國學(xué)古籍
  • 冷眼觀 第四回

    作者: 《冷眼觀》王浚卿
      我當(dāng)時聽了,格外胡涂,分毫不解所謂,只聽云卿又說道:“那位三品大員就是前任兩淮鹽運司江人鏡都轉(zhuǎn),不清楚是他第幾個兒子,卻同我們這位張年丈的大世兄甲榜同年,而且出在同門。他們兩人因同年同門的因,就結(jié)了一個同賭同嫖的果。泥金報后,凡金臺有名的男女窯子,沒有一處沒得他們的足跡。最壞的一分是無有恒心,任你上品,任你嬌花嫩葉,只要他眼簾上映過一遭,便味同嚼蠟,棄而不顧。一日,姓江的同姓張的道:【這京城里的相公同窯姐兒,我們哥兒倆沒有一處沒曾嘗過滋味,這幾天都跑厭了。你是山東人,離京城較近,可有哪里尋得出一處出類拔萃的地方去逛逛,也不枉你我春風(fēng)及第一場!】姓張的便隨口應(yīng)道:【照你這樣眼界高,人人都當(dāng)不起你一盼,除非到天宮里去才好呢!】這句談話,不提防被一名用的車夫聽見了,笑道:【爺們要到天宮里去,恐怕天上也未必有許多標(biāo)致人?!克麄儍陕犃?,齊聲問道:【你說天上沒有標(biāo)致人,難不成你是上過天的么?】那車夫又笑道:【天上小人是并未去過,但是時常聽那小說上有甚么秦穆公的女兒秦弄玉,被一個天上的神僊蕭史娶了去。小人這么想,如果天上人都是標(biāo)致的,那天僊又何必到下界來娶人呢?】他二人聽了,又都齊聲贊道:【妙!這議論不錯不錯!但你既懂得標(biāo)致人不在天上,那究竟在甚么地方?你不妨說出來聽聽?!磕擒嚪虮銖膹娜萑莸恼f道:【爺們?nèi)绻嬉獙c地方逛逛,小人倒有一處,卻是上不在天,下不在田,要是摸不著門徑,是很難去的?!克擞中Φ溃骸菊漳阏f,豈不是成了《列子》上的海上三神山,可望而不可及么?】車夫正色道:【這個去處雖非僊境,亦異人間,但是要預(yù)約三事,方可去得,否則只好作罷!】他二人便叫車夫坐下談判是那三件事?! ≈灰娷嚪虿换挪幻Φ纳斐鏊闹恢割^,口中說道:【要破費四十串京?!浚ň╁X四十串合外省制錢四千,蓋說大話用小錢之俗諺,本基于此。)他二人連連應(yīng)道:【有!有!有】就朝下問第二第三,車夫閉著眼睛,掩著耳朵,裝學(xué)那活死人的模樣說道:【要二要跨上咱家車,就得做啞子不可言語?!克麄兌松套h著又應(yīng)道:【也使得!也使得!】車夫道:【那最后一層不過是件例行的公事罷了,要你二位賞兩張給五城都老爺?shù)拿厦骓毺顚憽败嚪蚰橙耍`差不面,乞提案責(zé)押,以儆效尤”這么幾個字。】他二人聽了第三層辦法,都驚異起來,不約而同的回道:【這個卻使不得!假如那位都老爺接著我們的囑托,認真的將你辦下來,我們怎樣對得起你呢?這件事礙難照辦?!啃諒埖挠值溃骸菊栖噧旱?,你再想想看,可有得換一層辦法,讓我同江大少磋商著何如?】那車夫道:【這都是上代傳下代的照例行事,你老既不肯,卻叫小人們無力去干這場買賣?!啃战膶χ諒埖膾伭藗€眼色;復(fù)附耳道:【打是打的他的狗腿,又不是我們有意冤枉他的,有甚么相干?不如索性答應(yīng)了他罷!】再看那車夫,已挺著大肚子,步履蹣跚,一蹬一蹬的走出房去。姓江的便高聲喊道:【趕車兒的來!來!來!三件事我都依了你,你可要好好兒的替我伺候差事!】說著,就伸手揀了四十千京錢的票紙,又在護書里抽了兩人的新翰林片子,上面便照著車夫所說依樣寫了,連錢票交給那車夫,又叮嚀了一句說:【這是你自愿的,倘五城上當(dāng)真的難為你,卻休來怨我!】那車夫慢騰騰的應(yīng)道:【此事不須爺們費心,小人自去理會得!】便約定了黃昏時候駕車來接。說罷自去?! ∷撕鷣y飽餐了一頓,各人換上華服,眼巴巴望日落嵫山,月升滄海,挨至定更時分,卻不見車夫來寓。姓江的性情素來躁急,對著姓張的道:【這時候不來,恐怕是個京騙子罷?】姓張的道:【未必,他是咱們早晚見面的車夫,不見得會因四吊大錢說謊?!坑痔统霰韥硪豢?,剛交六點多種。彼此正在徘徊眺望,遙見一輛轎車,吹著胡哨,迎風(fēng)馳驟而至。亟視之,正是他二人心中盼望的車夫,不勝大喜。草草的鎖了房門跳上車,那車夫鞭梢一指,耳旁只聽得車轔轔,馬蕭蕭,如飛而去。二人在車內(nèi)謹(jǐn)遵車夫條約,連濁氣都不敢放一個,彷佛那車越進兩重城門,來在一家后門停下。他二人下車一望,但見玉宇連云,瓊樓近日,遠遠有鐘鼓之音,映著譙樓更柝,斷續(xù)鳴和。四顧蒼莽,連一個人影兒都莫想得見,眼前只有自家同著車夫三個人,立在星月之下。方欲向車夫詰問,忽聽車夫道:【爺們進內(nèi),可不要同人通名道姓,只管盡著精神去耍就得了?!空f著,跳上車整轡欲行,他二人見車人將他們拋在這么一種荒涼所在,正深惶惑,忽聽車夫向空際又嗚嗚的打了一聲胡哨,那扇后門便豁然開朗,從門內(nèi)閃出一人,星月朦朧,急切看不出男女。車夫用手將他二人指點與來人看了自去。

