國學(xué)古籍
  • 繪芳錄 第六十三回 黜奸相朝野同歡 放外官叔侄返里

    作者: 《繪芳錄》竹秋氏
    話說魯?shù)劳驄D領(lǐng)著媳婦及男女仆從等人,急急的連跑帶奔,轉(zhuǎn)過兩條胡衕,已至蓮花庵門首。魯?shù)劳蚝芜@般忙亂?他因見街市上人,百般笑罵,曉得平昔與他們結(jié)怨太深,怕的白白吃了虧苦,沒處叫屈。當(dāng)這勢敗如山之時,只求人不找我,我還敢尋人去么!現(xiàn)在到了庵前,心才放下。老家丁上前叩門,里面道婆開門出來,詢問明白,入內(nèi)通報。

    不多時,當(dāng)家老姑子領(lǐng)著幾個徒弟接出,請眾人到內(nèi)禪堂坐下。道婆送了茶,老姑子道:“小尼適才到東府里去收月米,方知道相爺遭此大故。小尼十分驚恐,正欲親往府內(nèi)探聽,卻好相爺同太太、少奶奶們光降。阿彌陀佛!天是沒眼睛的,相爺,太太,平日真正寬厚慈祥,也不曉得許多人感仰,單是我等佛門中的人,尤為受福。怎么這位陳御史老爺亂說亂講的,上起奏折來?非是小尼說句不怕死的話,萬歲爺怎生也相信了,豈不要冤屈煞人?阿彌陀佛!相爺,太太,不要見惱,這也是年災(zāi)月晦,數(shù)當(dāng)如是。過個三月兩月,災(zāi)退時臨,仍當(dāng)重見天日的。我只怕陳老爺妄害好人,不當(dāng)人子的,是要下拔舌地獄的呢!”

    魯?shù)劳瑖@口氣道:“老師父,你們是知道的。我家大小人等,從不敢做一件非禮的事。連這班家丁們,我??趾倩⑼?,在外胡鬧滋事,都不時的查問,一有不妥即行革除。那怕他是多年有功的老家丁,皆不容情。惟有兩位少爺,后生家脾氣,未免口沒遮攔,隨心所欲,得罪人是有的。我若知道,非打即罵。他們也不過少年心性,各事爭強,至于越禮非分,那些無法無天的事,他們亦不敢做,我亦不容他們到這地步。而今少爺們年紀(jì)也大了,都做了官了,自己皆識得輕重,更外謹(jǐn)慎,不比從前。我還恐他們?nèi)站孟聛?,舊態(tài)復(fù)發(fā),仍刻刻防閑。二少爺在我身邊,無須交代,就是大少爺在江西,我一個月都有三四封信去。我也算怕人議論,饒不著還碰著這位陳御史,參我一本?,F(xiàn)在我既不怨天,又不怨人,只要我居心無愧,皇天知道就罷了。”老姑子聽了,暗暗好笑道:“我不過替他寬解,故意說這些好話,他倒當(dāng)真說他是個好人。罷罷,像你這樣好人,只求天老爺少生幾位,世上少許多人受罪呢!”外面仍滿面堆歡道:“相爺真乃大度包容,俗說宰相肚里撐得船,竟一絲不錯。到了這個時候,相爺都不怪人,還是怨命。若是小尼們,沒說受這般天大委屈,稍為受了人家點子氣,明里不能奈何他,背地里燒香點燭,罵都要罵得他七顛八倒的呢!”說罷,又格格的笑了道:“我都胡涂了,我是個什么人?怎敢妄比相爺起來。真正螢火蟲兒,想同十五的月亮,比光大光小呢!瞎談了半日,多分相爺、太太們還光光的餓著,我只顧說話了,真?zhèn)€該死該打?!彼煲坏暤慕械榔?,“快快預(yù)備素齋,要比往常加倍潔凈精致”。

