石點頭 第十回　王孺人離合團(tuán)魚夢

　　門外山青水綠，道路茫茫馳逐。

　　行路不知難，頃刻夫妻南北。

　　哭莫哭，不斷姻緣終續(xù)?！　∵@闋如夢令詞，單說世人夫婦，似漆如膠，原指望百年相守。其中命運不齊，或是男子命硬，克了妻子，或是女子命剛，克了丈夫。命書上說，男逢羊刃必傷妻，女犯傷官須再嫁。既是命中犯定，自逃不過。其間還有丈夫也不是克妻的，女人也不是傷夫的，驀地里遭著變故，將好端端一對和同水蜜，半步不廝離的夫妻，一朝拆散。這何嘗是夫妻本是同林鳥，大難來時各自飛？還有一說，或者分離之后，恩斷義絕，再無完聚日子，到也是個平常之事，不足為奇。惟有姻緣未斷，后來還依舊成雙的，可不是個新聞？

　　在下如今先將一個比方說起，昔日唐朝有個寧王，乃玄宗皇帝之弟，恃著親王勢頭，驕縱橫行，貪淫好色。那王府門前，有個賣餅人的妻子，生得不長不短，又嬌又嫩，修眉細(xì)眼，粉面朱唇，兩手滑似柔荑，一雙小腳，卻似潘妃行步，處處生蓮。寧王一著魂，即差人喚進(jìn)府中。那婦人雖則割舍不得丈夫，無奈迫于威勢，勉強(qiáng)從事，這一樁事，若是平民犯了，重則論做強(qiáng)奸，輕則只算拐占，定然問他大大一個罪名。他是親王，誰人敢問？若論王子王孫犯與庶民同罪這句話看起來，不過是設(shè)而不行的虛套子，有甚相干。寧王自得此婦，朝夕淫樂，專寵無比?；仡^一看，滿府中妖妖嬈嬈，嬌嬌媚媚，盡成灰土。這才是人眼里西施，別個急他不過。如此春花秋月，不覺過了一年余，歡愛既到處極，滋味漸覺平常。

　　一日遇著三月天氣，海棠花盛開，寧王對花飲酒，餅婦在旁，看著海棠，暗自流淚。寧王瞧著，便問道：“你在我府中，這般受寵，比著隨了賣餅的，朝巴暮結(jié)，難道不勝千倍。有甚牽掛在心，還自背地流淚？”餅婦便跪下去說苦道：“賤妾生長在大王府中，便沒牽掛，既先為賣餅之妻，這便是牽掛之根了，故不免墮淚?！睂幫鯇⑹址銎鸬溃骸澳銥楹我幌虿粻繏?，今日卻牽掛起來？”餅婦道：“這也有個緣故。賤妾生長田舍之家，只曉得桃花李花杏花梅花，并不曉得有甚么海棠花。昔年同丈夫在門前賣餅，見府中親隨人，擔(dān)之海棠花過來，妾生平不曾看見此花，教丈夫去采一朵戴。丈夫方走上采這海棠，被府中人將紅棍攔肩一棍，說道：‘普天下海棠花，俱有色五香，惟有昌州海棠，有色有香。奉大王命，直至昌州取來的，你卻這樣大膽，擅敢來采取？’賤妾此時就怨自己不是，害丈夫被打這一棍。今日在大王府中，見此海棠，所以想起丈夫，不由人不下淚?！睂幫趼牬苏f話，也不覺酸心起來，說道：“你今還想丈夫，也是好處。我就傳令，著你丈夫進(jìn)府，與你相見何如？”餅婦即跪下道：“若得丈夫再見一面，死亦瞑目?！睂幫趼犃?，點點頭兒，扔扶了起來，即傳令旨出去呼喚。不須臾喚到，直至花前跪下。賣餅的雖俯伏在地，冷眼卻瞧著妻子，又不敢哭，又不敢仰視。誰知妻子見了丈夫，放聲號哭起來，也不怕寧王嗔怪。寧王雖則性情風(fēng)流，心卻慈喜，見此光景，暗想道：“我為何貪了美色，拆散他人的夫妻，也是罪過?！奔磿r隨賞百金，與婦人遮羞，就著賣餅的領(lǐng)將出來，復(fù)為夫婦。當(dāng)時王維曾賦一詩，以紀(jì)此事。詩云：　　莫以今時寵，難忘舊日恩。

　　看花兩眼淚，不共楚王言。

　　這段離而復(fù)合之事，一則是賣餅妻子貌美，又近了王府，終日在門前賣俏，慢藏誨盜，冶容誨淫，合該有此變故。如今單說一個赴選的官人，驀地里失了妻子，比寧王強(qiáng)奪的尤慘，后為無意中仍復(fù)會合，比餅婦重圓的更奇。這事出在哪個朝代？出在南宋高宗年間。這官人姓王名從事，汴梁人氏。幼年做了秀才，就貢入太學(xué)。娘子喬氏，舊家女兒，讀書知禮。夫妻二人，一雙兩好。只是家道貧寒，單單惟有夫妻，并無婢仆，也未生兒女。其時高宗初在臨安建都，四方盜寇正盛，王從事捱著年資，合當(dāng)受職，與喬氏商議道：“我今年紀(jì)止得二十四五，論來還該科舉，博個上進(jìn)功名，才是正理。但只家私不足，更兼之盜賊又狠，這汴梁一帶，原是他口里食，倘或復(fù)來，你我縱然不死，萬一被他驅(qū)歸他去，終身淪為異域之人了。意欲收拾資裝，與你同至臨安，且就個小小前程，暫圖安樂。等待官滿，干戈寧靜，仍歸故鄉(xiāng)。如若兵火未息，就入籍臨安，未為不可。你道何如？”喬氏道：“我是女流，曉得甚么，但憑官人自家主張。”王從事道：“我的主意已定，更無疑惑?！奔幢愦虔B行裝，擇日上道。把房屋家伙，托與親戚照管。一路水程，毫不費力，直至臨安?？茨桥R安地方，真?zhèn)€好景致，但見：

　　凰皇聳漢，秦晉連云?；廴杖缙炼喙质律接钠П槊坊?。天竺峰，飛來峰，峰峰相對，誰云靈鷲移來？萬松嶺，風(fēng)篁嶺，嶺嶺分排，總是仙源發(fā)出。湖開瀲滟，六轎桃柳盡知春；城拱崔巍，百雉樓臺應(yīng)入畫。數(shù)不盡過溪亭、放鶴亭、翠薇亭、夢兒亭，步到賞心知勝覽。看不迭夫差墓、杜牧墓、林逋墓，行來吊古見名賢。須知十塔九無頭，不信清官留不住。

