明，雖冕旒蔽目而視于未形，雖黈（tǒu）纊塞耳而聽于無聲?！比淮送馍卸嘁?guī)正之語，如曰：“惟辟作福，為君實(shí)難。主普天之下，處王公之上，任土貢其有求，具寮陳其所倡。是故恐懼之心日弛，邪僻之情轉(zhuǎn)放。豈知事起乎所忽，禍生乎無妄?！薄按竺鳠o私照，至公無私親。”“禮以禁其奢，樂以防其佚?！薄拔鹬^無知，居高聽卑；勿謂何害，積小就大。樂不可極，樂極生哀；欲不可縱，縱欲成災(zāi)?！薄拔饍?nèi)荒于色，勿外荒于禽。勿貴難得貨，勿聽亡國音。內(nèi)荒伐人性，外荒蕩人心。難得之貨侈，亡國之音淫。勿謂我尊，而慢賢侮士；勿謂我智，而拒諫矜己?！薄鞍脖朔磦?cè)，如春陽秋露，巍巍蕩蕩，恢漢高大度；撫茲庶事，如履薄臨深，戰(zhàn)戰(zhàn)栗栗，用周文小心?！薄耙槐舜擞谛匾?，捐好惡于心想?！薄叭绾馊缡欢ㄎ镆韵?，物之懸者，輕重自見；如水如鏡，不示物以情，物之鑒者，妍媸自生。勿渾渾而濁，勿皎皎而清；勿沒沒而暗，勿察察而明?！薄拔嵬鯎軄y，勘以智力，民懼其威，未懷其德；我皇撫運(yùn)，扇以淳風(fēng)，民懷其始，未保其終?！薄笆谷艘孕模瑧?yīng)言以行。”“天下為公，一人有慶。”其文大抵不凡，既不為史所書，故學(xué)者亦罕傳誦。蘊(yùn)古為丞四年，以無罪受戮，太宗尋悔之，乃有覆奏之旨，傳亦不書，而以為坐事誅，皆失之矣?！杜f唐書》全載此箴，仍專立傳，不知宋景文何為削之也？

　　國初文籍

　　國初承五季亂離之后，所在書籍印板至少，宜其焚煬蕩析，了無孑遺。然太平興國中編次《御覽》，引用一千六百九十種，其綱目并載于首卷，而雜書、古詩賦又不及具錄，以今考之，無傳者十之七八矣，則是承平百七十年，翻不若極亂之世。姚鉉以大中祥符四年，集《唐文粹》，其序有云：“況今歷代墳籍，略無亡逸?！庇^鉉所類文集，蓋亦多不存，誠為可嘆！　　敘畫漢郊祀天地

　　郊祀合祭、分祭之論，國朝元豐、元祐、紹圣中三議之矣，莫辯于東坡之立說，然其大旨駁當(dāng)時(shí)議臣，謂周、漢以來，皆嘗合祭，及謂夏至之日行禮為不便。予固贊美之于《四筆》矣。但熟考《漢史》，猶為未盡。自高皇帝增秦四峙為五，以事天地。武帝以來，至于元、成，皆郊見甘泉。武帝因幸汾陰，始立后土祠于脽（shuí）上，率歲歲間舉之，或隔一歲，常以正月郊泰畸，三月祠后土。成帝建始元年，初立南北郊，亦用正月、三月辛日，而罷甘泉、汾陰之祭。元豐、祐、紹三議，皆未嘗及此。蓋盛夏入廟出郊，在漢禮元不然也。是時(shí)，坡公以非議者所起，故不暇更為之說，似不必深攻合祭為王莽所行，庶幾往復(fù)考賾，不至矛盾，當(dāng)復(fù)俟知禮者折衷之焉。

　　騫鶱二字義訓(xùn)