      來人點點頭,就在前引路,一徑行行去去,去去行行,其時微風(fēng)不動,鴉雀無聲,但見兩邊樹木長得一字平陽,無甚高下,心中頗以為異。再看那引路的人,行步紆緩,大有踟躕不前之勢。他二人此時靜中生慧,心頭頃刻萬念;如游絲行空,忽起忽落,正不知己身現(xiàn)處何境。冷悄悄又繞過幾座樓臺,漸見燈火,猛抬頭現(xiàn)出紅樓一角,高插云霄。他二人緊隨來人歷階而上,進了幾重閥閱,此刻大地光明,非同先時如在黑暗世界。始見那引路的人,確是一位嬌好的女子,長眉掩鬢,笑靨承歡,身上披了一領(lǐng)大紅斗峭,里面裝束同下部都望不清楚。姓江的驟然見此尤物當(dāng)前,私念適間同行許久,未能稍沾香澤,實深懊喪。一時狂態(tài)復(fù)萌,遽前握手,那人卻立四顧,輾然笑曰:【否否,奴輩賤質(zhì),何當(dāng)貴人青盼?且君已入禁臠之地,奴實不能學(xué)上官婉兒替人受過也!】他二人不解所謂,引得那人掩口胡盧,益形嫵媚。當(dāng)下又隨了那人,彎彎曲曲來在一間敞廳廂屋門首,不防被那人轉(zhuǎn)在后面,用手輕輕一推將他二推進門去。只見內(nèi)中有六七位長袍廣袖的婦人,在那里圍棋賭勝。見他們進來,立即放下棋局,殷懃讓坐。此時如入眾香國中,反覺異常局促,坐立不安。那起婦人見了,相顧私語,拍手大笑。內(nèi)中有個年齒稍長的婦人,指著炕邊靠的一路椅子道:【好孩子坐下來,有話慢慢講,盡著靦覥做甚么?】說著,那起先引路的女子,已卸去外面斗峭,里面露出一身銀白繡金鳳的小衣,往來躞蹀,逾覺嬌小玲瓏。他們二人坐了一刻,見那起婦人,類皆舉止大方,語言輕脆。那個年齒稍長的婦人,就留他們夜飯。立時釵光燈影,裙履翩翩的圍了一桌。姓江的起先尚故為拘謹(jǐn),后來三杯下咽,萬慮皆空,漸漸的放縱起來,用筷子敲著碗碟,不知不覺的口中將那平時窗課中題是《可使制梃一節(jié)》的后段高聲朗誦出來:【昔太公分封之始,六韜偉略,久已標(biāo)炳于環(huán)區(qū),故夙尚武功,人皆輕生而樂戰(zhàn)。迨田氏代興,治國之規(guī)模號令,又為之一振,浸浸乎有囊括天下之勢焉,故莫不奉令承教而愿拜下風(fēng)?!?br>
      他正在那里念得津津有味,擺尾搖頭,不意樂極悲生,遠遠聽吆喝之聲,由遠而近。接著壁上的警鈴,連連的響了數(shù)叩。同席婦女一齊面如灰死,眾人手忙腳亂,將桌上杯盤收拾干凈。轉(zhuǎn)瞬間,狼奔兔脫,如鳥獸散去,屋里登時黑暗下來,只剩他二人暗中互相捉摸。還是姓江的伶俐,進來時節(jié),曾記得上面有一座炕牀,意欲權(quán)時進內(nèi)躲避。誰料北邊的炕系用磚木砌實,四面無門可入。正在那里鞠躬如也,急于從事,致將額上撞起好幾處疙疸。忽然一陣靴聲,早踱進一位花白胡須的老者來,面團團似富家翁,身上穿著一件四開氣的袍子,腳登粉底烏靴,光著頭,鼻上架了一副又大又黑的墨晶眼鏡,走著四方步,搖搖擺擺的進來。后面一連串跟隨二十多名家人,一個個都是禿襟仄袖,頭上戴著許多紅紅綠綠的顏色頂子。只聽見前面提燈籠的兩人喊道:【房里有刺客!】姓江的再一回頭,已被那起人擁至面前,將自己同姓張的捉對兒拿下。老者便盤了膝,高坐在炕上,手中拿著一枚鼻煙壺,在那里一面吸鼻煙,一面訊他們道:【你是誰家的孩子?為甚來到咱們府里?你還是要行刺,還是作賊?好好兒供,免得受苦!】此時姓張的嚇得目瞪耳聾,一句話都說不出。  姓江的知道事已如此,盡裝著啞子也是無益,還想拿著太史公的旗號去同他抵一抵,便忸怩說道:【我姓江,同這位姓張的都是新科翰林。昨到北京,街道不甚熟悉,一時日暮驅(qū)車,誤入貴宅,不意有犯威嚴(yán),致失回避,死罪!死罪!】那老者聽他言辭風(fēng)雅,不折個匪盜,忙將墨晶眼鏡卸下,親自離了炕牀,兩旁伺候的人早掌上手照,在他二人臉上如同相面看氣色一般,著實的賞識了一番,重復(fù)坐下,口中自言自語道:【倒是一對小白臉兒!】說了,又把鼻煙嗅了好一會,沉吟了半晌,猝然向姓江的問道:【老夫記得今科翰林姓江的,是賣鹽的官兒江某家的孩子,你是不是?】他叩了一個頭應(yīng)道:【正是!】那老者登時換了一副和顏悅色的面孔,對他道:【你即是江某人的孩子,須知律載夤夜入室,非盜即奸。況老夫所居逼近宮掖,當(dāng)與平民有別。今姑念爾年幼無知,從輕發(fā)落。爾究竟是愿辦呢,還是愿罰呢?】他那時只求免禍,就一迭連聲應(yīng)道:【愿罰!愿罰!】老者又道:【愿罰幾何?】他道:【惟命是聽?!坷险吣诵炫e其二指曰:【爾老子是鹽商的領(lǐng)袖,非他人可比,二十萬可也。盍速立親供,老夫為爾電達爾堂上,匯寄此間?!啃諒埖挠终f艱難,道苦楚,也罰了五萬。早有人寫就認罪親供,同那二十萬、五萬兩張票據(jù),呈上去與那老者過了目,然后送與他二人簽字。發(fā)了兩家電報,將他二人圈禁起來,以作質(zhì)押。