　王從事到了臨安，倉卒間要尋下處。臨安地方廣闊，踏地不知高低，下處正做在抱劍營前。那抱劍營前后左右都是妓家，每日間穿紅著綠，站立門首接客。有了妓家，便有這班閑游浪蕩子弟，著了大袖闊帶的華服，往來搖擺。可怪這班子弟，若是嫖的，不消說要到此地；就是沒有錢鈔不去嫖的，也要到此闖寡門，吃空茶。所以這抱劍營前，十分熱鬧。既有這些妓家，又有了這些閑游子弟，男女混雜，便有了賣酒賣肉、賣詩畫、賣古董、賣玉石、賣綾羅手帕、荷包香袋、賣春藥、賣梳頭油、賣胭脂搽面粉的。有了這般做買賣的，便有偷雞、剪綹、撮空、撇白、托袖拐帶有夫婦女。一班小人，叢雜其地。王從事一時不知，賃在此處，雇著轎子，抬喬氏到下處。原來臨安風(fēng)俗，無論民家官家，都用涼轎。就是布幃轎子，也不用簾兒遮掩；就有簾兒，也要揭起憑人觀看，并不介意。今番王從事娘子，少不得也是一乘沒簾兒的涼轎，那喬氏生得十分美貌，坐在轎上，便到下處。人人看見，誰不喝彩道：“這是那里來的女娘，生得這樣標(biāo)致！”怎知為了這十分顏色，反惹出天樣的一場大禍?zhǔn)聛?。正是?br>
　　兔死因毛貴，龜亡為殼靈。

　卻說王從事夫妻，到了下處，一見地方落得不好，心上已是不樂。到著晚來，各妓家接了客時，你家飲酒，我家唱曲，東邊猜拳，西邊擲骰。那邊樓上，提琴弦子；這邊郎下，吹笛弄簫。嘈嘈雜雜，喧喧攘攘，直至深夜，方才歇息。從事夫妻，住在其間，又不安穩(wěn)，又不雅相。商議要搬下處，又可怪臨安人家房屋，只要門面好看，里邊只用蘆葦隔斷，涂些爛泥，刷些石灰白水，應(yīng)當(dāng)做裝摺，所以間壁緊鄰，不要說說一句話便聽得，就是撒屁小解，也無有不知。王從事的下處，緊夾壁也是一個妓家，那妓家姓劉名賽。那劉賽與一個屠戶趙成往來，這人有氣力，有賊智，久慣打官司，賭場中抽頭放囊，衙門里買差造訪。又結(jié)交一班無賴，一呼百應(yīng)，打搶扎詐，拐騙掠販，養(yǎng)賊窩贓，告春狀，做硬證，陷人為盜，無所不為。這劉賽也是畏其聲勢，不敢不與他往來，全非真心情愿。喬氏到下處時，趙成已是看見。便起下欺心念頭。為此連日只在劉賽家飲酒歇宿，打聽他家舉動。那知王從事與妻子商量搬移下處，說話雖低，趙成卻聽得十之二三，心上想道：“這蠻子，你是別處人，便在這里住住何妨，卻又分甚么皂白，又要搬向他處，好生可惡！我且看他搬到那一個所在，再作區(qū)處?！奔爸翉氖氯し孔?，趙成暗地里跟隨。王從事因起初倉卒，尋錯了地方，此番要覓個僻靜之處，直尋到錢塘門里邊，看中了一所房子。又仔細(xì)問著鄰家，都是做生意的，遂租賃下了。與妻子說知，擇好日搬去。這些事體，趙成一一盡知。

　王從事又無仆從，每日俱要親身。到了是日，喬氏收拾起箱籠，王從事道；“我先同扛夫抬去，即便喚轎子來接你。”道罷，竟護(hù)送箱籠去了。喬氏在寓所等候，不上半個時辰，只見兩個漢子，走入來說：“王官人著小的來接娘子，到錢塘門新下處去，轎子已在門首。”喬氏聽了，即步出來上轎。看時，卻是一乘布幃轎子，喬氏上了轎，轎夫即放下簾兒，抬起就走。也不知走了多少路，到一個門首，轎夫停下轎。轎夫停下轎子，揭起簾兒，喬氏出轎。走入門去，卻不見丈夫，只見站著一伙面生歹人。原來趙成在間壁，聽見王從事分付妻子先押箱籠去的話，將計就計，如飛教兩個人抬乘轎子來，將喬氏騙去。臨安自來風(fēng)俗，不下轎簾，趙成恐王從事一時轉(zhuǎn)來遇著，事體敗露，為此把簾兒下了，直抬至家中。喬氏見了這一班人，情知有變，嚇得面如土色，即回身向轎夫道：“你說是我官人教你來接我到新下處，如何抬到這個所在，還不快送我去?！蹦寝I夫也不答應(yīng)，竟自走開。

　趙成又招一個后生，趕近前來，左右各挾著一只胳脯，扶他進(jìn)去，說：“你官人央我們在此看下處，即刻就來?！眴淌蠇汕忧拥纳碜?，如何強(qiáng)得過這兩個后生，被他直攙至內(nèi)室。喬氏喝道：“你們這班是何等人，如此無理！我官人乃不是低下之人，他是河南貢土，到此選官的?？焖臀胰?，萬事皆休，若還遲延，決不與你干休！”趙成笑道：“娘子弗要性急，權(quán)且住兩日，就送去便了。”喬氏道：“胡說！我是良人妻子，怎住在你家里。”趙成帶著笑，側(cè)著頭，直走至面前去說道：“娘子，你家河南，我住臨安，天湊良緣，怎說此話?！眴淌洗笈嬉粋€把掌，罵道：“你這砍頭賊，如此清平世界，敢設(shè)計誆騙良家婦女在家，該得何罪。”趙成被打了這一下，也大怒道：“你這賊婦，好不受人抬舉。不是我夸口說，任你夫人小姐，落到我手，不怕飛上天去，哪希罕你這酸丁的婆娘？要你死就死，活就活，看哪一個敢來與我講話?！眴淌下犃讼氲溃骸凹嚷滟\人之手，丈夫又不知道，如何脫得虎口？罷，罷！不如死休！”乃道：“你原來是殺人強(qiáng)盜，索性殺了我罷。”趙成道：“若要死偏不容你死。”眾人道：“我實對你說，已到這里，料然脫不得身，好好須從，自有好處。”

