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樓夢(mèng) 第五十六回　遵禮制孝子丁憂　問蹤跡癡生辛苦

話說挹香放了和尚，來扯父母，誰知父母已在半空中了，說道：“孩兒不要悲傷，我們?nèi)チ恕！鞭谙慊仡櫤蜕?，也是杳然不見，不覺搶地呼天，哭聲大震。早驚動(dòng)外邊賓朋紳士及過青田斗友六位，問于家人，方知挹香父母業(yè)已飛升。大家奇駭，命家人去請(qǐng)了挹香出來，問了一番，又勸慰了一回，然后大家辭去。挹香送過青田斗友六人下船，賓朋既去，挹香便將戲班六局等一切遣散，自己寫了一本丁憂的奏折，稟明上司，求為轉(zhuǎn)奏。然后也遵例成服，設(shè)了位兒，依舊開喪領(lǐng)貼。忙了十余天，即雇了船只，端整回鄉(xiāng)，省中府屬各官與著紳士們都往碼頭送別。挹香命船上換了白旗白號(hào)，然后回吳。一路上也有官員路祭，十倍威風(fēng)，路上繁華，吾且不表。

一日到了吳中，早有親戚們到來迎接。挹香即命僧道們招魂入室，重新開喪設(shè)祭。眾親朋處都來吊唁，挹香極盡惻怛。忙碌了十余天，方才清靜。挹香足不出戶，在家讀禮，重復(fù)將挹翠園收拾了一回。愛卿與四美仍舊各居舊室。到了終七之后，方才出外。心念美人，便先至王湘云家來。細(xì)細(xì)的一看，湘云舊居之屋，卻異從前。便上前問了個(gè)信兒，不敢妄為直入。后來問明別處，方知湘云搬去長久了。再問別事，他們卻回言不曉。

挹香無奈，只得又至張飛鴻家來，只見內(nèi)邊侍兒出來問道：“你是什么人？到這里來做什么？”挹香道：“我乃姓金，名喚挹香。特來望望你們飛鴻小姐的。你可告訴他，說是杭州任上歸來的，他就曉得了。”侍兒笑說道：“你弄錯(cuò)了。這里并沒有什么張飛鴻小姐，我們只有陸蕊球、沈素芳兩位小姐?！鞭谙懵犃讼氲溃骸澳且舶釄隽嗣?？這里本家可是姓汪的么？”侍兒道：“本家正是姓汪?！鞭谙阈φf道：“既是姓汪，怎么說我弄錯(cuò)？”侍兒道：“不要管他弄錯(cuò)不弄錯(cuò)，我們張飛鴻小姐總是沒有。” 挹香聽了，心中好不耐煩，便說道：“我不來問你了，我自己進(jìn)去，他們自然認(rèn)得?！闭f著大踏步而進(jìn)，一徑望飛鴻房中走來。

那里知星移物換，飛鴻房中又換了人了。挹香進(jìn)來一看，那美人卻非素來相識(shí)的，又不是飛鴻，甚覺不好意思。便細(xì)細(xì)將那美人一看，見他生得來卻也十分嫵媚，但見眉橫黛綠，口綻櫻紅，盈盈秀骨，弱不勝扶。見了挹香，便起身相接道：“貴公子尊姓大名？難得輕踐此地?！鞭谙阕饕粋€(gè)揖，乃道：“小生姓金，名喚挹香。今日特為訪舊而來，得遇芳卿。不知芳卿貴姓，幾時(shí)到此的，倒要請(qǐng)教?！蹦敲廊舜鸬溃骸百v妾姓陸，名喚蕊珠。還是舊春至此。方才公子說什么訪舊而來，不知所訪何人？”挹香道：“小生昔年這里有一位張飛鴻妹妹，與他相識(shí)的，因?yàn)樾∩鍪撕贾荩耘c他有五年不見了。今日所以特來望望他的，不知可還在著這里么？”蕊珠聽了，便問道：“公子莫非就是企真山人么？”挹香道：“小生正是。不知芳卿何由知道？”蕊珠道：“妾有一個(gè)義姊，叫吳雪琴，他說起公子是個(gè)多情之輩，曾將公子所題的墨梅賜讀，所以知道的?！鞭谙愕溃骸叭缃駞茄┣倏稍谀抢锩矗俊比镏榈溃骸霸谀抢铩Ｋ麜r(shí)時(shí)念及公子，公子諒來尚未晤見。”挹香道：“不瞞芳卿說，小生在苫塊中，直至今日才得出來?！闭f著又問飛鴻，蕊珠道：“飛鴻姐姐賤妾從未晤過，平素間聞得老媽媽說，已嫁琴川陳氏，如今已去之久矣。”

