國學(xué)古籍
  • 繪芳錄 第四回 捏虛詞密現(xiàn)喪心計 痛遠別合譜斷腸詩

    作者: 《繪芳錄》竹秋氏
    卻說伯青,小儒、王蘭三人來訪二珠,見宋二娘望著他們招手,隨了二娘到洛珠這邊來。原來洛珠的臥室在一順五間后面,一個小院落,栽了些花草。上首大大的曲折形式三間,一間起坐,旁邊兩間是洛珠臥房,裝潢得十分齊整。眾人進了房,見慧珠姊妹二人倉皇失措的坐在牀沿上,呆呆的望著外面,見了眾人也不起身。伯青詫異道:“你屋里出了什么大事,驚慌得這個樣兒?外面那些人是那里來的?聽他聲音像似要淘氣的?!?br>
    二娘拍手道:“祝少爺再不要提了。今早忽然來了兩三個人,卻都不認識。他走進門就問他姊妹,恰好他兩人在里面,我見他神色不善,回他被人家接去了。來人不等我說完,拍著桌子罵道:『好大模樣的紅姑娘,躲在家里不出來招呼,難道我們不給錢的么?就是真出去了,我們在這里等一天都要守著他們,見一見紅人兒,明日好成仙去。若是躲著,我們知道了是不依的?!晃乙矝]法,只得請他們坐了,小心陪著他們,無奈七嘴八言的,令人難受。”伯青蹙著眉道:“只怕是……”回頭見洛珠臉上一紅一白,望著伯青更形慚愧。伯青自悔多言,即改口道:“只怕是你家無心得罪人了。”二娘道:“我的少老爺,做這樣買賣還敢得罪人?只愁趨奉不及,就是不招接的人,也是好言好語回復(fù)他,還要留茶留飯。我前后仔細一想,實在沒有得罪人的處?!毙∪宓溃骸澳切┤巳绻麃韺返?,斷不會淘氣,大抵有因而來。你再去試探他,只要糊出門,即沒事了。”

    正說著,猛聽得外廂天崩地裂一聲,好似桌子推翻,連板壁都打倒了。二娘急急跑了出去。少停見一個小婢,喘吁吁的奔進米道:“不好了,來人把桌掎全行打壞,大姑娘房內(nèi)舂得稀爛?,F(xiàn)在抓住末二奶奶打了幾下,還要他交出姑娘們來才肯干休,口口聲聲的要打進來。說看見三個人走進去,分明將姑娘藏在內(nèi)里騙著我們?!眹樀枚榭蘖似饋?,慧珠分外害怕找繩子要自盡。伯青、王蘭都慌起來,一面勸慰二珠,自己心中也想走出去。

    小儒卻有點主見道:“不要亂,什么人事,他還敢糟蹋我們么?倒是畹秀,柔云被他等看見卻不便。你家可有后門?”洛珠顫顫的道:“我我這屋后有有個后門。”小儒道:“那就好了,我們?nèi)税橹沔⒚糜珊箝T走出去,悄悄的到我家里住幾天避一避風(fēng)頭,就沒有事了。”王蘭道:“很用得?!币膊挥啥樽髦?,逼著他們將隨身要物帶了幾件。洛珠起身將帳子掀開,露出兩扇小小的門。原來這門在里面是個暗門,以備不虞的。眾人走出了后門,正是秦淮河邊,卻好見連兒同著馬夫在空地上放馬。伯青喚了他過來道:“你去叫兩頂轎子,不要耽誤快些去。”連兒見主人與二珠立在空地上,神色倉皇,不知何故,也不敢問,急急的轉(zhuǎn)身去了。伯青果將三名馬夫叫在身旁,猶防來人尋至相鬧。不多時,連兒押著兩乘轎子來了。小儒道:“抬到我宅里去,重重行賞?!倍樽I,三人乘騎,一路如飛,奔三山街而來。到了府前,眾人下馬,轎子一直抬至火巷內(nèi)才住。

    小儒領(lǐng)著二珠,同眾人由火巷一個小門進去,轉(zhuǎn)了好幾處彎彎曲曲的回廊,見一排五間亭子,兩邊向水,一面倚著假山,題曰“春吟小榭”。亭外牡丹盛開,綠陰低護,走過迎面一座紅欄小石橋,即至亭中,是小儒平時讀書的所在。亭中盛設(shè)頗為幽雅,內(nèi)里一間用楠木落地罩隔開,倚壁一榻,衾枕華美。小儒讓眾人坐了,伺候的小奴雙福,送上茶來。