　　喬氏此時，要投河奔井，沒個去處；欲待懸梁自盡，又被這班人看守。真?zhèn)€求生不能生，求死不得死，無可奈何，放聲大哭?？蘖擞至R，罵了又哭，捶胸跌足，磕頭撞腦，弄得個頭蓬發(fā)松，就是三寸三分的紅繡鞋，也跳落了。趙成被他打了一掌，又如此罵，如此哭，難道行不得兇？只因貪他貌美，奸他的心腸有十分，賣他的心腸更有十分，故所以不放出虎勢，只得緩緩的計較。乃道：“眾弟兄莫理他，等再放肆，少不得與他一頓好皮鞭，自然妥當(dāng)?！币粫喊岢鲂┚骑?，眾人便吃，喬氏便哭。眾人吃完，趙成打發(fā)去了，叫妻子花氏與婢妾都來作伴防備。原來趙成有一妻兩妾，三四個丫頭，走過來輪流相勸，將銅盆盛了熱水，與他洗臉，喬氏哭猶未止。花氏道：“鐵怕落爐，人怕落囤。你如今生不出兩翅，飛不到天上，倒不如從了我老爹罷?！眴淌先碌溃骸皬纳趺?，從甚么？”那娘道：“陪老爹睡幾夜，若服侍得中意，收你做個小娘子，也叫做從；或把與別人做通房，或是賣與門戶人家做小娘，站門接客，也叫做從。但憑你心上從哪一件?！薄淌下犃耍话l(fā)亂跌亂哭，頭髻也跌散了，有只金簪子掉將下來，喬氏急忙拾在手中。原來這只金簪，是王從事初年行聘禮物，上有“王喬百年”四字，喬氏所以極其愛惜，如此受辱受虧之際，不忍棄舍。此時趙成又添了幾杯酒，欲火愈熾，喬氏雖則淚容慘淡，他看了轉(zhuǎn)加嬌媚，按捺不住，趕近前雙手抱住，便要親嘴。喬氏憤怒，拈起手中簪子，望著趙成面上便刺，正中右眼，刺入約有一寸多深。趙成疼痛難忍，急將手搭住喬氏手腕，向外一扯，這簪子隨手而出，鮮血直冒，昏倒在地?？上б粓F(tuán)高興，弄得冰消瓦解。連這一妻兩妾，三四個丫頭，把香灰糝的，把帕子扎的，把喬氏罵的揪打的，亂得大缸水渾。趙成昏去了一大會，方才忍痛開言說：“好，好，不從我也罷了，反搠壞我一目。你這潑賤歪貨，還不曉得損人一目，家私平分的律法哩?！苯醒绢^扶入內(nèi)室睡下，去請眼科先生醫(yī)治。又吩咐妻妾們輪流防守喬氏，不容他自尋死路。詩云：

　　雙雙鶼鳥在河洲，贈繳遙驚兩地投。　　自系樊籠難解脫，霜天叫徹不成儔。

　　且說王從事押了箱籠，到了新居，復(fù)身轉(zhuǎn)來，叫下轎子，到舊寓時，只見內(nèi)外門戶洞開，妻子不知那里去了。問及鄰家，都說不曉得。惟有劉賽家說：“方才有一乘轎子接了去，這不是官人是哪個？”王從事聽了這話，沒主意，一則是異鄉(xiāng)人，初到臨安，無有好友；二則孤身獨自，何處找尋去。走了兩三日，沒些蹤影，心中憤恨，無處發(fā)泄，卻到臨安府中，去告起一張狀詞，連緊壁兩鄰，都告在狀上。這兩鄰一邊是劉賽，一邊是做豆腐的，南潯人，姓藍(lán)，年紀(jì)約莫六十七八歲，人都叫做藍(lán)老兒，又叫做藍(lán)豆腐。臨安府尹，拘喚劉賽及藍(lán)豆腐到官審問，俱無蹤跡。一面出廣捕查訪，一面將劉賽、藍(lán)豆腐招保。趙成在家養(yǎng)眼，得知劉賽被告，暗暗使同伴保了劉賽，又因劉賽保了藍(lán)豆腐。王從事告了這張狀詞，指望有個著落。那知反用了好些錢鈔，依舊是捕風(fēng)捉影。自此無聊無賴，只得退了錢塘門下處，權(quán)時橋寓客店，守候選期，且好打探妻子消息。分明是：

　　石沉海底無從見，浪打浮漚那得圓。

　再說趙成雖損了一目，心性只是照舊。又想這婆娘烈性，料然與我無緣的了，不如早早尋個好主顧賣去罷。恰有一新進(jìn)士，也姓王，名從古，平江府吳縣人，新選衢州府西安縣知縣。年及五旬，尚未有子。因在臨安帝都中，要買一妾，不論室女再嫁，只要容貌出眾，德性純良，就是身價高，也不計較。那趙成慣做這掠販買賣，便有慣做掠販的中媒，被打聽著了，飛風(fēng)來報與他知。趙成便要賣與此人，心上躊躇，怕喬氏又不肯隊，教妻子探問他口氣。這婆娘扯個謊，口說：“新任西安知縣，結(jié)發(fā)已故，名雖娶妾，實同正室。你既不肯從我老爹，若嫁得此人，依舊去做奶奶，可不是好?！眴淌下犃思?xì)想道：“此話到有三分可聽。我今在此，死又不得死，丈夫又不得見面，何日是了。況我好端端的夫妻，被這強(qiáng)賊活拆生分，受他這般毒辱，此等冤仇，若不能報，雖死亦不瞑目。”又想道：“到此地位，只得忍恥偷生，將機(jī)就計，嫁這客人，先脫離了此處，方好作報仇的地步。聞得西安與臨安相去不遠(yuǎn)，我丈夫少不得做一官半職，天若可憐無辜受難，日后有個機(jī)會，知些蹤跡，那時把被掠真情告訴，或者讀書人念著斯文一脈，夫妻重逢，也不可知，報得冤仇，也不可知。但此身圈留在此，不知是甚地方，又不曉得這賊姓張姓李，全沒把柄?！毕肓艘换?，又怕羞一回，不好應(yīng)承，汪汪眼淚，掉將下來，就靠在桌兒上，嗚嗚咽咽的悲泣。

　　花氏因他不應(yīng)，垂頭而哭，一眼覷見他頭上，露出金簪子，就伸手去輕輕拔他來。喬氏知覺，抬起頭來，簪子已在那婆娘手中。喬氏急忙搶時，那婆娘掣身飛奔去了。喬氏失了此簪，放聲大哭，暗思道：“這是我丈夫行聘之物，刺賊救身之寶，今落在他人之手，眼見得要夫妻重會，不能夠了?！弊源藢に赖哪铑^多，嫁人的念頭少?？薜脗€天昏地暗，朦朧睡去，夢見一個大團(tuán)魚，爬到身邊。喬氏平昔善會烹治團(tuán)魚，見了這個大團(tuán)魚，便拿把刀將手去捉他來殺。這團(tuán)魚抬頭直伸起來，喬氏畏怕，又縮了手。喬氏心記頭上金簪，不知怎的這簪子卻已在手，就向團(tuán)魚身上一丟，又舍不得，連忙去拾這簪子，卻又不見。四面尋覓，只見那團(tuán)魚伸長了頸，說起話來，叫道：“喬大娘，喬大娘，你不要愛惜我，殺我也早，燒我也早。你不要懷念著金簪子，尋得著也好，尋不著也好。你不要想著丈夫，這個王也不了，那個王也不了?！眴淌弦妶F(tuán)魚說話，連叫奇怪，舉把刀去砍他，卻被團(tuán)魚一口嚙住手腕，疼痛難忍，霎然驚醒。想道：“我丈夫平時愛吃團(tuán)魚，我常時為他烹煮，莫非殺生害命，至有今日夫妻拆散之報？”　　正想之間，花氏又來問：“愿與不愿，早些說出來，莫要擔(dān)誤人。”喬氏無可奈何，勉強(qiáng)應(yīng)承。趙成又想：“這婆娘利害，倘到那邊，一五一十，說出這些緣故，他們官官相護(hù)，一時翻轉(zhuǎn)臉來，尋我的不是，可不老大利害，莫把家里與他認(rèn)得。”又分付媒人，只說姓胡。這一班通是會中人，俱各會意，到王知縣船上去說，期定明日親自來相看。趙成另向隱僻處，借下一個所在，把喬氏抬到那邊住下。趙成妻子，一同齊去。到午牌前后，王從古同媒人來，將喬氏仔細(xì)一看，姿容美麗，體態(tài)妖嬈，十分中意，即便去了。不多時，媒人領(lǐng)了十多人來，行下了三十貫錢聘禮。喬氏事到此間，只得梳妝，含羞上轎，雖非守一而終，還喜明媒正娶，強(qiáng)如埋沒在趙成家里。要知喬氏嫁人，原是失節(jié)，但趙成家緊緊防守，尋死不得，至此又還想要報仇，假若果然尋了死路，后來那得夫婦重逢，報仇雪恥。當(dāng)時有人作絕句一首，單道喬氏被掠從權(quán)，未為不是。詩云：　　草草臨安住幾時，無端風(fēng)雨喚離居。