      一日,江老先生接到他兒子的電信,要二十萬銀子贖身,正在駭異摸不著頭腦。后來連接京中親友來電,知他那位少爺誤入重地,鬧出這么一個大亂子出來。他要想拿銀子出去,又恐銀子雖用,事仍不了。若要不拿出銀子,眼見一個活跳跳翰林兒子,陷于不測之地,未免可惜。因此進退兩難,游移不決,籌思了一夜,全無主意。第二日,署中人見本官過午不起,相約打開簽押房一看,見他已經(jīng)不知何時就沒氣了。那張要銀子的電報,還拿在手中,緊執(zhí)不放。頓時傳進內(nèi)宅,上至太太姨太太,下至少奶奶小姐,哭了一個天翻地覆,日月無光?! ∵€有張年伯那里,接到他世兄的急電,一見面就拿定主見,連回電都不發(fā),卻另托京友偵探肇禍實情。他們二人在京一連候了數(shù)日,不見銀子匯到,兩人暗中商議,與其葡匐公堂,連累兩家父母損名敗譽,不若一人做事一人當(dāng),一死結(jié)局。當(dāng)日皆畏法自盡了。張年丈接著京友復(fù)電,備知顛末,并他世兄已死的消息,不禁憤極傷肝,致成失智之癥。小雅君,你想想張年丈雖是痛子情深,現(xiàn)已病勢危急,大抵終不免于一死。然而較諸那位江人鏡江老先生,只有六點鐘的工夫就送了終,豈不尚勝一籌么?”