    慧珠道:“我這會心中才定,尚覺有點突突的。那些人進門就鬧起來,決非無故而至,慢慢的訪問都要明白。想我們這種人是極無味的,怡聲下氣的去奉承人,稍有不到人人得欺。若是個良家女兒,正眼也不敢覷一覷?!闭f著,流下淚來。洛珠提起心事,又想到適才的光景,不由得一陣心酸。小儒、王蘭一旁嘆息,伯青凄然道:“畹秀之言足見心地,我見那些行戶人家樂此不倦,以是為榮者不可勝數(shù),想他等另具一副肝腸。何況古今來多少才人亦曾淪落風(fēng)塵,只要出淤泥而不染,后日都有個好好結(jié)局。畹秀、柔云有何患焉!”二珠聽了皆點頭稱是,拭了淚痕。

    慧珠起身向小儒道:“我們理應(yīng)去謁見夫人,煩你引導(dǎo)?!毙∪宓溃骸澳堑箍梢圆槐?,我代你說聲罷?!甭逯榈溃骸笆裁丛?,理數(shù)不可缺的?!弊M醵艘嘣疲骸爸]見為是?!毙∪宀辉偻仆校瑖诟离p福著廚房內(nèi)在例菜內(nèi)添兩色:油炸鴨子,清燉鰣魚;再加樣麻菇筍絲素湯兒,開一壇好老酒,就擺在這亭子上。王蘭道:“我們是要回去的?!毙∪逍Φ溃骸罢呦愫鋈豢蜌馄饋?,我是代畹秀、柔云壓驚,借此聚聚,你縱然要去,難道也阻我請人么?”王蘭道:“既如此說法,我做陪客不走了?!毙∪宓溃骸拔伊夏阋采岵坏米??!贝蟊姸夹α?。

    小儒領(lǐng)著二珠來見他妻子方夫人。若說這方夫人,是極賢淑的,而且才貌雙佳,與小儒同庚,生了二子一女。小儒深得內(nèi)助之力,夫婦又極伉儷。這日,正坐在窗前調(diào)引兒女玩笑,抬頭見小儒進來,起身相迎。又見小儒背后隨著兩個閨娃,容光煥映,清若芙蕖,忙問道:“此系何人?”小儒笑道:“就是我平時極口稱贊的聶家姊妹,今日特地領(lǐng)來見你,可信我言不謬贊?!?br>
    二珠上前叩見,夫人忙用手挽起道:“名不虛傳,不愧『國色,二字。”又叫他們坐了,問道:“今日因甚事兒到我府里來?”小儒將前后情節(jié)細說一遍,方夫人嘆道:“世有名花,當知愛惜。若輩殺風(fēng)景,可知其俗入骨髓,不足計較。我府中房屋甚大,就在這里多住幾日,外人也不敢奈何你們。晚間在我房里歇,與我談?wù)劊共患拍??!倍榈懒酥x,齊說道:“蒙夫人錯愛,不鄙賤質(zhì),又許時聆訓(xùn)誨,真萬幸也?!狈椒蛉寺犓麄兂鲅员蜓牛葹闅g喜。坐了坐,小儒同他們出來。

    王蘭道:“你們見過小儒兄的嫂夫人了?還是被打出來的,還是被攆出來的?多分小儒也捱了一頓罵,不然何以都怔怔的?”洛珠笑道:“你可是活見鬼,見那個怔怔的?夫人人極寬厚,見了很疼我們,還叫我們晚間到上房去宿,陪夫人閑話。娶了這位夫人,真是前世修來的。”王蘭笑道:“晚間到上房陪夫人,是極好的事,豈不要把小儒叉出來,讓你們先問聲小儒,可愿意不愿意?”小儒笑道:“放屁!你慣會說瞎話,我平時一個月就有二十余天宿在外書房。只怕你日后娶了弟媳,有事攆你都不肯走的,好歹你不過仗著一付涎臉兒。”