　　東天不養(yǎng)西天養(yǎng)，及到東天月又西。

　　喬氏上了轎，出了臨安城，王從古船泊江口，即舟中成其夫婦。王從古本來要娶妾養(yǎng)子，因見喬氏美艷，枕席之間，未免過度。那喬氏從來知詩知禮，一時被掠，做下出乖露丑，每有所問，勉強(qiáng)支吾，心實不樂。王從古只道是初婚的怕羞，那知有事關(guān)心，各不相照。王從古既已娶妾，即便開船，過了富陽桐廬，望三衢進(jìn)發(fā)。為甚叫做三衢？因洪水暴出，分為三道，故名三衢。這衢州地方，上屆牛女分野，春秋為越西鄙姑蔑地，秦時名太末，東漢名新安，隋時名三衢，唐時名衢州，至宋朝相因為衢州府。負(fù)郭的便是西安首縣。王從古到了西安上任，參謁各上司之后，親理民事，無非是兵刑錢谷，戶婚田土，務(wù)在伸屈鋤強(qiáng)，除奸剔蠹，為此萬民感仰，有神明之稱。又一清如水，秋毫不取，西安縣中，寂然無事。真?zhèn)€：

　　雨后有人耕綠野，月明無犬吠花村。

　　這王從古是中年發(fā)跡的人，在蘇州起身時，欲同結(jié)發(fā)夫人安氏赴任。夫人道：“你我俱是五旬上邊的人，沒有兒女。醫(yī)家說，婦人家至四十九歲，絕了天癸，便沒有養(yǎng)育之事。你的日子還長，不如娶了偏房，養(yǎng)個兒子，接代香火。你自去做官，我情愿在家吃齋念佛?！惫蚀送鯊墓诺脚R安娶妾至任。衙中隨身伴當(dāng)夫妻兩人，親丁只有喬氏。誰知喬氏懷念前夫，心中只是怏怏。光陽迅速，早又二年。一日正值中秋，一輪明月當(dāng)窗，清光皎潔。王從古在衙齋對月焚香啜茗，喬氏在旁侍坐。但見高梧疏影，正照在太湖石畔，清清冷冷，光景甚是蕭瑟。兼之鶴唳一聲，蟋蟀絡(luò)繹，間為相應(yīng)，雖然是個官衙，恰是僧房道院，也沒有這般寂寞。王從古乘間問著喬氏道：“你相從我，不覺又是兩年，從不見你一日眉開，畢竟為甚？”喬氏道：“大凡人悲喜各有緣故，若本來快活，做不出憂愁；若本來悲苦的，要做出喜歡，一發(fā)不能夠。”王從古見他說話含糊，又道：“我見你德性又好，才調(diào)又好，并不曾把偏房體面待你，為何不向我說句實話？”喬氏道：“失節(jié)婦人，有何好處，多煩官人，這般看待?！蓖鯊墓诺溃骸澳闶倾炅喝?，重婚再嫁，不消說起。畢竟你前夫是死是活，為甚的到了臨安住在胡家？”喬氏道：“原來這販賣人家姓胡么？”王從古聽說，一發(fā)驚異道：“你住在他家，為何還不曉得他姓胡，然則你丈夫是甚么樣人？”喬氏道：“妻子既被人販賣，說出來一發(fā)把他人玷辱，不如不說。況今離別二年有余，死也沒用，活也沒用。”言罷，雙淚交流，欷歔嘆息。王從古聽他說話又苦，光景又慘，連自家討個販賣來的做偏房，也沒意思，悶悶不名而睡。喬氏見他已睡，乃題一詩于書房壁上。詩云：

　　蝸角蠅頭有甚堪，無端造次說臨安。

　　因知不是親兄弟，名姓憑君次第看。

　　題罷就寢。明早王從古到書房中，見了此詩，知道是喬氏所作。把詩中之意一想：“蝸角蠅頭，他丈夫定是求名求利的，到臨安失散，不消說起。后邊兩句，想是將丈夫姓名，做個謎話，教我詳察，我一時如何便省得其意?！蓖鯊墓欧皆诖俗匝宰哉Z，只見喬氏送茶進(jìn)來。王從古道：“你詩中之意，我都曉得，若后來訪得你前夫消息，定然使月缺重圓?！眴淌下犚姶嗽?，雙膝就跪下，說道：“愿官人百年富貴，子孫滿堂。”此時笑容可掬，真是這兩年間，只有這個時辰笑得一笑，眉頭開得一開。王從古看了，點頭嗟嘆其不忘前夫。

　　自此又過年余。一日正當(dāng)理事，陰陽生報道：“府學(xué)新到的教授來拜?！蓖踔h先看他腳色，乃是汴梁人，年二十八歲，由貢士出身，初授湖州訓(xùn)導(dǎo)，轉(zhuǎn)升今職，姓王名從事。王從古見名姓與己相去不遠(yuǎn)，就想著喬氏詩中有因，知不是親兄弟之句，沉吟半晌，莫非正是此君，且從容看是如何。遂出至賓館中相見，答拜已畢，從此往來，也有公事，也有私事，日漸親密。一來彼此主賓，原無拘礙；二來是讀書人遇讀書人，說話投機(jī)，杯酒流連，習(xí)為常事。倏忽便二年。那衢州府城之南，有一爛柯山，相傳是青霞第八洞天。晉時樵夫王質(zhì)入山砍樵，見二童子相對下棋，王質(zhì)停了斧柯，觀看一局，棋還未完，王質(zhì)的斧柯，盡已朽爛，故名為爛柯山。有此神山圣跡，所以官民士宦，都要到此山觀玩?！　∫蝗赵绱禾鞖?，王從事治下肴榼，差馳夫持書柬到縣，請王從古至爛柯山看梅花。王從古即時散衙，乘小轎前來。王從事又請訓(xùn)導(dǎo)葉先生，同來陪酒。這葉先生雙名春林，就是樂清縣人，三位官人，都是角巾便服，素鞋凈襪，攜手相扶，緩步登山，藉地而坐，飲酒觀花。是日天氣晴和，微風(fēng)拂拂，每遇風(fēng)過，這些花瓣如魚鱗飛將下來，也有點在衣上，也有飛入酒杯。王知縣道：“這般良辰美景，不可辜負(fù)。我三人各分一韻，即景題詩，以志一時逸興?！蓖踅淌诘溃骸叭绱俗蠲??！本蛯⒃婍嵾f與王教授，知縣接韻在手，隨手揭開一韻，乃是壺字。知縣又遞與王教授，教授又送葉訓(xùn)導(dǎo)。那葉訓(xùn)導(dǎo)揭出仙字。然后教授揭著一韻，卻是一個妻字，不覺愀然起來。況且游山看花的題目，用不著妻字，難道不是個險韻？又因他是無妻子的人，驀地感懷，自思自嘆。知縣訓(xùn)導(dǎo)，那里曉得。王知縣把酒在手，咿咿唔唔的吟將出來，詩云：

