國學(xué)古籍
  • 九尾龜 第一百四十六回 論交涉清言譏俗吏 縱微辭談笑說官場

    作者: 《九尾龜》張春帆
    只說召太守聽了章秋谷的話兒,連連的點(diǎn)頭稱是道:“你的話兒實(shí)在講得透澈。如今的那班辦交涉的寶貝,一個個都是坐了這個毛病。當(dāng)初訂定條約的時候,糊里胡涂就是這樣的一來,那里懂得什么條約的學(xué)問?比不得他們外國派出來商訂條約的人,一定是長于外交、熟諳例約,辦起交涉來自然不至茫無把握。我們中國這班人那里是他的對手!據(jù)我想起來,這些商訂約章、辦理交涉的事情,另有一種專門的學(xué)問,不是那些門外漢可以率爾操刀、魯莽從事得的。更兼商訂條約,關(guān)系非常,一個不小心就要損失許多的權(quán)利。就是一個無關(guān)輕重的字兒,一句絕無系屬的說話,也一定要再三審慎,沒有一些兒疏忽的地方,方才保得將來不另生枝節(jié)。你若是一時忽略,不去細(xì)細(xì)的推敲,只說這句話兒、這個字兒是不關(guān)緊要的,隨隨便便的就答應(yīng)了;那里知道,將來就在這個不關(guān)緊要的地方平空生出許多枝節(jié),鬧出絕大的交涉來!這樣的事情,我在這里見了也不止一次。我以前也曾上過一個條陳,請?jiān)诳偫硌瞄T里頭設(shè)一個外交館,專門培植那些辦理交涉的人才。無奈人微言輕,大家非但不以為然,倒反一個個都說我無故多事。這些話兒,我以前也和金觀察說過,金觀察倒深以為然。無奈金觀察也沒有什么大權(quán)力,在上的人置之不理,說來也是枉然。方才你說的一席話兒,真是一句一字都打到我心坎里去,沒有一句不是我心上要說的話兒,真是英雄所見略同,不是那班庸庸碌碌的人可以妄參末議的?!?br>
    章秋谷聽了笑道:“極承推許,慚愧非常。但是我的心上還有一個意見:如今那班辦交涉的人──” 秋谷正說到這里,只見金觀察在外面走了進(jìn)來,章秋谷和召太守連忙立起。金觀察忙道:“請坐,請坐。我們都是自己人,何必要講這些過節(jié)?!闭f著金觀察自己便也坐了下來,章秋谷和召太守也就一同坐下。金觀察道:“你們談?wù)摰谜谑譄狒[,被我進(jìn)來打斷了你們的話兒。如今你們只顧談你們的,待我來做個旁聽的人何如?”秋谷笑道:“小侄和召太尊方才講的,就是我們中國交涉失敗的原因。”說著,便把方才一番議論約略述了一遍。金觀察也不住的點(diǎn)頭稱是。