    大家說笑多時,見雙福擺上酒來。他們常聚的不謙讓,挨次而坐?;壑榻K覺放心不下他母親,不知道那些人可去沒有去?央著雙福去探個信兒。小儒道:“我也想到此處,你可速去訪明白了來回話?!彪p福答應(yīng)著去了。單說二娘從后面走出來,見桌椅全行打損,來人跳來跳去的罵。二娘忍氣陪笑道:“爺們不要動氣,姑娘今日真不在家,已經(jīng)打發(fā)人接去了,請爺們稍守片刻。如果躲在屋里不見人,這又何苦呢!難道打壞多少東西,不肉痛的么?就見一見爺們也不把他們吞了下去。爺們是知情達理,可知我這話是不欺人的?!倍镎诜洲q,內(nèi)中一人身材高大,貌極惡陋,睜著眼道:“放你娘的屁!我親眼見三個人走進去,不是你家孤老是誰?那三個人衣服華美,人又少年,你巴結(jié)他,將這些巧話來搪塞我們。”說著,把二娘一掌,二娘立腳不穩(wěn),一蹌幾乎跌翻,不覺紅漲了臉道:“這是什么話?姑娘既不在家,暫時變也變不出。爺們把東西打壞了不算數(shù),還要打罵我。爺們也是些正經(jīng)人,動手動腳的都不成說話。我又是個老年婦人,難道還與人打降不成?真是沒有見過的事?!崩湫α寺暎D(zhuǎn)身即走。

    這人聽了,跳起來搶步上前,把二娘叉倒,不分皂白,拳打腳踢。二娘打得在地上亂滾,喊叫“地方救命!”嚇得眾人勸又不是,幫又不是,都噤住了。來人又奔進慧珠房內(nèi),索性打個竟盡,出來指著二娘道:“你這老虔婆倒會撒潑,停一會叫你看手段。你們這些烏龜家還了得!”忿忿而去。小婢等人將二娘扶起,椅子上坐了。二娘頓足捶胸,既哭且罵。

    王氏起先躲在自己房內(nèi),此時聽得人去了,方敢出來。見二娘衣裙破損,頭面打傷,臉上紅一塊白一塊,額角上幾個老大疙瘩,心中著實不忍。攙他進房,用水洗了頭面,整頓衣發(fā),婉婉的寬解。又勸他吃些飲食,二娘嘆口氣道:“聶奶奶,這碗牢飯我也懶得吃了,陪盡無數(shù)小心,費盡無數(shù)唇舌,一日到晚刻刻提心在口,還要受人糟蹋。我長到四十多歲,這樣苦真是頭一遭。明日正把牢門關(guān)起來,人還能吃我訛頭么?有紫金子賺,我都不愿了。”又指著外面罵道:“這一起瘟雜種,打了你家老娘,明日要挨千刀剮萬刀剁呢!”說了罵,罵了說,好半會方住。回頭問小婢道:“姑娘們呢?人去了可以出來了。難道我打成這個樣子,他們不知道么?還要商酌個主見,尋個地方避一避再說,怕這些瘟雜種要重米的。我吃苦:也罷了,他們大風(fēng)都吹不起,還能經(jīng)這樣大浪么?神天保佑,方才是沒有鬧進去,果真看見他們,還不肯干休呢!”又嘆口氣道:“聶奶奶,不是我說,你家兩位千金性情實在古怪。接不得的人不說,接得的人若不與他們合式,想同他說句話兒好像登天。大姑娘是冷冷的,令人難耐;二姑娘那一張梟嘴薄唇,說出幾句刻薄話兒,益發(fā)令人存身不住,難免暗地里不得罪人。全仗著我敷衍人,也敷衍不了許多。天下能有幾個像祝少爺那一班人,又肯用錢,又順著他們脾氣。我親見他姊妹不高興,無數(shù)的釘子給祝少爺碰,祝少爺反笑嘻嘻的七搭八搭逗著他們說。陳少爺、王少爺也是這樣。你想一想,這種有錢有勢的貴公子反來恭維他們,難得不難得?所以把他姊妹脾氣釀壞了,以為世上人都是這樣的。”