　　梅發(fā)春山興莫孤，枝頭好鳥喚提壺。

　　若無佳句酬金谷，卻是高陽舊酒徒。

　　葉訓(xùn)導(dǎo)詩云：

　　買得山光不用錢，梅花清逸自嫣然?！　≌蹃聿患慕峡?，贈與孤山病里仙?！　⊥踅淌谀轫嵲谑?，討倒未成，兩淚垂垂欲滴。王知縣道：“老先生見招，為何先自沒興，對酒不樂，是甚意思？”王教授道：“偶感寒疾，腹痛如刺，故此詩興不湊，例當(dāng)罰遲?！弊园丫薇迳?。這杯酒卻有十來兩，王教授平昔酒量，原是平常，卻要強(qiáng)進(jìn)此杯，咽下千千萬萬的苦情，不覺一飲而盡。紅著兩眼，吟詩云：

　　景物相將興不齊，斷腸行賂各東西。

　　誰教夢逐沙吒利，漫學(xué)斑鳩喚舊妻。

　　吟罷，大嘆一聲。王知縣道：“老先生興致不高，詩情散亂，又該罰一杯。”王教授只是垂頭不語。葉訓(xùn)導(dǎo)喚從人，將過云母箋一幅，遞與王知縣，錄出所題詩句。知縣寫詩已畢，后題姑蘇王從古五字。因知縣留名，葉訓(xùn)導(dǎo)后邊也寫樂清葉林春漫錄七字。兩人既已留名，王教授也寫個汴梁王從事書，只是詩柄上增：“春日邀王令公、葉廣文同游爛柯山看梅，限韻得妻字?！睍T，遞與王知縣。知縣反覆再看，猛然想起，就將云母箋一卷，藏入袖里。說道：“等學(xué)生仔細(xì)玩味一番，容日奉到?！笔侨仗焐淹?，各自回衙。

　　王從古故意將這詩箋，就放在案頭。喬氏一日走入書房，見了這卷云母箋，就展開觀看，看到后邊這詩，認(rèn)得筆跡是丈夫的，又寫著汴梁王從事?！边@不是我丈夫是誰，難道汴梁城有兩個王從事不成？”又想道：“我丈夫出身貢士，今已五年，就做衢州教授，也不甚差。難道一緣一會，真正是他在此做官？”又想道：“他既做官，也應(yīng)該重娶了。今看詩中情況，又怨又苦，還不像有家小。假若他還不曾娶了家小，我卻已嫁了王知縣，可不羞死？總?cè)缓髞碛邢嘁娙兆樱矣猩躅伱嬉娝?。”心里想，口里恨，手里將胸亂捶。恰好王從古早堂退衙，走入書房，見喬氏那番光景，問道：“為甚如此模樣？”喬氏道：“我見王教授姓名，與我前夫相同，又是汴梁人，故此煩惱。”王從古情知事有七八分，反說道：“你莫認(rèn)差了，王教授說，祖籍汴梁，其實三代住在潤州。”喬氏道：“這筆跡是我前夫的，那個假得。”王從古道：“這是他書手代寫的，休認(rèn)錯了?！眴淌系溃骸八墙淌?，倒有書手代寫。你是一縣之主，難道反沒個書手，卻又是自家親筆？”王從古見他說話來得快捷，又答道：“這又有個緣故的，那王教授右手害瘡，寫不得字，故此教書手代寫。我手上又不害瘡，何妨自家動筆?！眴淌弦娬f，沒了主意，半疑半信。王從古外面如此談話，心上卻見他一念不忘前夫，倒有十分敬愛。又說道：“事且從容，我再與你尋訪。”　　又過了幾日，縣治后堂工字廳兩邊庭中，千葉桃花盛開，一邊紅，一邊白，十分爛熳。王從古要請王教授葉訓(xùn)導(dǎo)玩賞桃花，先差人投下請?zhí)?，分付廚下，整治肴饌。對喬氏道：“今日請王教授，他是斯文清越的人，酒饌須是精潔些?！眴淌下犝f請王教授，反覺愕然，忙應(yīng)道：“不知可用團(tuán)魚？”王從古道：“你平日不煮團(tuán)魚，今日少了這一味也罷?！眴淌系溃骸翱峙峦踅淌诨蛘呦渤詧F(tuán)魚，故此相問?！蓖鯊墓判Φ溃骸斑@也但憑你罷了?！痹瓉硗鯊墓牛f有腸風(fēng)下血之病，到西安又患了痔瘡，曾請官醫(yī)調(diào)治，官醫(yī)又寫一海上丹方，云團(tuán)魚滋陰降火涼血，每日烹調(diào)下飯，將其元煮白汁薰洗，無不神效。王從古自得此方，日常著買辦差役，買團(tuán)魚進(jìn)衙。喬氏本為王從事食團(tuán)魚，見了團(tuán)魚，就思想前夫。又向在趙成家，得此一夢，所以不吃團(tuán)魚，也不去烹調(diào)。今番聽說請王教授，因前日詩箋姓名字跡，疑懷未釋，故欲整治此味，探其是否。王從古冷眼旁觀，先已窺破他的底蘊，故意把話來挑引。此乃各人心事，是說不出的話。