    老姑子一篇鬼話,連魯老夫人等都引得破涕為笑,忙說:“素齋可以不必,隨便什么現(xiàn)成食物,取些來充充饑。你費了事,我們不安,也吃不了多少?!崩瞎米有Φ溃骸鞍浲臃?!小尼近來窮得幾乎,沒有飯吃,那里還有上好的東西,不過粗齋而已。外面說著什么潔凈,什么精致,還要加倍的好,那都是充大架子罷咧!太太沒信以為真,從來尼姑子的嘴皆是這般?!闭f罷,又笑了。此時,連魯?shù)劳夹⑵饋怼?br>
    少停,擺上素齋,雖然是幾色蔬菜,卻還精美適口。老姑子陪著魯鵬妻子,另外一席,又叫道婆邀眾仆婦去吃飯。大眾吃畢,漱了口,老姑子領(lǐng)著魯老夫人婆媳,到他臥房內(nèi),凈面洗手等事。魯老夫人趁閑即對他說明,要在寶庵打擾兩日,自當(dāng)重謝。老姑子笑道:“我的老太太,你怎么說同我借住起來,可不要折煞小尼么!平日間請都請不至,難得太太,少奶奶們光臨,也算小尼一點虔心。只要太太們賞臉,不嫌荒庵簡慢,房屋狹窄,多住幾時即是萬幸。太太若說要謝,小尼少倒不敢領(lǐng),太太就賞了一萬八千,好俟小尼跳出窮坑,翻一翻身?!闭f完,笑個不止。又陪著魯老夫人們說了半日話,無非張長李短,一派閑文。少頃天暮,老姑子一面叫備晚飯,一面叫人收拾自己禪房,搬出來讓他婆媳居住。外邊客堂安了魯老的臥具。男女仆婦,亦預(yù)備群房他們住下。

    晚飯后,魯老夫人與魯老商議,“須要探聽鵬兒何時起解,好措備點盤費,打發(fā)他動身。再則我們在此的用度,及明日回山西的川資,都不能不要的。如今抄完了,一時那里去辦?”魯?shù)劳犃?,半晌方說道:“不用你多慮,我久經(jīng)想下了,不過拚我這付老臉,同人家設(shè)法去罷咧!”坐了半會,各自回房安歇。

    次早,魯?shù)劳艘豁斝∞I,往幾家至親與一班老同年好友處訴說,并挪借少許。又與他們計較,要冒死上一辯本的話。眾人聽了,都搖首道:“非是我等阻撓,目下賢喬梓身負(fù)重罪,又系父為子辯,似覺諸多未便。只有待天心回轉(zhuǎn),那時還要旁人代奏,庶乎有濟。此時縱然上頭準(zhǔn)了你辯本,那些棒屁股,打順風(fēng)旗的一班御史,也不相容。以及原參的陳寶征,更不放你過身。你的辯本無非申訴冤屈,你若果真冤屈,陳寶征不是誣參么?從來御史參錯了人,原無大礙。其奈這件事情重大,關(guān)系多人,非同尋常風(fēng)聞可比。你若辯明了,雖不傷他,他已有了處分,這個時候成敗攸關(guān),誰肯讓誰?況且他才參你,你即辯白,分明有意文過飾非,上頭該準(zhǔn)也是不準(zhǔn)的。二來所參不止陳寶征一人,顯而易見,有眾寡不敵之勢。依我等愚見,暫停一步,相機而動的黜奸相朝野同歡放外官叔侄返里魯?shù)劳犓麄冋f得近理,不能勉強,只落得一罵道:“我與陳家本有舊隙,陳寶征參我也罷了。這班人平時和我莫往莫來,毫無芥蒂,何苦夾在其中打我痛腿。他們只圖伏陳家的上水,捧臀獻媚的幫助陳寶征齊心參奏,試問把我魯?shù)劳缸油舷铝笋R,與他們有何益處?真所謂安一經(jīng),損一臟。我魯?shù)劳瓦@么老死故鄉(xiāng),算他們造化。倘或萬一生機,蒙恩開復(fù),有了出頭之日,再來此地,除卻他死我亡,我都要拚這條老命,將這班小雜種一個個斲下頭顱來,觀看觀看,方泄我胸中之恨?!币а狼旋X的惡罵了一頓,只好權(quán)為忍耐這口氣。另圖機會。又往各家走了一遭,仍回轉(zhuǎn)庵內(nèi)。

    各家早打發(fā)人過來問候,又送了若干對象。有送銀兩的,有外送男女衣服的,紛紛不等,皆視交誼之厚薄,戚好之親疏,送銀物之多寡。魯?shù)劳搅舜穗H,也不作客套,一一收下,開發(fā)了來人回去,然后盡交與魯老夫人收起。魯老夫人當(dāng)封出二十兩銀子,給老姑子先作大眾食用。老姑子推辭了一回,方肯收去。