　　騫鶱二字，音義訓(xùn)釋不同。以字書正之，騫，去乾切，注云：“馬腹縶，又虧也?！苯窳杏凇抖Y部韻略》下平聲二仙中。鶱，虛言切，注云：“飛貌?！苯窳杏谏掀铰暥?。文人相承，以騫虧之騫為軒昂掀舉之義，非也。其字之下從馬，馬豈能掀舉哉？閔損字子騫，雖古圣賢命名制字，未必有所拘泥，若如虧少之義，則渙然矣。其下從鳥，則于掀飛之訓(xùn)為得。此字殆廢于今，故東坡、山谷亦皆押騫字入元韻，如“時(shí)來或作鵬騫”，“傳非其人恐飛騫”之類，特不暇毛舉深考耳，唯韓公《和侯協(xié)律詠筍》一聯(lián)云：“得時(shí)方張王，挾勢欲騰鶱?！蹦藶榈弥?。此固小學(xué)瑣瑣，尤可以見公之不茍于下筆也?！　L信陵事

　　夜讀白樂天《秦中吟》十詩，其《立碑》篇云：“我聞望江縣，麹令撫煢（qi6ng）嫠。麹，名信陵。在官有仁政，名不聞京師。身歿欲歸葬，百姓遮路歧。攀轅不得去，留葬此江湄。至今道其名，男女涕皆垂。無人立碑蝎，唯有邑人知?！庇枰驊浬倌暝o錫時(shí)，從錢伸仲大夫借書，正得信陵遺集，財(cái)有詩三十三首，《祈雨文》三首。信陵以貞元元年鮑防下及第，為四人，以六年作望江令。讀其《投石祝江文》云：“必也私欲之求，行于邑里，慘黷（dú）之政，施于黎元，令長之罪也。神得而誅之，豈可移于人以害其歲？”詳味此言，其為政無愧于神天可見矣。至大中十一年，寄客鄉(xiāng)貢進(jìn)士姚輦，以其文示縣令蕭縝，縝輟俸買石刊之。樂天十詩，作于貞元元和之際，距其亡十五年耳，而名已不傳?！缎绿啤に囄闹尽返浽娨痪?，略無它說。非樂天之詩，幾于與草木俱腐。乾道二年，歷陽陸同為望江令，得其詩于汝陰，王廉清為刊板而致之郡庫，但無《祈雨文》也?！　∝曈碇鞎熗磉_(dá)

　　貢禹壯年仕不遇，棄官而歸。至元帝初，乃召用，由諫大夫遷光祿，奏言：“臣犬馬之齒八十一，凡有一子，年十二?！眲t禹入朝時(shí)，蓋年八十，其生子時(shí)固已七十歲矣，竟再遷至御史大夫，列于三公。杜子美云：“長安卿相多少年，富貴應(yīng)須致身早?！笔遣蝗灰病Ｖ鞎熢谡碌鄢?，自臨淮太守屏居，后召拜仆射，復(fù)為太守，上疏乞留中，詔許之。因議事不合，自系獄，不肯復(fù)署議，曰：“行年八十，得在機(jī)密，當(dāng)以死報(bào)。”遂閉口不復(fù)言。帝意解，遷為尚書令。至和帝時(shí)，復(fù)諫征匈奴，計(jì)其年當(dāng)九十矣。其忠正非禹比也。

　　琵琶行海棠詩

　　白樂天《琵琶行》一篇，讀者但羨其風(fēng)致，敬其詞章，至形于樂府，詠歌之不足，遂以謂真為長安故倡所作。予竊疑之。唐世法網(wǎng)雖于此為寬，然樂天嘗居禁密，且謫官未久，必不肯乘夜入獨(dú)處婦人船中，相從飲酒，至于極彈絲之樂，中夕方去，豈不虞商人者它日議其后乎？樂天之意，直欲擄寫天涯淪落之恨爾。東坡滴黃州，賦《定惠院海棠》詩，有“陋邦何處得此花，無乃好事移西蜀”、“天涯流落俱可念，為飲一尊歌此曲”之句，其意亦爾也。或謂殊無一話一言與之相似，是不然。此真能用樂天之意者，何必效常人章摹句寫而后已哉？