　　當(dāng)下王從古正與喬氏說長話短，外邊傳梆道：“學(xué)里兩位師爺都已請到。”王從古即出衙迎接，引入后堂。茶罷清談，又分詠紅白二種桃花詩，即好詩也做完，酒席已備。那日是知縣做主人，少不得王教授是坐第一位，葉訓(xùn)導(dǎo)是第二位。席間賓主款洽，杯觥交錯。大抵官府宴飲，不擲骰，不猜拳，只是行令。這三位官人，因是莫逆相知，行令猜拳，放懷大酌。王教授也甚快活，并不比爛柯山賞梅花的光景。正當(dāng)歡樂之際，門子供上一品肴饌，不是別味，卻是一品好團(tuán)魚。各請舉筷，王知縣一連數(shù)口，便道：“今日團(tuán)魚，為何異常有味？”那葉訓(xùn)導(dǎo)自來戒食團(tuán)魚，教門子送到知縣席上。惟王教授一風(fēng)供上團(tuán)魚，忽然不樂，再一眼看覷，又有驚疑之色。及舉筷細(xì)細(xì)一撥，俯首沉吟，去了神去。兩只牙筷，在碗中撥上撥下，看一看，想一想，汪汪的兩行珠淚，掉下來了。比適才猜拳行令光景，大不相同。王知縣看了，情知有故，便道：“一人向隅，滿坐不樂。王老先生每次悲哭敗興，大殺風(fēng)景，收了筵席罷?！比~訓(xùn)導(dǎo)聽見此語，早已起身，打恭作謝。王教授也要告辭，王知縣道：“葉老先生請回衙，王老先生暫留，還有說話?！?br>
　　遂送葉訓(xùn)導(dǎo)出堂，上轎去后，復(fù)身轉(zhuǎn)來，屏退左右，兩人接席而坐。王知縣低聲問王教授道：“老先生適才不吃團(tuán)魚，反增凄慘，此是何故，小弟當(dāng)為老先生解悶?！蓖踅淌诘溃骸巴砩幌虮Т诵氖?，只因言之污耳，所以不敢告訴。晚生原配荊妻喬氏平生善治烹團(tuán)魚，先把團(tuán)魚裙子括去黑皮，切臠亦必方正。今見貴衙中，整治此品，與先妻一般，觸景感懷，所以墮淚?！蓖踔h道：“原來尊閫早以去世，小弟久失動問。”王教授道：“何曾是死別，卻是生離?！蓖踔h道：“為甚乃至于此？”王教授乃將臨安就居一段情繇，說了一遍。王知縣聽了此話，即令開了私宅門，請王教授進(jìn)去，便教喬氏出房相認(rèn)。喬氏一見了王從事，王從事一見了妻子，彼此并無一言，惟有相抱大哭。連王知縣也凄慘垂淚，直待兩人哭罷，方對王教授道：“我與老先生同在地方做官，就把尊閫送到貴衙，體面不好。小弟以同官妻為妾，其過大矣，然實陷不知。今幸未有兒女，甚為干凈，小弟如今宦情已淡，即日告病歸田。待小弟出衙之后，離了府城，老先生將一小船相候，彼此不覺，方為美算?！蓖踅淌诘溃骸叭粍t當(dāng)年老先生買妾，用多少身價，自當(dāng)補(bǔ)還?！蓖踔h道：“開口便俗，莫題，莫題。”說罷，王教授別了知縣，喬氏自還衙齋。王從古即日申文上司告病，各衙門俱已批允，收拾行裝離任，出城登舟，望北而行。打發(fā)護(hù)送人役轉(zhuǎn)去，王教授船泊冷靜去處，將喬氏過載，復(fù)為夫婦。一床錦被遮羞，萬事盡勾一筆，只將臨安被人劫掠始終，并團(tuán)魚一夢，從頭至尾，上床時說到天明，還是不了。正是：

　　今宵勝把銀缸照，猶恐相逢是夢中。

　　喬氏說道：“我今夫妻重合，雖是天意，實出王知縣大德，自不消說起。但大仇未報，死不甘心，怎生訪獲得強(qiáng)盜，須把他碎骨粉身，方才雪此仇恥?！蓖鯊氖碌溃骸拔译m則做官，卻是寒氈冷局。且又不知這賊姓名居處，又在隔府別縣，急切里如何就訪得著。”喬氏道：“此賊姓胡。已是曉得，但不知其住處。”王從事道：“此事只索放下，再作區(qū)處?！?br>
　　話休煩絮。王從事作官一年，任滿當(dāng)遷。各上司俱薦他學(xué)行優(yōu)長，才猷宏茂，堪任煩劇，遂升任臨安府錢塘縣知縣。喬氏聞報大喜，對丈夫道：“今任錢塘，便是當(dāng)年拆散之地，縣令一邑之長，當(dāng)與百姓伸冤理枉。何況自己身負(fù)奇冤，不為報雪，到彼首當(dāng)留心此事。”王從事道：“不消叮嚀，但事不可定，事不可知，且待到任之后，自有道理。”隨擇日起程，從金華一路，到錢塘上任。三朝行香之后，參謁上司。京縣與外縣不同，自中書政府，以及兩臺各衙門，那一處不要去參見。通謁之后，刑布規(guī)條，投文放告，征比錢糧。新知縣第一日放告，那告狀的也無算，王從事只揀情重的方準(zhǔn)。中有一詞，上寫道：

　　告狀人周紹，告為劫賭殺命事。紹系經(jīng)商生理，設(shè)鋪揚州。有子周玄，在家讀書。禍遭嘉興三犯鹽徒丁奇，遁居臨安，開賭誘子宿娼劉賽，朋扛賭搏，劫去血資五十余兩，金簪一只。紹歸往理，觸兇毒打垂斃，趙成救證，誘賭劫財，逞兇殺命。告。

　　原告　周紹

　　被犯　丁奇　劉塞　周玄　　干證　趙成

　　王從事看這詞，事體雖小，引誘人家子弟嫖賭，情實可惡，也就準(zhǔn)了，仰本圖里老拘審。原來這張狀詞，卻是趙成陰唆周紹告兒子的。趙成便貪淫作惡，妻子婢妾，卻肯舍身延壽。凡在他家走動的，無有不相知，好似癩痢頭上拍蒼蠅，來一個著一個，總來瞞著趙成一人。有曉得的，在背后顛唇簸嘴說道：“趙瞎子做盡人，那得無此現(xiàn)世報。”趙成近時，忽地道女人滋味平常，要尋小官人味道嘗嘗，正括著周紹的兒子周玄。這周玄排行第一，人都叫他是周一官，年紀(jì)十七八歲。一向原是附名讀書，近被趙成設(shè)計哄誘，做了男風(fēng)朋友。引到家中，穿房入戶，老婆婢妾，見他年紀(jì)小，又標(biāo)致，個個把他當(dāng)性命活寶。趙成大老婆花氏，已是三十四五，年紀(jì)是他長，名分是老大，風(fēng)騷又是他為最。周玄單單供應(yīng)這老婆娘，還嫌弗夠，所以一心倒在周玄身上。平日積下的私房，盡數(shù)與他，連向日搶喬氏這只金簪，也送與他做表記。兩個小老婆，也要學(xué)樣，手中卻少東西，只有幾件衣服，將來表情，丫頭們只送得汗巾香袋。周玄分明是瞎倉官收糧，無有不納。趙成一生占盡便宜，只有這場交易，吃了暗虧。