    王氏點頭道:“二奶奶真說得不錯,就是我家這幾年,也很虧他提拔,實在他的錢用得不少。最難是連戲言都不與慧珠說一句。這樣脾氣,我家慧珠才合式。常想托出人來說,把慧姑給了祝少爺,洛姑也紿了王少爺。后半世你我日子也靠得住,他們不是薄情的人?!倍飺u首道:“暫時不得成功,可知道祝王二人正室還沒有娶,他們讀書明理的人,斷不肯先納妾的。將來我看你家兩個姐兒,都是他們的人,此時卻不好提?!敝灰娦℃咀邅淼溃骸澳切┤唆[的時候,兩位姑娘出了后門,隨陳少爺回府去了,說過幾日才回來?!倍锏溃骸昂脴O了。我正想送他們出去避幾天,在陳少爺府里是放心的?!贝蠹艺f著,忽見兩個人似公差打扮,一老一少,昂昂的走進來問道:“這里可是聶家么?”王氏應(yīng)了聲。老年的道:“你可是聶王氏?這位可是宋氏,;”二娘見問得蹊蹺,忙起身讓坐道:“二位下問有何見諭?我正是末氏,人人皆知,瞞不起的。請問二位上姓?”老年的道:“我叫劉亮?!敝钢倌甑溃骸八兄苊?。敝衙門是上元縣,無事也不能驚動,有件公事在這里,望一望就明白了?!痹谝m筒內(nèi)摸出一張紙來,遞與二娘。王氏識得幾個字,走過來看道:

    特授江寧府上元縣正堂毛為恃勢行兇,乞正風(fēng)化事。本月初九日,掂文生柴士圖、包友禮,文童聞南金,民人王義等稟稱;“生等向住桃”十渡地方,忽然前歲搬來聶王氏母女三人,本籍蘇州,買民人王義之宅居住,與生等近在四鄰,并聲稱投親來此。居未數(shù)月,即延請曲師教伊二女彈唱,又密結(jié)著名女棍宋氏聯(lián)為心腹,勾引游人;并有當?shù)責(zé)o恥縉紳子弟,時為往來,以作靠背。生等忝列膠庠,知關(guān)風(fēng)化,即著王義辭房,囑伊另遷。而聶王氏等陽奉陰違,延宕不去。近日更無忌憚,甚至喝雉呼盧,徹夜不已。盜火堪虞,千人一見。生等萬難坐視,時慮禍延,乃約王義同往婉為啟導(dǎo),冀彼有所感悔而能知止。詎料聶王氏等遷怒多事,侈口謾罵,稍與爭辯即喝令家奴數(shù)十名將生等撮地痛打,反栽無故誣良,嗣為旁觀勸解始釋。伏思禁城之內(nèi)膽敢橫行,其意不過有所倚恃;不知誘引子弟法無可逃,毆辱斯文更無可逭。若不嚴逐根究,將來之行為,非生等所敢擬議”云云。為此,即仰該差飛提聶王氏、宋氏及聶氏二女一并到案,訊明重辦,毋得稍有徇庇,致干未便,切切。年月日本縣行王氏看完嚇得面如土色,滿身發(fā)抖起來。幸虧二娘還有主意,走進房內(nèi)好半會,取出兩個梅紅紙包,遞與來差道:“些須非敬請收了買杯酒吃,俗說道,千差萬差,來人不差。至于這件事是非曲直,自有公論,躲不了的。只求二位頭翁稍停一半日,容我們稍為料理。況兩個姐兒亦是在案要緊人證,今日被祝大人叫去,也要接回來,一同赴審。最好笑是原告一個都認不得,就是房主人王義,連魂靈都沒有來一遭。這種無影無形的事,從那里說起?!?br>
    兩個差人見二娘很懂事務(wù),說話又明亮,將銀包顛了顛約有十兩光景,頗為歡喜。劉亮把扇子在桌上拍了一下道:“宋奶奶,我看你是個明白人,又會力、事。蒙你的情,看得起我們,有一句話不得不告訴一聲??芍肋@件事當真是這一起人告你的么?你說連認都認不得,我也曉得你認不得。你家暗中得罪個人,這人卻不好說話,所以化出這些人來出首的。”周明側(cè)著頭道:“劉老爹,你不要說罷,緊防說出牽搭來,我是不管的?!眲⒘恋溃骸靶值埽┠棠淌莻€懂事的人,縱有牽搭,我也要說的,賣貨要賣于識者?!倍锝腥藬[酒飯請他們,劉亮一面吃著飯,說道:“宋奶奶,你道是那個?就是那三山街上的劉御史。昨日面會本官談明白了,今早約這班人連名具稟,即刻批出來,點了堂簽。你想可快不快?宋奶奶,我伙汁們有個主見,你們商議著。我們說你家姑娘未曾提到,可以捺得一時半刻,多卻不能,因為原告的腳力太大。最好你也去尋條路內(nèi)里說聲,那就緩下來了。事過亦要到別處讓讓風(fēng)頭。這些話要曉得是我們報效你的?!倍锫犃耍Ф魅f謝,又封出幾兩銀子,打發(fā)來差去了。二娘跌足道:“那日游湖回來,聽得說得罪了劉御史,我就知道不妙,果然弄出事來,是自家去尋的晦氣!”只見雙福來問信,二娘一五一十對他說了,并囑慧珠求求諸位少爺設(shè)個法兒。雙福回來,細細對眾人說了一遍?;壑?、洛珠聽了如萬箭攢心,忍著一包眼淚,起身向小儒福了福道:“我姊妹二人蒙君等契合,不以卑賤見棄。今不幸老母遭此橫禍,要求你代母親、二娘解脫,我們至死不忘大德。伯青是有父母在堂,不便為此事出頭,所以不去央他?!闭f著哭了起來,意欲彎腰下拜。小儒忙扶住,慨然道:“畹秀柔云但請放心,交友原共患難的,你我雖隔以形骸,究竟此心不隔。況這毛縣令是先父的門生,我去說個情兒,想他也不好十分推卻。你們切不可傷心,自己保重要緊。此事交在我陳小儒身上就是了?!倍槁勓愿屑げ槐M,謝了又謝。伯青、王蘭也作揖道謝。慧珠又催小儒就去,恐仍有變動。