      我說:“這就奇了,怎樣這么一宗混賬事,會出在這樣一處規(guī)矩地方呢?”云卿向我笑道:“你總是大驚小怪的,不知道天下最是規(guī)矩地方,最會出混賬事。如適才我所說北京城里那個老者,妻女見他來,都嚇得立時避開,還算官場龜界里面特別有體面的一份子。如我聽見的一位監(jiān)司大員太太偷漢子,他還希奇古怪的想出法子來提倡保護,去迎合他老婆的意旨呢”我彼時正因為一肚皮抑郁牢騷,已胚胎了一個要著小說的性質(zhì)在腦氣筋里,索性央他說出來,好將來預(yù)備著做研究的資料。  云卿正要往下講,忽見執(zhí)帖家人進來對他說:“蔣春華蔣大人過來拜會,老爺看公事不得空閑,叫請少爺出去會會,看有甚么心談!”我向執(zhí)帖的問道:“這蔣大人可是本地紳縉開設(shè)春申棧緞號的嗎?”他道:“不錯!”當(dāng)時有一位書啟老夫子問我道:“你不認識那個姓蔣的么?”我說:“我有甚么不認得他!他家破天荒進學(xué),就在我先父手里。他家祖上混名叫蔣驢子,通天下無有不知。相傳是蔣春華的祖父在粵匪里面,替石達開轉(zhuǎn)運軍餉。那一起有二十多萬,走到半路上,得到了克復(fù)南京的信,他就將這批銀子盡數(shù)傾在一處池塘里。及至粵匪平定之后,他從從容容的起了回來,遂成南京亂后第一巨富。人說這蔣春華還是石達開轉(zhuǎn)世的呢!他那春華的華字,用拆字法拆開,確是個達字去了走傍,上面加了一個草頭??偠灾?,是取草頭王石達開的意思。雖是后人附會,卻也說得未嘗無理。為他一個人進學(xué),連累著一府兩縣、兩老師認派保,都替他背聲名。當(dāng)時有起好事的人,還編了許多回目,我不大記得清楚,有甚么:【王老虎一手遮天】(指派保王金淼),【孫大人四爪落地】(指孫云錦太守)前后很費了十幾萬銀子呢!后來那年上海新聞報館里一位主筆,就是那自稱【滄山舊主楊柳樓臺】的袁祥甫,寫一封信,問他借一千兩銀子。他不但不肯借,還說了許多望著煙囪狠的話,將那位袁先生弄惱了,就替他畫了一幅尊容,穿著補褂朝珠,在那里趕驢子上橋。又題了四句竹枝詞是:【水晶頂子綠朝珠,曾記當(dāng)年作腳夫。最是灞橋風(fēng)雪夜,一鞭高唱大都都?!恳惶煲粡埉?,一首詩,逐日排印在報上,層出不窮的去形容他,到底被他敲了整整一千兩的竹杠,連扣個九五扣都不行。”  那位書啟老夫子聽了笑道:“倒是一幅絕妙的特別翻新灞橋風(fēng)雪圖,究是未免太刻薄些?!蔽业溃骸斑@倒算是刻薄了嗎?我們寶應(yīng)縣從前有位姓季的,名叫季二猴子,一日故了,紀(jì)小南先生贈他一副挽聯(lián)是:【雖然歸地府,還怕鬧天宮?!磕遣趴瘫〉降啬兀《易鰣箴^主筆的,筆墨越刻薄一分,那竹杠權(quán)利就越擴張一分。這位袁祥甫先生,還是上等敲法。如今愈敲愈下,即權(quán)利愈敲愈狹,甚之粉墨班頭,煙花賤質(zhì),一元、五角的竹杠,他也要去敲呢!”