    魯?shù)劳智踩说叫滩勘O(jiān)中,探聽魯鵬消息,并送了些銀兩,與他使用。去的人回來說:“二少爺在監(jiān)中,倒也沒甚苦處。所有刑部各位老爺都瞧著老主人面子,也不十分難為,請老主人不必掛念??滔聦J亟餮矒崽岬剑瑢弳栆惶?,即可了結(jié)起解?!?br>
    魯老夫人等聽了,稍覺放心。又隔了半月有余,這日聞得江西巡撫已提解來京,訊明實在親供,又對了私書筆跡,及牛大保的供詞,皆覆奏上去。旨下:江西巡撫著革職,發(fā)軍臺效力。牛大保杖一百,枷號通衢示眾。魯?shù)劳昧诵?,忙去刑部衙門料理。俟魯鵬起解時,到庵中一走。此乃瞞上不瞞下的事,人又得了他的賄賂,樂得做分人情。

    一日,堂上提出魯鵬,照數(shù)杖責(zé),準(zhǔn)例發(fā)遣云南。又當(dāng)堂點了兩名長解,給了行批,限克日起身,不準(zhǔn)停留。長解扶了魯鵬下來,即往蓮花庵來。可憐魯鵬從小姣養(yǎng),何曾捱過這般刑法,打得皮開肉綻,一步一跛。魯老夫人見兒子這般形容,肝/歷寸斷,上前一把抱住,放聲大哭。魯鵬的妻子分外傷心,因見婆婆抱住丈夫痛哭,公公又在面前,不便上來,一陣心酸,頭昏眼黑,頓時暈倒?;诺帽娛规酒呤职四_的,把他抬到后面,灌了半日,方蘇醒轉(zhuǎn)來。魯鵬見母親如此慟苦,再見父母雙雙站在面前,皆是蒼蒼白發(fā)。所生我兄弟兩人,盡獲罪遠出,使父母終日掛念。暮年的人受不得過于悲苦,倘然一半年中有了參差,我兄弟一時不能回來,既不克養(yǎng)生,又不得送死。豈非罪可彌天!大凡極惡之人,一時都有良心發(fā)現(xiàn)。魯鵬現(xiàn)在良心畢露,悔恨不及。惟有一頭滾入魯老夫人懷內(nèi),一哭而已。庵中眾姑子無不墮淚,齊走上來再三勸解方止。魯?shù)劳γ叶?,好生款待來差酒飯,不可怠慢了他們?br>
    魯老夫人雖止住哭聲,一把抓住魯鵬的手,問長問短。又見他兩腿打得這等狼狽,萬分不忍,那眼淚如斷線珍珠,“撲撲簌簌”直下不止。魯?shù)劳擦⒃谝慌裕蛔〉氖脺I。魯鵬跪在地下道:“兒子不肖,累及爹娘,罪應(yīng)萬死。兒子又要遠別膝下,惟望爹娘保重身體,不可為兒子悲傷。兒子的罪名,尚可減去幾分?!濒斃戏蛉诉煅手溃骸肮詢鹤?,此刻也不必說你累捎了我,我累掯了你的話。只怨大家的命都不好罷!我只愁你迢迢萬里,孤身遠去;叫我怎生放心得下呢!”母子二人,絮絮叨叨說個不住。

    魯?shù)劳溃骸澳阋膊挥脝铝恕W屗较眿D房里,去分別分別。你該把他應(yīng)用的衣物檢點出來,好交代他帶去穿換。他回家來是個私意,不能久耽擱的?!濒斃戏蛉寺?wù)f,才松了手道:“適才媳婦見你回來,忽然暈倒???!他也是個苦命,弄得少年夫妻生離遠別,叫他怎不傷心?你到后面看看他去,安慰他幾句好話。我代你收拾些衣物,帶在路上換換身罷?!?br>
    魯鵬答應(yīng),來至后進房內(nèi),他妻子睡在牀上,兩淚交流。見了魯鵬走進,坐起身一把拉住衣袖,抽抽咽咽的好半晌道:“我以前百般樣勸你,不可大意,你只當(dāng)耳邊的風(fēng)。如今鬧得家破人亡,妻離子散,丟下我這苦命的人,又沒有一男半女,將來倚靠著誰?再則公婆六旬以外之人,自遭了這風(fēng)波,日夜悲愁-,形容憔悴不堪。你才也該見過了,直同風(fēng)燭草霜,朝暮可慮。你既遠出,大伯又犯罪新疆,大姆姆未知可肯回來?叫我這么一個年輕堂客,怎樣支持?”說罷,又哭了。