    小儒吩咐雙福傳話,外面?zhèn)滢I拜縣里去。小儒到后面穿了公服,方夫人也說去的為是。少頃,伺候已齊,小儒辭了眾人,乘轎直向縣里來。到了衙前,先去投了帖,他們是通家世交,即刻請見。兩人見禮,彼此問好。毛知縣道:“許久不晤世弟了?!毙∪迩飞淼溃骸皩矣呺A請安,無如俗事多多,不能如愿。小弟今日之行,因有事懇求世兄,未免冒昧?!彼鞂⒙櫦胰绾问芮?,從頭細說。又說到“二珠已為祝王二人賞識,不久即備位小星,尚祈破格體恤,以全祝王二人面目。他們屬在治下,不便來謁,轉(zhuǎn)委小弟緩頰。”說畢,又深深打了一躬。

    毛知縣哈哈大笑,手捻長髯道:“世弟過于鐘情了。若論祝頌三的公子與王茂才,愚兄也素仰其才,既然聶家姊妹做了他的側(cè)室,世弟又來討情,我斷不能難為他。今早劉仁香太史來,囑托我切實究治,并暗暗傷著睹位。此時說穿了,只好含糊了事。但是這聶家,世弟須知會他往別處去走走。不然劉太史未必就肯干休,那時鬧到別處去,我就不能庇護了,而且也不好看相?!毙∪宓溃骸懊墒佬指裢馐┒鳎〉芤仓屑?。若說暫避,不用世兄費心,小弟卻理會得,何能使世兄作難?!庇终f了一會閑話,起身告辭。毛知縣直送到暖閣外始回。

    小儒到了自己府內(nèi),先將知縣準情開脫的話,告訴他們。二珠聽了轉(zhuǎn)悲為喜,感謝不已。伯青、王蘭也十分歡喜。小儒換了便服,重新入座。大家方才暢飲,只見雙福進來道:“聶奶奶同宋二娘在外求見?!毙∪宓溃骸敖兴锩鎭?。”不多一會,雙福領(lǐng)了他們到亭子上。二人搶步上前,叩謝了眾人。小儒叫他們坐了,道:“你們的事已經(jīng)吹散了,可以放心罷。”

    二娘道:“若不是諸位少爺大力,我們是沖定了家。將才差人來取了一張改過切結(jié)去,并限三日內(nèi)搬回原籍。我想南京城里是無人不知的,就是官府不押逐,我們也難住了。已與聶奶奶議定,暫回蘇州,不過一年半載仍是要來的。劉蘊這雜種進了京,就沒有對頭了。我們一則過來叩謝,二則還求少爺格外成全。我們城里尚有點首尾,非八九個日子不能清楚,意欲暫在少爺府里小住幾天,料理各事。外面是萬不能住的,再有點風(fēng)波,就牽搭了。總總蒙少老爺天高地厚之恩,碎身難保,惟有禱告少老爺連中三元,位極人臣?!毙∪宓溃骸斑@事不難,你們今日收拾收拾就搬到我府里來。況你家姑娘也不放心你們在外面住呢?!倍锲鹕碇氐懒酥x,又往后堂見了方夫人。