　　東坡不隨人后

　　自屈原詞賦假為漁父、日者問答之后，后人作者悉相規(guī)仿。司馬相如《子虛》、《上林賦》以子虛、烏有先生、亡是公，揚(yáng)子云《長楊賦》以翰林主人、子墨客卿，班孟堅(jiān)《兩都賦》以西都賓、東都主人，張平子《兩都賦》以憑虛公子、安處先生，左大沖《三都賦》以西蜀公子、東吳王孫、魏國先生，皆改名換字，蹈襲一律，無復(fù)超然新意稍出于法度規(guī)矩者。晉人成公綏《嘯賦》，無所賓主，必假逸群公子，乃能遣詞。枚乘《七發(fā)》，本只以楚太子、吳客為言，而曹子建《七啟》，遂有玄微子、鏡機(jī)子。張景陽《七命》，有沖漠公子、殉華大夫之名。言話非不工也，而此習(xí)根著未之或改。若東坡公作《后杞菊賦》，破題直云：“吁嗟先生，誰使汝坐堂上稱太守？”殆如飛龍搏鵬，鶱翔扶搖于煙霄九萬里之外，不可搏詰，豈區(qū)區(qū)巢林翾羽者所能窺探其涯涘哉？于詩亦然，樂天云：“醉貌如霜葉，雖紅不是春?！逼聞t曰：“兒童誤喜朱顏在，一笑那知是酒紅?！倍爬显疲骸靶輰⒍贪l(fā)還吹帽，笑倩傍人為正冠?！逼聞t曰：“酒力漸消風(fēng)力軟，颼颼，破帽多情卻戀頭?！编嵐取妒站铡吩疲骸白跃壗袢杖诵膭e，未必秋香一夜衰。”坡則曰：“相逢不用忙歸去，明日黃花蝶也愁?！庇衷唬骸叭f事到頭都是夢，休休，明日黃花蝶也愁。”正采舊公案，而機(jī)抒一新，前無古人，于是為至。與夫用“見他桃李樹，思憶后園春”之意，以為“長因送人處，憶得別家時(shí)”，為一僧所嗤者有間矣。
元白習(xí)制科

　　白樂天、元微之同習(xí)制科，中第之后，白公《寄微之》詩曰：“皆當(dāng)少壯日，同惜盛明時(shí)。光景嗟虛擲，云霄竊暗窺。攻文朝矻矻（kū），講學(xué)夜孜孜。策目穿如札，毫鋒銳若錐?！弊⒃疲骸皶r(shí)與微之結(jié)集策略之目，其數(shù)至百十，各有纖鋒細(xì)管筆，攜以就試，相顧輒笑，目為毫錐?！蹦酥孔哟龜?，編綴應(yīng)用，自唐以來則然，毫錐筆之名起于此也。

　　門生門下見門生

　　后唐裴尚書年老致政。清泰初，其門生馬裔孫知舉，放榜后引新進(jìn)士謁謝于裴，裴歡宴永日，書一絕云：“宦途最重是文衡，天與愚夫作盛名。三主禮闈今八十，門生門下見門生。”時(shí)人榮之。事見蘇耆《開譚錄》。予以《五代登科記》考之，裴在同光中三知舉，四年放進(jìn)士八人，裔孫預(yù)焉。后十年，裔孫為翰林學(xué)士，以清泰三年放進(jìn)士十三人，茲所書是已。裔孫尋拜相，《新史》亦載此一句云。白樂天詩，有《與諸同年賀座主高侍郎新拜太常同宴蕭尚書亭子》一篇。注云：“座主于蕭尚書下及第?！庇杩肌兜强朴洝?，樂天以貞元十六年庚辰中書舍人高郢下第四人登科，郢以寶應(yīng)二年癸卯禮部侍郎蕭聽下第九人登科，迨郢拜太常時(shí)，幾四十年矣。聽自癸卯放進(jìn)士之后，二十四年丁卯，又以禮部尚書再知貢舉，可謂壽俊。觀白公所賦，益可見唐世舉子之尊尚主司也。