    魯鵬嘆了聲道:“你也不必抱怨我了,我此番悔之莫及。只要你侍奉爹娘,不時寬慰,以代我之職,我若有日歸來,斷不忘你好處。倘竟從此永別,我做鬼亦感激著你。一切都因我拖累你受苦,想你往常是個大賢大德的人,諒也不來怨我?!狈蚱迌煽谶髧伭艘换兀直舜藢蘖艘换?,直鬧了半日。魯鵬怕的解差不肯久待,忙止住淚痕。復(fù)又叮囑了他妻子幾聲,即往外面來。

    魯老夫人早將各家送來的衣服,揀出幾套魯鵬合身的,打了一個大大包裹。魯?shù)劳饬宋灏賰摄y子,給他沿途使用。另取了二十兩,送與兩名解差,托他們一路照應(yīng)。外有書函一封,是到云貴總督的,交與魯鵬貼身收好。

    原來云貴制臺,是魯老的心腹門生,他這個缺也是魯老代他謀干的。所以寄書于他,叫他“念師生情誼,照看世弟??梢赠i兒到了那里,不致受苦”。又托他“遇有機緣,千萬代你世弟謀為贖罪”等語。

    解差見天色不早,上來催促。魯鵬亦自知難以久留,即叩別父母登程。魯老夫人復(fù)又拖住,一聲兒一聲肉,哭叫起來;還是魯?shù)劳碌牡⒄`限期,諸多不便,硬著頭皮將魯老夫人拆開,叫老姑子們拉到后面去了。便切實囑咐了魯鵬一番,沿路小心,冷暖保重?!暗搅嗽瀑F,見了你世兄,自有安置你的處在。第一早寫封平安家書回來,讓你母親放心。大約我與你母親,妻子,在這幾日內(nèi)亦要打點回轉(zhuǎn)山西。好在故鄉(xiāng)尚有薄田;可以餬口。不然久住此間,那里來的日用。不知你罪滿回家,我與你母親可能看見你了,你好生去罷?!濒?shù)劳f到此處,也滴下淚來。

    魯鵬此時,如萬箭攢心,淚如雨下,跪倒在地,道:“兒子此去,有父親書札,世兄必然另眼看待,父親但請寬心。惟求父親自己調(diào)養(yǎng)暮年,母親如過于悲苦,還望父親開導(dǎo)?!濒?shù)劳c點頭,扶起魯鵬道:“天快晚了,你們還要趕出城去住宿呢!家中自有我主張,不須你愁煩?!?br>
    兩名解差見他父子依依不舍,未知牽延到什么時候?城里又不便過夜,若被本衙門知道,我們吃罪不起。遂上來帶說帶勸,道:“魯少爺上路罷,哭到明日都要分手的。你少爺只顧自己說話,全不體貼我們。就是你老人家回來一趟,我們即擔(dān)著千斤的重?fù)?dān)子呢!一經(jīng)衙門里曉得,你少爺既不好看,我們是罪上加罪。”說畢,不由魯鵬做主,硬行攙了起身,往外就走。魯?shù)劳s著招呼道:“一路拜煩二位照應(yīng),回來我多多酬謝,決不食言。”解差們一頭走,一頭應(yīng)道:“我們理會得,老大人只管放心。”便腳也不停,一溜煙扶著魯鵬如飛去了。不敢走官街大路,怕的有人撞見。由小巷穿出城門,尋了所寓處歇下,預(yù)備來日大早,按站起程不提。

    且說魯?shù)劳婔旟i已去,也覺傷心。即回身來到后面,見魯老夫人猶自哭得淚人一般。魯鵬的妻子,也掙扎著出來伺候婆婆,陪著在一旁哭泣。正所謂世上兩般悲名事,無非死別與生離。雖是俗濫不堪之語,此番魯?shù)劳腋缸?,夫妻分別的百般慘境,這兩句倒還貼切。魯?shù)劳謩裾f了一頓,方才止住。使婢們服侍魯老夫人,重新勻面掠鬢。早擺上晚膳來,現(xiàn)在大家都覺凄惶,不過胡亂吃了兩口,便命撤去。各悶悶無言,回房安息。