    慧珠見其事已結(jié),喜出望外,心中萬分感激小儒。又聞得要回蘇州,卻又樂去悲來。難得遇著伯青這一個知己,想此番一別,地北天南,不知日后可能相聚?不由得撲簌簌掉下淚米。洛珠也是一樣心事,王蘭背著臉長吁短嘆。伯青起初也難過,落后一想,反釋然道:“俗云天下那有不散的筵席,自古有離即有合。況他們回蘇州亦是正理,離此不過數(shù)日程途,音問可以常通,他日仍聚在一處也未可定。縱然日夜悲思,試問可能將他們留下?我若再凄凄惶惶的,他們分外悲苦。畹秀又是個錘情的人,倒反要生出別的事來。”想定主意,扯了慧珠坐在亭外石欄上,委委婉婉的開導(dǎo)他?;壑槁犃?,點頭道:“我知道你的意思,不過叫我打開心腸,將你我情節(jié)看淡了,日后都要相會的;糟蹋了自己身子,你倒不放心?!辈嗟溃骸奥勄渲猿钏碱D解,不負你我兩心相印一番。”那邊洛珠,王蘭也聚在一處私浯,顰眉淚眼,難舍難分。

    小儒道:“我已備了一席為畹秀,柔云餞行,大家須盡興痛飲,此一別至速也要一年半載?!币婋p福進來將四壁紗燈點齊,擺上酒肴。一主四賓,序齒入座。烹治十分精潔,無如眾人各有心事,難于下咽。小儒道:“既得春回又將夏至,適逢畹秀、柔云回里,我們大眾意在聯(lián)句,詩曰《送春詞》,要暗合臨歧贈別之意。諸君以為何如何?”伯青、王蘭道:“弟等亦有此意,即從小儒兄起?!毙∪咫姴煌七d,叫人取過筆硯,先寫“送春訓(xùn)”三字,復(fù)寫起句,與眾人看道:  春來春去倍傷神,

    伯青贊道:“-起便合凄然遠別之意,兼之恰如題分?!北憬訉懙溃?br>
      記得尋春又送春。滿院落紅飛似雨,王蘭道:“接句更覺出色。”遂續(xù)著寫道:

      一堤嫩綠軟成茵。最憐南浦將行客,慧珠眼圈兒一紅道:“說到我們本意了?!苯訉懙溃?br>
      不解東風(fēng)慣蕩塵。鶯燕有心仍戀舊,

    洛珠接口道:

      煙云過眼總無因。鐘聲遠寺催將斷,

    慧珠聽了,落下淚來,小儒道:“柔云音調(diào)何其悲也。”遂續(xù)道:  鳥語空庭聽未真。應(yīng)候惟知有桃李,

    伯青道:“用一頓句作開合,音韻更響?!苯拥溃?br>
      耐寒終不及松筠。樓頭少婦愁憑檻,

    王蘭道:“接句司『為畹秀、柔云作一影子,下一句又歸到本題了?!崩m(xù)道:  洞口漁郎漫問津。金粉當年思故跡,

    慧珠道:
      林泉小隱許存身。無多別淚休輕灑,
      伯青點點頭道:

      不盡離情懶欲申。

    小儒道:“再續(xù)兩韻也好結(jié)了?!泵拥溃骸 ∨乱姺鍘n橫北郭,
      王蘭接著寫道:
      任他蜂蝶鬧西鄰。

    伯青道:“寫到本題而住最妙?!苯訉懙溃?br>
      飄零柳絮紛紛去,

    慧珠道:

      冷淡梨花處處新。寄語韶華須暫駐,
      洛珠道:“尾句我結(jié)了罷?!?br>  天涯猶有未歸人。

    小儒拍桌大贊道:“柔云此句情神并到,不脫不黏,令人讀之黯然魂消。拜服,拜服!”慧珠將此句念了幾遍,更覺傷心道:“從此天涯歸人無幾?!毙∪逵眉堉`清,注了各人名字在下從頭念了一遍,道:“十二韻一氣呵成,若出白一人之口,聯(lián)句得此真不易也。”眾人也傳看了一會。外面已交三鼓,撤席散坐,又談了半會,伯青,王蘭作辭回家。