　　周玄跟著趙成，到處酒樓妓館，賭博場中，無不串熟。小官家生性，著處生根，那時嫖也來，賭也來，把趙成老婆所贈，著實撒漫。那抱劍營前劉賽，手內(nèi)積趲得東西，買起粉頭接客，自己做鴇兒管家，又開賭場。嫖客到來，乘便就除紅捉綠。周玄常在他家走動。這丁奇是嘉興販綿綢客人，到劉賽家來嫖，與周玄相遇。劉賽牽頭賭錢，丁奇卻是久擲藥骰的，周玄初出小伙子，那堪幾擲，身邊所有，盡都折倒，連趙成老婆與他這只金簪也輸了。是時五月天氣，不戴巾帽，丁奇接來，就插在角兒上。賭罷，周玄敗興，先自去了。丁奇就與粉頭飲酒，卻好趙成撞至，劉賽就邀來與丁奇同坐吃酒。趙成見丁奇頭上金簪，卻像妻子戴的一般，借來一看，吃了一驚。劉賽道：“方才周一官，將來做梢，輸與丁客人的?！壁w成情知妻子與周玄必有私情事了，心里想了一想，自己引誘周玄的不是，不如隱了家丑，借景擺布周玄罷。算計已定，即便去尋周玄。他本意原只要尋周紹，不想恰好遇著在家?！　∧侵芙B原是清客，又是好動不好靜的，衙門人認(rèn)得的也多，各樣道路中人，略略曉得幾個。見了趙成，兩下扳談。趙成即把他兒子與丁奇賭錢，輸下金簪子的事說出。周紹道：“可知家中一向失去幾多物件，原來都是不長進(jìn)的東西，偷出去輸與別人?！庇终f道：“只是我兒子沒有這金簪，這又是那里來的？”趙成道：“賭博場中，梢挽梢，管他來歷怎的。如今錢塘縣新任太爺?shù)?，何不告他一狀，一則追這丁奇的東西，二則也警戒令郎下次。”周紹聽信了他，因此告這張狀詞。也是趙成惡貫滿盈，幾百張狀詞，偏偏這一張卻在準(zhǔn)數(shù)之中，又批個親提，差本圖里老拘審。新下馬的官府，誰敢怠慢。不過數(shù)日，將人犯拘齊，投文解到。王從事令午衙所審，到未牌時分，王從事出衙升堂，喚進(jìn)諸犯，跪于月臺之上。　　王從事先叫原告周紹上去，問道：“你有幾個兒子？”周紹道：“只有一個兒子。”知縣道：“你既在揚州開段鋪，是個有身家的了，又且只一子，何不在家教訓(xùn)他，卻出外做客，至使學(xué)出不好？”周紹道：“業(yè)在其中，一時如何改得。”知縣又叫周玄上來，看了一看，問道：“你小小年紀(jì)，怎不學(xué)好，卻去宿娼賭錢，花費父親資本?！敝苄溃骸靶∪藢嵅辉ㄙM父親東西?！敝h道：“胡說，既不曾花費，你父親豈肯告你。在我面前，尚這般抵賴，可知在外所為了?！焙冉校骸澳孟氯ゴ颍　痹黼`一聲答應(yīng)，鷹拿燕雀，扯將出去。那個小伙子，魂多嚇掉。趙成本意借題發(fā)揮，要打周玄，報雪奸他妻子之口怨氣，今番知縣責(zé)治，好不快活，伸頭望頸的對皂隸打暗號，教下毒手打他。早又被知縣瞧見，卻認(rèn)錯是教皂隸賣法用情，心里已明白這人是衙門情熟的，又見周玄哀哀哭泣，心里又憐他年紀(jì)小。喝道：“且住了?！敝苄妹猓置魉廊ミ€魂。

　　知縣叫丁奇問道：“你引誘周玄嫖賭，又劫了他財物，又打壞周紹，況又是個鹽徒，若依律該向個徒罪?！倍∑娴溃骸袄蠣?，小人到此販賣綿綢，并非賣鹽之人。與周玄只會得一次，怎說是引誘他嫖賭，劫他財物，通是虛情誑告，希圖捏詐?！敝h道：“周紹也是有家業(yè)的人，你沒有引誘之情，怎舍得愛子到官？”周紹叩頭道：“爺爺是青天?！倍∑娴溃骸爸苄钨€，或是自有別人引誘，其實與小人無干?！敝芙B道：“兒子正是他引誘的，更無別人，劫去的財物，有細(xì)財在此?！毙淅锩鲆患埑噬?。趙成隨接口直叫道：“還有金簪子一只?！敝h大怒道：“你是干證，又不問你，你何要你搶嘴？”叫左右掌嘴，皂隸執(zhí)起竹掌，一連打上二十，才教住了。趙成臉上，打得紅腫不堪。知縣問：“金簪今在何處？”丁奇不敢隱瞞說：“金簪在小人處。”知縣道：“既有金簪，這引誘劫賭的情是真了?！倍∑娴溃骸靶∪嗽诳瓦?，到劉賽家宿歇，與周玄偶然相遇，一時作耍賭東道。周玄輸了，將這金簪當(dāng)梢是實，欺侮銀兩，都是假的。只問娼婦劉賽，便見明白。”一頭說，一頭在袖摸出金簪。皂隸遞與門子，呈到案上。知縣拿起簪子一看，即看見上有“王喬百年”四字，正是當(dāng)年行聘的東西，故物重逢，不覺大驚，暗道：“此簪周玄所輸，定是其母之物，看起來昔日掠販的是周紹了。但奶奶說是姓胡，右眼已被刺瞎，今卻姓周，雙目不損，此是為何？”沉吟一回，心中兀突，分付且?guī)С鋈?，明日再審，即便退堂。衙門上下人，都道：“這樣小事，重則枷責(zé)，輕則扯開，有甚難處？恁樣沒決斷，又要進(jìn)去問后司?！北娙酥徽J(rèn)做知縣才短，那里曉得他心中緣故。

　　王從事袖了簪子進(jìn)衙，遞與喬氏道：“我正要訪拿仇人，不想事有湊巧，卻有一件賭博詞訟，審出這根簪子?！眴淌系溃骸斑@人可是姓胡，右眼可是瞎的？”知縣道：“只因其人不姓胡，又非瞎眼，所以狐疑，進(jìn)來問你?！眴淌弦搀@異道：“這又怎么說？”知縣又問道：“他可有兒子弟兄么？”喬氏道：“俱沒有。”知縣委決不下，想來想去，乃道：“我有道理了。只把這周紹，盤問他從何得來，便有著落?！贝稳赵缣?，也不投文，也不理別事，就喚來審問。當(dāng)下知縣即呼周紹問道：“這簪子可是你家的么？”周紹應(yīng)道：“是?！庇謫柕溃骸斑€是自己打造的，別人兌換的，有多少重？”周紹支吾不過。知縣喝教夾起來，皂隸連忙討過夾棍。周紹著了忙，叫道：“其實不干小人的，不知兒子從何處得來。”知縣便叫周玄：“你從那里得來的？”這小伙子，昨日吃了一嚇，今日又見動夾棍。心驚膽戰(zhàn)，只得實說：“是趙成妻子與我的。”知縣道：“想必你與他妻子有奸么？”周玄不敢答應(yīng)。

　　知縣即叫趙成來問，趙成跪到案前，知縣仔細(xì)一看，右眼卻是瞎的，忽然大悟道：“當(dāng)日掠販的，定是這個了。他說姓胡，亦恐有后患，假托鬼名耳。”遂問道：“可是你恨周玄與妻子有奸，借丁奇賭錢事，陰唆周紹告狀，結(jié)果周玄么？”趙成被道著心事，老大驚駭，硬賴道：“其實周玄在劉賽家賭錢，小人看見了報與他父親，所以周玄懷恨，故意污賴，說是小人妻子與他簪子?！敝h道：“這也或者有之，你可曉得，這簪子是那里來的？”趙成道：“這個小人不曉得。”知縣又問道：“你妻子之處，可還有婢妾么？”趙成道：“還有二妾四婢?！敝h暗道：“此話與喬氏所言相合，一發(fā)不消說起是了?！庇值溃骸澳闶呛蔚葮尤?，乃有二妾四婢，想必都是強(qiáng)占人的么？”趙成道：“小人是極守法度的，怎敢作這樣沒天理的事?！敝h道：“我細(xì)看你，定是個惡人。”又道：“你這眼睛，為甚瞎了？”趙成聽了這話，正是青天里打一個霹靂，卻答應(yīng)不來。知縣情知正是此人，更無疑惑，乃道：“你這奴才，不知做下多少惡事，快些招來，饒你的死?！壁w成供道：“小人實不曾做甚歹事?！敝h喝叫：“快夾起來?！比膫€皂隸，趕向前扯去鞋襪，套上夾棍，趙成殺豬一般喊叫，只是不肯招承。