    惟有魯鵬妻子,夫婦向來恩愛,又同在少年,分外較人悲苦一層。睡在枕上,何曾合眼,整整吞聲暗泣了一夜。次日,即頭昏腰痛,病倒在牀?;诺敏斃戏驄D,延醫(yī)調(diào)治。魯老夫人又時時到他房內(nèi),婉言勸說。過了幾日,始漸漸痊愈。

    魯?shù)劳娤眿D病退,即思量起身。親往各家走辭親友等人,又告借了若干回來。叫家丁們雇定長路騾車兩乘,一乘自己坐,一乘叫老夫人與媳婦合坐。其余愿跟回山西的男女仆婦,都雇了小號車輛幾乘。不愿去的,實時遣散,又酬謝了蓮花庵當(dāng)家老姑子,數(shù)十兩銀子。道婆等人,皆有賞給。老姑子即忙著準(zhǔn)備素齋送行。魯府一班至親,亦擔(dān)了酒席過來餞別。

    魯?shù)劳瑩穸▉砣盏浅蹋舜尾贿^隨身衣物行囊,其外俱無,早一日聊為收拾。次日清晨,車輛已齊。魯老夫婦早備下香燭紙馬,清齋果品,在大殿上供佛。因耽擱了多日,不無作踐佛地。道婆忙去撞鐘敲磬,拜罷起身,又與老姑子師徒等人作辭。老姑子說了多少簡褻怠慢,千恩萬謝的話。魯?shù)劳娙丈殉?,即催促動身。眾人皆上了騾車,老姑子猶欲送出城外,被魯老夫人再三擋住。老姑子對著車前,稽首道:“太太少奶奶們,前途保重,恕小尼不遠送了?!奔椿厣韼е娡降?,仍轉(zhuǎn)庵堂。

    看官們試問,魯?shù)劳砭酉辔?,極品尊榮,此時若功成退隱,致仕還鄉(xiāng),車輛馬匹固多十倍,就是同朝的大小各官,十停亦要來八停相送,遙想一路上執(zhí)手臨歧,殷殷祖餞,何等熱鬧!誰知今日乃獲罪被黜,家財盡行抄沒,兩個兒子又皆充發(fā),雖有幾家至親好友,都不敢公然來送。日前到庵里餞別的時候,即預(yù)先說明??滔聝H有數(shù)乘車輛,幾口親丁,七八名男女仆從而已。加以行李蕭條,不堪入目。魯?shù)劳按卧诮质猩?,受過一場羞辱,是個驚弓之鳥。又怕有人噦唣,悄悄吩咐眾家丁,保護車輛飛速出城,愈快愈妙。家丁們領(lǐng)會得主人意思,叫眾車夫把騾馬加上一鞭,飛也似一口氣趕出城外。到了一塊空闊所在,車輛停住,將車上對象略為整理。眾人又飽餐了一頓,架上騾馬,直向山西大道進發(fā)。

    走了數(shù)日,魯鵬的妻子復(fù)病倒下來。一因思念丈夫,日夜愁苦;二因病體新痊,受不起風(fēng)霜勞頓。魯?shù)劳娤眿D有病,只好沿途耽擱,尋覓名醫(yī)診視。所經(jīng)過的地方,無非鄉(xiāng)村鎮(zhèn)市,那有好手醫(yī)家。況且今日這個郎中,明日那個大夫,各有各的見解,各用各的藥品,反醫(yī)得病人一日重似一日,勢漸垂危。魯老夫婦十分著急,所幸已入山西地界,離家不遠。便命旦夕趲趕,到了家不數(shù)日工夫,魯鵬的妻子即歿了。魯老夫人思兒慟媳,分外傷悲。相巧魯鵾的妻子,趕了回來。因魯鵾發(fā)遣新疆,不便帶家小同往,差了兩名誠實家丁,送他妻子進京。走到中途,聞得魯?shù)劳啾粎⒏锫?,魯鵬充配云南。既然公公,小叔都不在京,沒了投奔,進止兩難。還是魯鵾的妻子有點見識,知道家財抄沒,二叔又遠配他方『,公婆京中難以存身,必回山西無疑。即吩咐改道向山西而去。到了家中,婆媳相見,說不盡多年離別,敘不盡目下顛沛,末了只落得抱頭一哭罷休。