挹香聽了，不覺流下淚來，便命侍兒去喚假母。不一時(shí)到來，見了挹香，便道：“老爺你回來了么？”挹香見是假母，便答道：“正是。媽媽久違了，你們女兒如今到那里去了？”假母使答道：“我們飛鴻女兒于前年秋里從了一個(gè)常熟陳秀才去的，臨動(dòng)身時(shí)，有兩方帕兒、一封信兒，叫我寄與公子。及至余杭縣，恰巧老爺又卸了任了，所以這封信兒仍在這里。后來老爺寄信到來，他已去了長久了。”挹香道：“這常熟陳秀才娶你的女兒去，還是作妻還是作妾？”假母道：“老爺，你又來了。你曉得女兒的性情嚇，三五小星豈他所愿？”挹香道：“這也罷了?！闭f著叫假母取信來看。假母便去取了出來，遞與挹香。挹香展開一看，卻是二方白縐紗的帕兒，上面繡著信在那里。挹香便細(xì)細(xì)的一看，見上寫著： 睽違雅教，瞬及三秋。每憶芝標(biāo)，時(shí)縈寤寐。妾誠有意，君豈無心。而奈何關(guān)山遙隔，致教魚雁疏通。邇稔勛祺，定符佳暢，公余之暇，詩酒何如？念念。茲者妾蒙琴川陳君有意相憐，百年愿賦，諧之歸里，瑟琴同調(diào)。特告于君，并附微物戔戔，聊為表愛。從此與君判袂，一切務(wù)祈自愛。臨池神往，不盡依依。妹張飛鴻襝衽再拜。

挹香看了這信，不覺凄然淚下。又問假母道：“如今王湘云家在何處？”假母道：“老爺你還不曉得么？他如今也從了葑門外一個(gè)蔣公子，于今春已經(jīng)出嫁的了?！鞭谙懵犃说溃骸跋嬖泼妹镁挂矎牧剂嗣?？”假母道：“不獨(dú)湘云一人，就是公子認(rèn)識(shí)的錢月仙、汪秀娟、馮珠卿、何雅仙這幾人，亦皆不在了?！鞭谙愕溃骸坝羞@等事？不知所嫁的是何等之人？”假母道：“聞得馮珠卿嫁于開綢莊的王小安為室，何雅仙從了郝雪庵，錢月仙、汪秀娟都從了陸杏園為姬，如今又是一班新姐妹了。”挹香聽了，浩然大嘆道：“我原曉得的，前者與他們一別之后，他們花老春深。不能再會(huì)的了。如今果然一個(gè)個(gè)俱作桃花人面，叫我金挹香能無崔護(hù)重來之感耶！”說著淚簌簌流下。假母又勸慰了一番。

挹香又看見蕊珠十分要好，更加添出無限凄涼。假母說道：“老爺，你也不要惆悵，他們?nèi)サ囊讶チ?，悲苦也沒用了。我來叫女兒唱幾個(gè)小曲兒，替你解解悶罷?！鞭谙懵犃藫u頭道：“媽媽，你又來了。我金挹香豈是棄舊憐新之輩。就是你們?nèi)镏榻憬?，非是我金挹香無情，不再交好，你想我三十幾位美人，一轉(zhuǎn)瞬間皆成幻誕，若再與你們?nèi)镏榻憬銛⑹?，只怕停了三年五載，又要分離，豈不是令人益增惆悵？況且我昔日繁華已經(jīng)享盡，就是如今再與幾位新姐姐交好，雖則眾姐妹無有不憐惜癡生，但是我如此一番之后，花前之福我也不想享的了。”

假母聽了。點(diǎn)點(diǎn)頭道：“老爺之言一些不錯(cuò)，老身也不敢再說了。”挹香聽了，笑嘻嘻又吟六言一首云：

　　富貴從今參透，塵緣過后方知。
　　失足昔時(shí)恨早，回頭此日嫌遲。

挹香吟畢，假母與蕊珠俱不勝羨服。于是又飲過了一巡茶，方才告別。

不知以后如何，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