　知縣即寫一朱票，喚過兩個能事的皂隸，低低分付，如此如此。皂隸領(lǐng)命，飛也似去了。不多時，將趙成一妻兩妾，四個老丫頭，一串兒都縛來，跪地丹墀。皂隸回覆：“趙成妻子通拿到了?！贝藭r趙成，已是三夾棍，半個字也吐不出實情，正在昏迷之際。這班婆娘見了，一個個嚇得魂飛魄散。知縣單喚花氏近前，將簪子與他看，問道：“這可是你與周玄的么？”那婆娘見老公夾得是死人一般，又見知縣這個威熱，分明是一尊活神道，怎敢不認(rèn)，忙應(yīng)道：“正是小婦人與他的。”知縣道：“你與周玄通奸幾時了？”花氏道：“將及一年了。家中大小，皆與周玄有奸，不獨小婦人一個?！庇謫枺骸霸鯓悠鸬?？”花氏道：“原是丈夫引誘周玄到家宿歇，因而成奸?！敝h道：“原來如此。”又問道：“你這簪子，從何得來？丈夫眼睛為何瞎了，他平日怎生為惡？須一一實招，饒你的刑罰。”那婆娘惟恐夾棍也到腳上，從頭至尾，將他平日所為惡端，并劫喬氏販賣等情，一一說出，知縣道：“我已曉得，不消說了?！本徒谭帕粟w成夾棍，選頭號大板，打上一百。兩腿血肉，片片飛起，眼見趙成性命在霎時間了。

　知縣又喚花氏道：“你這賤婦，助夫為惡，又明犯奸情，亦打四十。眾婦人又次一等，各打二十。”即援筆判道：

　審得趙成，豺狼成性，蛇虺為心。拐人妻，掠人婦，奸謀奚止百出，攫人物，劫人財，兇惡不啻萬端。誘孌童以入幕，乃惡貫之將盈；啟妻妾以朋淫，何天道這好還?；ㄊ蠆Z簪而轉(zhuǎn)贈所歡，趙成構(gòu)訟而欲申私恥，丁奇適遭其釁，周紹偶受其唆，雖頭緒各有所自，而造孽獨出趙成。案其惡款，誠罄竹之難書；據(jù)其罪跡，豈擢發(fā)所能數(shù)。加以寸磔，庶盡厥罪。第往事難稽，陰謀無證。坐之城旦，實有余辜。劉賽煙花而復(fù)作囊家，杖以未儆。丁奇商販而肆行賭博，懲之使戒。周玄被誘生情，薄懲擬杖，律照和奸。花氏妻妾宣淫，重笞示辱，法當(dāng)官賣。金簪附庫，周紹免供。

　判罷，諸犯俱押去召保。趙成發(fā)下獄中，當(dāng)晚即討過病狀?？蓱z做了一世惡人，到此身死牢獄，妻妾盡歸他人。這才是：　　善惡到頭終有報，只爭來早與來遲。

　　且說王從事，退入私衙，將前項事說與喬氏。喬氏得報了宿昔冤仇，心滿意足，合掌謝天。這只金簪，教庫上繳進(jìn)，另造一只存庫。臨安百姓，只道斷明了一樁公事，怎知其中緣故，知縣原為著自己。那時無不稱頌錢塘王知縣，因賭博小事，審出教唆之人，除了個積惡，名聲大振。三年滿任，升紹興府通判。又以卓異，升嘉興府太守。到任年余，喬氏夫人，力勸致仕，歸汴梁祖業(yè)。王從事依允，即日申文上司，引病乞休，各衙門批詳準(zhǔn)允。收拾起程，船到蘇州，想起王知縣恩德，泊船閶門，訪問王知縣居處，住在靈巖山剪香涇。王從事備下禮物，放船到瀆村停泊，同喬氏各乘一肩小轎，直到剪香涇來。先差人投遞名帖，王知縣即時出門迎接。原來王知縣，因還妾一事，陰德感天，夫人年已五十以外，卻生下一子，取名德興。此時已有七歲，讀書甚是聰明。當(dāng)下在門首迎接，王從古見有兩乘小轎，便問：“為何有兩乘轎子？”跟隨的啟道：“太守夫人，一同在此?！蓖踔h心上不安，傳話說：“我與太守公是故人，方好相接，夫人那有相見之禮？”跟隨的只道王知縣不肯與故人夫人相見，實不知其中卻有一個緣故，為此喬氏隨轉(zhuǎn)轎歸船。王從事與王知縣，留連兩日而別。一路無話，直至汴梁。

　　是時天下平靜，從事在汴梁城中，覓了小小一所居第，一座花園，與喬氏日夕徜徉其間。喬氏終身無子，從事乃立從堂兄弟之子為嗣，取名靈復(fù)，暗藏螟蛉之義。王從事居家數(shù)年而故，喬氏亦守寡十五年才終。臨終時分付靈復(fù)道：“我少年得罪你父親，我死之后，不得與你父親合葬。父親之柩，該葬祖墓，我的棺木，另埋一處?！膘`復(fù)暗道：“我父親生前與母親極為恩愛，何故說得罪兩字。”欲待再問，喬氏早已瞑目而去。靈復(fù)只道一時亂命，那里曉得從前這些緣故。喬氏當(dāng)日在趙成家，夢見團(tuán)魚說話，后來若不煮團(tuán)魚與王教授吃。怎得教授見鞍思馬，吐真情與王知縣。所謂“殺我也早，燒我也早”，在夢驗矣。若當(dāng)時這簪子不被趙成妻子搶去，后來怎報得這趙成劫搶之仇，所謂“尋得著也好，尋不著也好”，其夢又驗。當(dāng)時嫁了王從事，卻被趙成拐去，所謂“這個王也不了”。后來又得王知縣送還從事，所謂“那個王也不了”，團(tuán)魚一夢，無不奇驗。后人單作一詩，贊王知縣不好色忘義，就成了王從事夫妻重合，編出一段美談。詩云：

　　見色如何不動情，可憐美少遇強(qiáng)人。

　　五年月色西安縣，滿樹桃花客館春。

　　墨跡可知新翰墨，烹魚乃信舊調(diào)人?！　∪舴钦塘x王從古，完璧如何返趙君。

　　后人又因王知縣夫人五旬外生下德興兒子，后日得中進(jìn)士，接紹書香，方見王知縣陰德之報，作一絕句贊之。詩云：
　　當(dāng)年娶妾為寧馨，妾去桃花又幾春。

　　不是廣文緣不斷，為教陰德顯王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