    魯老夫人見大媳婦回家,又帶著兩個孫子同回,二三年不曾見面,都長成了。不免一悲一喜,減去幾分悲慟。魯鵾的妻子又從旁極力解勸,漸漸才將想念二媳婦的心腸,撇在一邊。又與魯老商議,“媳婦的母家甚遠,他丈夫又沒有見面。這點小小年紀(jì),一命夭亡,兼之平日甚為孝敬你我,媳婦身后,該要大大熱鬧一番,方對得過他。不然他在陰司,都要怨你我寡情。好在此時已回了鄉(xiāng)井,還怕什么人議論我家,難不成再在京中參我家一本么!”魯?shù)劳舱f:“應(yīng)該如此,你做主就是了。”魯老夫人隨即發(fā)出銀兩,叫家丁們分頭延清高僧高道,七七追薦。本地紳士親友,都來吊祭。后來直待到魯鵬遇赦歸家,始擇期入葬祖塋。

    惟有魯鵾死在新疆,因道路甚遠,又沒有親丁同在,那邊跟去的家丁,買了棺木裝殮,擇地安葬。魯老夫婦得了信,又不免痛哭一場。即命媳婦孫兒,掛孝開喪,招魂致祭。

    從此魯?shù)劳袷奏l(xiāng)間,領(lǐng)帶兩個孫子讀書上進。下文即沒有他家交代。這種作惡之家,天不絕其后嗣,就算是他祖宗尚有余德。一敗之后,焉能再振,料想子孫也沒得發(fā)跡的了。單說陳寶征自參倒了魯?shù)劳?,聲名大振,人人皆贊他風(fēng)峻。朝內(nèi)自去了這個奸相,紀(jì)綱一整,內(nèi)外肅清。有多少屈抑沉埋的,此時盡吐氣揚眉,重睹天日。無不推功到寶征身上,群頌他有膽有識,乃少年中之拔萃。適值吏部申奏江蘇蘇松太兵備道缺出,御筆親點,著陳寶征補授。又簡放陳仁壽巡撫江西。一日之中,叔侄皆沐殊恩,同朝人人欣羨。又齊稱他叔侄,有此除惡大功,得之何愧。原來陳仁壽力贊寶微上那奏折一事,目下各官俱知其細。仁壽、寶征得了信,也歡喜異常,即預(yù)備召見請訓(xùn),出京等事。一時間,兩邊公館內(nèi),車馬盈門,過來道喜的,絡(luò)繹不絕。甘露亦知道此事,忙趕來給他叔侄賀喜,并有家書托寶征順寄揚州?,F(xiàn)今甘露亦由主事轉(zhuǎn)升到兵部郎中,記名以道府并用。

    過了一日,仁壽叔侄內(nèi)庭召見,奏對時申明請假一月,便道南京省視父兄,接取眷屬。下來又往各同年世誼處,謝步辭別。

    眾官皆請宴餞行,他叔侄該去的,該辭的,不須細說。到了起程這一日,眾官俱來走送,叔侄力辭方止。惟有甘露,直送到十里以外方回。他叔侄們,一路曉行夜宿,往南京而來。暫且不表。

    再說云從龍奉到批折,即將魯鵾,朱丕、賈、許等人,照例發(fā)遣。又札飭陳寶焜,迅速回任。各事發(fā)落已畢,即聞得陳仁壽放了江西巡撫,寶征得了蘇松太道。忙命備轎,至小儒處道賀。