　　韓蘇杜公敘馬

　　韓公《人物畫記》，其敘馬處云：“馬大者九匹，于馬之中又有上者下者焉，行者，牽者，奔者，涉者，陸者，翹者，顧者，鳴者，寢者，訛者，立者，屹者，飲者，溲者，涉者，降者，癢磨樹者，噓者，嗅者，喜而相戲者，怒相踶齧者，秣者，騎者，驟者，走者，載服物者，載狐兔者，凡馬之事二十有七焉。馬大小八十有三，而莫有同者焉?！鼻厣儆沃^其敘事該而不煩，故仿之而作《羅漢記》。坡公賦《韓干十四馬》詩云：“二馬并驅(qū)攢八蹄，二馬宛頸鬃尾齊。一馬任前雙舉后，一馬卻避長鳴嘶。老髯奚官騎且顧，前身作馬通馬語。后有八匹飲且行，微流赴吻若有聲。前者既濟(jì)出林鶴，后者欲涉鶴俯啄。最后一匹馬中龍，不嘶不動(dòng)尾搖風(fēng)。韓生畫馬真是馬，蘇子作詩如見畫。世無伯樂亦無韓，此詩此畫誰當(dāng)看？”詩之與記，其體雖異，其為布置鋪寫則同。誦坡公之語，蓋不待見畫也。予《云林繪監(jiān)》中有臨本，略無小異。杜老《觀盲將軍畫馬圖》云：“昔日太宗拳毛◆（guā），近時(shí)郭家?guī)熥踊?。今之新圖有二馬，復(fù)令識者久嘆嗟。其余七匹亦殊絕，迥若寒空動(dòng)煙雪。霜蹄蹴踏長揪間，馬官廝養(yǎng)森成列?？蓱z九馬爭神駿，顧視清高氣深穩(wěn)。”其語視東坡，似若不及，至于“斯須九重真龍出，一洗萬古凡馬空”，不妨獨(dú)步也。杜又有《畫馬贊》云：“韓干畫馬，毫端有神。驊騮老大，騕裊清新”及“四蹄雷雹，一日天池。贍彼駿骨，實(shí)惟龍媒”之句。坡公《九馬贊》言：“薛紹彭家藏曹將軍《九馬圖》，杜子美所為作詩者也。”其詞云：“牧者萬歲，繪者惟霸。甫為作誦，偉哉九馬?！弊x此詩文數(shù)篇，真能使人方寸超然，意氣橫出，可謂“妙絕動(dòng)宮墻”矣。

　　風(fēng)災(zāi)霜旱

　　慶元四年，饒州盛夏中，時(shí)雨頻降，六七月之間未嘗請禱，農(nóng)家水車龍具，倚之于壁，父老以為所未見，指期西成有秋，當(dāng)倍常歲，而低下之田，遂以潦告。余干、安仁乃于八月罹地火之厄。地火者，蓋苗根及心，◆蟲生之，莖干焦枯，如火烈烈，正古之所謂蠢賊也。九月十四日，嚴(yán)霜連降，晚稻未實(shí)者，皆為所薄，不能復(fù)生，諸縣多然。有常產(chǎn)者，訴于郡縣，郡守孜孜愛民，有意蠲租，然僚吏多云：“在法無此兩項(xiàng)?！庇衷疲骸熬旁抡撬倒?jié)，不足為異?！卑赴讟诽熘S諫《杜陵叟》一篇曰：“九月霜降秋早寒，禾穗未熟皆青干。長吏明知不申破，急斂暴征求考課?！贝嗣髯C也。予因記元祐五年蘇公守杭日，與宰相呂汲公書，論浙西災(zāi)傷曰：“賢哲一聞此言，理無不行，但恐世俗諂薄成風(fēng)，揣所樂聞與所忌諱，爭言無災(zāi)，或有災(zāi)而不甚損。八月之末，秀州數(shù)千人訴風(fēng)災(zāi)，吏以為法有訴水旱而無訴風(fēng)災(zāi)，閉拒不納，老幼相騰踐，死者十一人。由此言之，吏不喜言災(zāi)者，蓋十人而九，不可不察也?！碧K公及此，可謂仁人之言。豈非昔人立法之初，如所謂風(fēng)災(zāi)、所謂早霜之類，非如水旱之田可以稽考，懼貪民乘時(shí)，或成冒濫，故不輕啟其端。今日之計(jì)，固難添創(chuàng)條式。但凡有災(zāi)傷，出于水旱之外者，專委良守令推而行之，則實(shí)惠及民，可以救其流亡之禍，仁政之上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