聊齋志異 卷八 甄后

洛城劉仲堪，少鈍而淫于典籍。恒杜門攻苦，不與世通。一日方讀，忽聞異香滿室，少間佩聲甚繁。驚顧之，有美人入，簪珥光采，從者皆宮妝。劉驚伏地下，美人扶之曰：“子何前倨而后恭也？”劉益惶恐，曰：“何處天仙，未曾拜識。前此幾時有侮？”美人笑曰：“相別幾何，遂爾懜懜！危坐磨磚者非子耶？”乃展錦薦，設(shè)瑤漿，捉坐對飲，與論古今事，博洽非常。劉茫茫不知所對。美人曰：“我止赴瑤池一回宴耳，子歷幾生，聰明頓盡矣！”遂命侍者，以湯沃水晶膏進(jìn)之。劉受飲訖，忽覺心神澄徹。既而曛黑，從者盡去，息燭解襦，曲盡歡好。

未曙，諸姬已復(fù)集。美人起，妝容如故，鬢發(fā)修整，不再理也。劉依依苦詰姓字，答曰：“告郎不妨，恐益君疑耳。妾，甄氏；君，公干后身。當(dāng)日以妾故罹罪，心實(shí)不忍，今日之會，亦聊以報情癡也?！眴枺骸拔何陌苍冢俊痹唬骸柏?，不過賊父之庸子耳。妾偶從游嬉富貴者數(shù)載，過即不復(fù)置念。彼曩以阿瞞故，久滯幽冥，今未聞知。反是陳思為帝典籍，時一見之?！毙婟堓浿褂谕ブ?，乃以玉脂合贈劉，作別登車，云推而去。 劉自是文思大進(jìn)。然追念美人，凝思若癡，歷數(shù)月漸近羸殆。母不知其故，憂之。家一老嫗，忽謂劉曰：“郎君意頗有思否？”劉以言隱中情告之，嫗曰：“郎試作尺一書，我能郵致之。”劉驚喜曰：“子有異術(shù)，向日昧于物色。果能之，不敢忘也?！蹦苏奂頌楹?，付嫗便去。半夜而返曰：“幸不誤事。初至門，門者以我為妖，欲加縛縶。我遂出郎君書，乃將去。少頃喚入，夫人亦欷歔，自言不能復(fù)會。便欲裁答。我言：‘郎君羸憊，非一字所能瘳?！蛉顺了季茫酸尮P云：‘煩先報劉郎，當(dāng)即送一佳婦去?！癁l行，又囑：‘適所言乃百年計，但無泄，便可永久矣。’”劉喜，伺之。

明日，果一老姥率女郎詣母所，容色絕世，自言：“陳氏；女其所出，名司香，愿求作婦?！蹦笎壑?，議聘，更不索資，坐待成禮而去。惟劉心知其異，陰問女：“系夫人何人？”答云：“妾銅雀故妓也?！眲⒁蔀楣?，女曰：“非也。妾與夫人俱隸仙籍，偶以罪過謫人間。夫人已復(fù)舊位；妾謫限未滿，夫人請之天曹，暫使給役，去留皆在夫人。故得長侍床簀耳?！币蝗?，有瞽媼牽黃犬丐食其家，拍板俚歌。女出窺，立未定，犬?dāng)嗨髡ε斪?，羅衿斷。劉急以杖擊犬。犬猶怒，龁斷幅，頃刻碎如麻，嚼吞之。瞽媼捉領(lǐng)毛，縛以去。劉入視女，驚顏未定，曰：“卿仙人，何乃畏犬？”女曰：“君自不知，犬乃老瞞所化，蓋怒妾不守分香戒也?！眲⒂I犬杖斃，女不可，曰：“上帝所罰，何得擅誅？”

居二年，見者皆驚其艷，而審所從來，殊恍惚，于是共疑為妖。母詰劉，劉亦微道其異。母大懼，戒使絕之，劉不聽。母陰覓術(shù)士來，作法于庭。方規(guī)地為壇，女慘然曰：“本期白首，今老母見疑，分義絕矣。要我去亦復(fù)非難，但恐非禁咒可遣耳！”乃束薪爇火，拋階下。瞬息煙蔽房屋，對面相失。忽有聲震如雷，已而煙滅，見術(shù)士七竅流血死矣。入室，女已渺。呼嫗問之，嫗亦不知所去。劉始告母：“嫗蓋狐也?！碑愂肥显唬骸笆加谠K于曹，而后注意于公干，仙人不應(yīng)若是。然平心而論：奸瞞之篡子，何必有貞婦哉？犬睹故妓，應(yīng)大悟分香賣履之癡，固猶然妒之耶？嗚呼！奸雄不暇自哀，而后人哀之已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