      我們正談得高興,云卿已經(jīng)送客進來,匆匆的脫去衣帽。他的耳朵尖利,早已聽清我們所說,于是笑道:“刻下他們謅了幾首歪詩,去做升降花叢,名譽的機關(guān)已到了絕命時代了,殊不知那最進化完全的日子,唐人早已開了風(fēng)氣,占了頭籌了!”我說:“你何以見得?”他道:“你不信,去買部《唐人說薈》看就知道了!那時候你們揚州有一個名妓,叫做白牡丹,一名端端,色藝雙絕,名重一時,文人學(xué)士都把他視若拱璧。那知一個人到了一顰一笑足關(guān)榮辱的程度,就未免易于開罪社會于不知不覺中。當(dāng)日無意得罪了一班酸秀才,那起酸秀才就搖唇鼓舌,大起文字風(fēng)潮,編了四句口號:【楊梅花發(fā)怨青天,淪落風(fēng)塵又十年。面似琵琶多七竅,祗差安上四條弦!】”我道:“妙!妙!雖然是句戲言,然于恰合身份這中,又十年的【又】字,用得很有意味,可知淪落風(fēng)塵。至于又十年,其從前一十年二十年,迄至于三四十年,皆在意料之中。而且面似琵琶,其為既老且丑,可想而知。但不知與那位妓女的名譽,可有點影響么?”他道:“自從這首詩出現(xiàn),那名妓的實業(yè)界上大為震動,居然不數(shù)日鬧得門前冷落,車馬稀疏。后來無法,只好遣派龜奴鱉腿,四路邀請那些酸秀才到家,再三的謝過,又辦了好些酒席,請他們開懷暢飲。第二日,那起酸秀才又掉轉(zhuǎn)話頭,做了一首七絕是:【覓得驊騮披繡鞍,永和坊里取端端。揚州近日渾相詫,一朵能行白牡丹?!磕憧串惞植划惞?!這首詩一起,那起嫖友,猶如倒樹猴猻,重尋舊果;傾梁乳燕,再訪前巢。由此又是枕上客常滿,房中人不空了,轉(zhuǎn)瞬就復(fù)了前日氣象?!蔽业溃骸爱?dāng)時的人愛情厚薄,何以被一首詩就能驅(qū)策而進退之?這卻令人可疑??峙掠质俏娜擞螒颍瑹o奇不有罷了!”他道:“不然,古今風(fēng)氣不同,試想從前那些書呆子,做首把詩去雌黃人,不過爭些虛名,或是鬧點酒食而已。現(xiàn)今上海租界里那起場館主筆,良莠不齊,五方雜處,倚著那【言論自由,有聞必錄】這八個字為護身法寶。且租界洋商,又是華官勢力范圍所不到的地方。他那一枝筆,就同姜夔打神鞭一般隨意祭起來亂打,今日打一千,明日打八百。官商優(yōu)妓,沒有一界不靈。于是利之所在,人急趨之,報館越開越多,主筆打神鞭的生意即越做越小?,F(xiàn)在也成了尾大不掉之勢,鬧得人數(shù)見不鮮,所以有人無論你若何調(diào)侃他,譏諷他,他總是拿出一種鐵公雞的方法來對付你。將來那些借筆墨訛詐的人,要想如古人鬧點飲食徒哺啜,也還怕不能達其目的呢!”