    小儒這邊亦早得了驛報,方夫人等欣喜非常。接著眾親友聞風(fēng),都來賀喜。正忙著迎送,從龍亦至,眾親友連忙回避辭去。小儒同眾人迎接入內(nèi),彼此見了禮,各敘了幾句套話,從龍即笑對小儒道:“二郎甫經(jīng)回任,令弟與大郎又榮放出京,不知你這老封翁怎生快樂,倒要請教一二?!毙∪逍χ?,欠身道:“舍弟小兒們僥幸,皆上荷國恩隆重,下賴諸位伯父叔父們的福庇?!?br>
    王蘭便接口道:“若說介臣巡撫江西,征兒榮放外任,皆系意中之期許。其所奇者,焜兒在外扳倒小魯,征兒在內(nèi)扳翻老魯。去小魯易,去老魯難。何也?小魯不過一守牧,又有前愆可稽,復(fù)加以在田之力,試想小魯縱有三頭六臂之神通,亦難逃沫網(wǎng);若老魯則樹大根深,難以斬伐,且又爪牙耳目甚多,棋布星羅布滿中外。在朝多少前輩各官,有骨氣膽量者,亦不乏其人,均扳他不倒。老魯之不容易去,可想而知。征兒雖然得著那封私書把柄,究竟一系新進,一系久踞,若臨時稍為氣餒,顧及身家,即難以舉行。他居然明目張膽,不避嫌怨,參他一本,尤奇者連魯鵬都羅致在內(nèi)。所謂不入虎穴,焉得虎子。真做得直捷痛快,駭人聽聞。不意這么一件朝野共服的大事,出在一個新列言官,年少的儒生手內(nèi),叫人怎不欽佩!小儒還說托賴我等伯叔們福庇,其實我等忝居伯叔,自愧難步后塵,真要羞煞若干老輩中人。明兒征兒回家,我倒要細問問他,怎么動了參魯老的意見,怎么不待商量,竟鼓勇而行?我卻不知他有多大膽量,大約他膽子比身子還大呢!子龍一身都是膽,此語大可借贈?!?br>
    小儒笑道:“者香未免過于謬獎了。小孩子家那里稱得膽量,不過仗著血氣之勇,不計可否,竟冒險而行。該應(yīng)魯老頭兒倒運,成就了他的聲名,此乃僥幸成功,何足為法?若以者香之贊,直稱贊得他世上寡二無雙的?!蓖跆m聽了,正色道:“小儒此言大錯大錯。我與你交情勝似手足,所差看不過你我異姓,你的兒子即是我之子侄。本來征兒這件事,實在令人拜服。我豈,能學(xué)而今時俗,虛褒妄獎。難道我和你還用浮言客套么!”小儒未及答言,伯青在旁笑說道:“你們不必爭論,聽我分解。小儒雖錯,尚有可原。寶征是他兒子,者香贊他兒子好,他不能也隨聲附和的說好,必得要謙辭兩句。不知我等一人之交,無須謙讓,此乃小儒之錯。若論者香之稱贊,雖出刁:本衷,未免亦有太過之處。其中我與楚卿等人,生平毫無建樹,甘拜下風(fēng)。惟者香與在田,卻非我等可比。在田有平粵寇之功,者香有靖海賊之績,你兩人皇皇偉業(yè),中外皆知,與征兒之參倒老魯,可謂工力悉敵。”

    說著,回頭對小儒笑道:“至于你這位令尊老封翁,雖做過歷任封圻,大廷卿貳。若與令郎比較起來,小儒,休怪我直言。尊翁競要退避令郎三舍,令郎卻遠勝尊翁不止十倍。在諸位品評,我這議論可平允否?”伯青說罷,引得從龍等人拍手大笑道:“伯青之說,公平確當(dāng),兩造皆可無詞。未免使老封翁有些難處,好在是自家兒子跨灶,猶可解慰?!毙∪逍Φ溃骸傲T罷罷,我從此真要箝口結(jié)舌,永遠不敢同你們說話。一經(jīng)開口,我既有了不是先在身上。尤其者香,更外難纏,說起來都是長篇大套的一陣訓(xùn)責(zé)?!蓖跆m亦笑道:“你不用放刁,本怪你謙非所宜,以致責(zé)由自取。難不成伯青也幫著我,硬派你不是么?”眾人又說笑了一回,從龍便作辭回署。

    晚間,方夫人待小儒回后,即說到預(yù)備戲酒,請眾親友們過來熱鬧兩日。小儒道:“爽性俟他叔侄們回來,再請客不遲?!狈椒蛉说溃骸八麄兓貋?,不能久住。又要忙著料理媳婦們動身,那里還有工夫請酒呢!不如趁著這幾天,消消閑閑的,請兩日酒,唱數(shù)本戲,好得多呢!你請過了,我還要接著請我體己的客?!毙∪妩c首道:“既這么著,明日就叫外面定席,傳喚班子,一準(zhǔn)后日請客。大約四五日,也可請遍了。”一宵無話。次早,小儒叫了聽差家人上來,吩咐辦酒定戲,又分頭去邀請親友,無非伯青等陪客。外邊綠野堂以及園中各處,皆張燈結(jié)彩,大開筵宴。小儒請過男客,方夫人又請眾家內(nèi)眷,忙得內(nèi)外家丁們,人人無暇。約有半月之久,才算清楚。

    這日,小儒正坐在書房內(nèi),查點請過的親友,怕有遺漏,招人愆尤。忽見家丁進來,回道:“二老爺同大少爺,座船已抵碼頭,少頃就回府了。行李等件,均已先到,請示在那里安置?”

    未知陳仁壽叔侄回家,有何話說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