    從此每日清晨即來,半夜方回。二珠有時進去陪方夫人談?wù)?,方夫人大為憐愛他們。一連半月有余,二娘將外面各事理清,在碼頭上雇定了船,擇于明日起程。

    當晚,小儒又備席與他們送行,說明了暢飲一夜,明早好送他姊妹登舟。王蘭同洛珠絮絮叨叨說個不了,時哭時嘆,連酒都不吃。伯青與慧珠坐在席上,你望著我,我望著你,默默無言相對飲泣。小儒也覺難處,想出些話來寬慰他們。

    慧珠向伯青道:“我們這一別,未卜何日方能聚首。只怕你要再見我時,我多分要愁死了?!闭f著又哭,勉強又說道:“我有句話,屢欲同你說,又恐你不愿意,今日卻不得不說了。老太爺老太太只生了你一個,滿指望你揚名顯親,替父母爭光。無如你卻不以功名為念,老太太又疼愛你,不好一定強著你。為人子者,當體貼父母懷抱才是。你具此奇才,何愁不步青云。我勸你從此把那在外面疏財任俠的性情改一改,靜靜的用起功夫來。秋天鄉(xiāng)試,倘然中得一名舉人,老太爺老太太固屆歡喜,我在蘇州也歡喜。免得人議論你貪著花柳誤了功名,那聲名是不好當?shù)摹D愎嫱液?,可依我這一句話兒。”伯青聽了,淚如雨落,哽咽了半會,道:“畹秀金石之言,已銘肺腑。我非不知父母望子心切,以為『功名』二字三十而外得之不晚,深恐此身為微名羈絆,負了少年。今日既如此說法,但放寬心,我準備秋風(fēng)一戰(zhàn),都有以慰我畹卿也?!毙∪宓溃骸邦敌氵@話說得正大,全沒有兒女情態(tài),不枉你們兩情相許,真要愧煞我輩須眉了?!蹦沁吢逯橐矂裢跆m秋天下場,不可耽誤功名。王蘭亦諾諾應(yīng)許。兩邊又說了許多悲切的話。

    不覺天明,二娘早巳起身,同著王氏收拾齊備,進來叩謝眾人。二娘道:“明年春初,可以到南京來。諸位少爺沒事,可請到蘇州逛逛去,不然也要時常通個信息,不要望壞了兩個姐兒,諸位少爺想也不忍心的?!庇忠枚榭蘖似饋恚萌菀妆恍∪鍎褡?。二娘又同著二珠到后堂叩辭夫人,方夫人反覺戀戀難舍,贈了他姊妹許多東西,又囑咐“早去早回,停一兩個月就可來的。況這件事有我家老爺住在南京,都司庇護著的”。二珠答應(yīng),辭了出來。外面輿馬業(yè)已齊備,慧珠、洛珠見勢不可留,先向小儒作謝,叮囑他沒事勸勸伯青,王蘭不要想念他們,當以功名為念。小儒見此光景,也自傷心,惟有點頭而已。二珠轉(zhuǎn)身與祝王二人作辭,各人扯住了手,面面相覷不發(fā)一言,好半會一齊放聲痛哭。王氏、二娘在旁也眼淚鼻涕鬧個不清。見天色不早,上前勸住他們,催促動身。二珠沒奈何,隨著出來,眾人相送。可憐二珠一步一回頭,恨不得由亭子上走到大門外,有十里路長才遂意。到了門外,二娘攙他們進轎,二娘等人各上了小轎,大家說聲珍重,如飛的去了。伯青,王蘭立在門前望不見他們一起轎子;尚呆呆的不動。小儒扯了他們進來,再四勸慰了半日,各自回家。

    伯青回到府內(nèi),不言不笑,好似癡的一般;又怕人知道,背地里出了無數(shù)眼淚。王蘭在家亦然。倒是小儒閑日,到兩家來走走,又將二珠臨行勸他們立志功名的話,說了幾回。二人無奈,除卻與小儒盤桓,逐日用起功來。祝公夫婦大為歡喜,難得兒子回心轉(zhuǎn)意,巴干功名。

    一日,伯青正在書房納悶,見連兒進來道:“老爺請少爺后堂說話,京里舅太爺有信來了。”不知信中何事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