      我聽了他以上一番言語,內(nèi)中那兩首詩,前一首我在《唐代叢書》上似乎未曾見過,有點疑惑是他杜撰,然而也不便當(dāng)面去考據(jù)他。但是他所說的那監(jiān)司大員,甘心提倡他夫人男女交接自由,這倒是一件出乎人情的事,急于要他說出來聽聽,因向他道:“你先時說那怕老婆的笑話,究竟是個甚玩意兒?被那長耳公來一岔,又鬧了大半日的竹杠歷史。如今可以言歸正傳了。”云卿笑道:“這件事上的人,剛巧又是你們貴同鄉(xiāng)。他姓無,名字叫無影生,父親是個拔貢,在紅羊劫前故了。彼時他只有七八歲,隨著母親東飄西蕩,去到你們寶應(yīng)南鄉(xiāng)甚么烏陽莊上,在個姓居的紳縉家雇工。誰知他母親年華雖老,姿色未衰。那妖嬈嫵媚,又是揚州女界的特質(zhì),所以身經(jīng)兵燹,幾度窮愁,尚未十分憔悴。被他沒靈魂的主人翁看中了。要想調(diào)戲他,無奈他一向貞靜寡言,無從入手。輾轉(zhuǎn)籌思,想出一條計策來。好在這無影生每日他兒子伴讀,他就仿作《毛詩》賦孤舟三章以寄興,教影生讀熟了,晚間散學(xué)時,背誦與他母親聽?! ≡娛牵悍罕斯轮郏c子偕游,中夜不寐,何以解憂?(興也)

      泛彼孤舟,與子偕止,中夜不寐,灰心如死。(興也)

      泛彼孤舟,與子偕老,中夜不寐,憂思若搗。(興也)  他母親聽了,勃然大怒,繼又嘆曰:【冶容誨淫,我之過也。然身體發(fā)膚,受之父母,不可毀傷,盍去諸!】翌日,他就收拾來時破碎,帶著兒子不辭而去。臨行在臥房墻上,也寫了幾句《毛詩》:我心如冰,不可溫兮;我心如鐵,不可掇兮。彼匪一人,不可以永夕兮。(賦也)

      彼時江北一帶,已次第克復(fù),他母親將影生攜回揚州,送入義學(xué)讀書,被一位鹽商看見了,說此子相貌不凡,必非久于貧賤者,由此不時存恤其家。后來竟將愛女招致為婿,又復(fù)竭力揄揚,自釋褐以至于入詞林,得小軍機打拉密,莫非泰山運動之功。當(dāng)他未經(jīng)騰達以先,那位夫人每日青燈伴讀,紅袖添香,十分的賢德。不意一入仕途,忽然改變方針,從前的性情,竟如隔世。在京里候補的時候,就已經(jīng)鬧出許多笑話。一日,有個門生來見老師,久候不出,忽聽內(nèi)室喊叫【救命】。那門生跑進去從窗眼里一望,見他師母騎在老師背上,杏眼圓睜,柳眉倒豎,一只手揪住辮,一只手提了一把便壺,在那里作醍醐灌頂之勢。他老師閉著眼,兩只手緊護住口鼻,任憑那便液從頸項齒頰間泛濫而下,弄得穢氣磅礡,令人欲嘔。門生忙大聲疾呼:【師母快松手,門生同老師有要緊話講!】誰知他夫人如春風(fēng)之過馬耳,佯為不知,索性把那便壺內(nèi)余瀝,涓滴不留,傾倒罄盡。門生恐他老師有性命之憂,當(dāng)下不顧禮法,一腳揎開房門,猶如那《三國演義》上趙子龍截江奪阿斗彷佛,一把將老師在他師母胯下?lián)屃顺鰜?。他還責(zé)備門生不應(yīng)干預(yù)他內(nèi)政,說是讓他鬧足性,就可以有好幾時太平。如今用了強硬手段,只恐又要起右傳之二章的交涉問題了,還不止于喝回龍湯呢!你說這種涼血動物,一旦出去臨民,叫他如何能夠利國利民呢?”

      我道:【我們同鄉(xiāng),尚沒有你知得透切,你要算是留心社會的了!”云卿道:“說起來多呢!那位夫人,后來隨他丈夫外放浙江寧紹臺道,他就格外的鬧得不折樣了。說自己有病,那些女仆都不善奔走,凡上房里的用人,一律改用【煙袋括子】?!痹魄湔f到此句,那位書啟老夫子聽了,甚為駭異,忙問道:“甚么?一個煙袋括子,能當(dāng)伺候的人用的嗎?”云卿道:“非也!那揚州人的土風(fēng),凡年輕的家人,別名就叫做【煙袋括子】。而且都選得絕標(biāo)致的面孔,皮膚同春筍一般的嫩。但是經(jīng)不起夫人幾番風(fēng)雨,把些如花似朵的孩子,統(tǒng)變成烏焦巴弓,又黃又瘦,號志有鴉片煙癮的模樣。”正是:世間好物不堅牢,彩云易散琉璃脆。

      要知后事如何,下回再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