    秋谷又道:“據(jù)小侄的意見看起來,如今我們中國的交涉失敗還有一種原因:第一種原因是條約失敗,方才已經(jīng)講過,不必再去提他。第二種原因,卻都是給那班辦理交涉的官員鬧壞的。他們那班飯桶,好容易花了無數(shù)的銀錢,走了許多的門路,方才謀得一個功名,鉆得一個差使,兢兢業(yè)業(yè)的捧著腦袋過日子,一個樹葉子下來也怕壓破了頭。平時見了上司,一味的只曉得掇臀放屁,捧卵呵脬,這樣的人要叫他去辦交涉,你想可中用不中用?只要一見了外國人的影兒,不等他開口說話,早已嚇得魂飛魄散,骨軟筋融,一味的唯唯諾諾,憑他要怎么樣就怎么樣,那里敢駁他一個字的回!在他自己心上想起來,得罪了上司還好請個旁人解釋解釋,或者行些賄賂也就罷了;要是得罪了外國人,就是上司和他十分合式,也是偏袒不來的。所以辦起交涉來,憑著那外國人怎樣的要求、那般的強(qiáng)硬,也不敢說半個不字、放一個屁兒。他那里知道,外國人的辦交涉也是專用詭譎手段的。他自己明曉得這件事情不合條約,有妨公法,未見得辦得到,他卻故意裝個胡涂,姑且向我們中國要求一下。若是我們中國的外交官據(jù)著條約公法和他抗辯,他也就不來提起,只當(dāng)沒有這件事兒一般。在他原沒有一些兒損失,不過費(fèi)他一個照會就是了。萬一個那班辦理交涉的人不明條約、不諳公法,竟是輕輕易易的答應(yīng)了下來,他就得步進(jìn)步,要求無已;并且從此以后還要把這件事兒當(dāng)作舊例,節(jié)節(jié)挾制,事事誅求。他們那班飯桶只說外國人的事情不是頑的,遇著有什么交涉的事件免不得將就些兒,敷衍一下,叫他心上喜歡,以后或者可以省些困難。那里知道,如今這般的競爭世界,只有進(jìn)步,沒有退步的。就是一件至微極細(xì)的事情也一定要和他據(jù)理力爭,退讓不得。若是遇事退讓,處處將就,今天退讓來,明天將就去,一天一天的讓來讓去,我們中國縮退一步,他們外國人便占進(jìn)一步,得寸進(jìn)寸,得尺進(jìn)尺,到了后來一定要弄得無可退讓,無從將就。那其間退讓不得,將就不來,勢必至于彼此決裂,釀成重要的交涉。與其遇事將順,到后來依然還是收拾不來,不如在交涉之初,就正正堂堂的和他磋磨辯駁,據(jù)約爭持,到后來還不至于這樣的潰敗決裂,不可挽回。在他們外國人的一方面看起來,卻也怪不得他們痛恨,以前的種種要求,沒有一件不肯,沒有一事不允,到了如今忽然兩下齟齬起來,自然是恨入骨髓的了。就是如今各省的民變、鬧教的案件,那一件不是地方官激出來的?要是那些地方官能夠放大了膽,逢著民教交哄的事情,一秉至公的按律辦理,不要袒護(hù)教土,凌虐百姓,也何至于鬧出這樣的事情來!總而言之,做官的人要是存了個患得患失的心,就斷斷不能辦事。小侄狂瞽之論,老表伯以為何如?”

    金觀察拍手道:“你的話兒一些不錯,正和我的意見相同。如今那班辦交涉的人要是個個都能依著你的話辦事,我們中國的利權(quán)何至這般喪失!我們中國的百姓何至這樣受欺!”說著三個人不免嗟嘆一番。金觀察道:“如今官場中人的卑鄙齷齪,比那前十年的情形更是不同,就是說也說不盡許多。別的都還不必說他,最可笑的就是我們這班候補(bǔ)道,你只看全國行省里頭那些最重要的差使,什么銀元局、銅元局、鐵路、礦務(wù)、軍政、警軍,那一處的總辦、會辦不是候補(bǔ)道當(dāng)?shù)??好象世上的人只要是個候補(bǔ)道,就無所不通,無所不曉,不論什么事情都是內(nèi)家,不管什么要差都是熟手。好象不是候補(bǔ)道就不勝其任的一般。你想,那些候補(bǔ)道里頭大半都是些有錢的紈袴子弟,仗著家里頭的有幾個錢,捐個功名出來頑頑,那里會辦什么事情?雖然候補(bǔ)道里頭也未嘗沒有幾個精明強(qiáng)干、有才有識的人,卻是十個里頭找不出這樣的一個。把國家的大事,一古腦兒的都交給這一起酒囊飯袋的庸才,我們中國的前途那里還有什么希望!”說著不覺長嘆一聲。 秋谷道:“老表伯這番說話委實(shí)不差。如今那班候補(bǔ)道里頭,像老表伯一般的人不要說十個里頭找不出一個,就是全國的候補(bǔ)道一古腦兒合攏起來,只怕也揀不出幾個!”金觀察笑道:“這句話兒你是違心之論了。像我這般的人,在候補(bǔ)道里頭雖不是什么酒囊飯袋,卻也算不得什么奇材異能。不過撫心自問,還不是那班尸位素餐的人物罷了。你的說話未免稱譽(yù)得過當(dāng)些兒?!?br>
    召太守接著說道:“秋谷兄的話兒卻也不是過贊,委實(shí)如今直隸通省里頭和大人一般熱心辦事、才識兼優(yōu)的,卻是寥寥無幾?!苯鹩^察哈哈的笑道:“今天什么道理,你們兩個人忽然這樣的謬贊起來?!闭虑锕鹊溃骸靶≈兜臑槿?,老表伯是向來知道的,從不肯脅肩諂笑,當(dāng)面阿諛。就是召太尊,也不是這般卑鄙的人物?!闭虑锕日f到這里,忽然外面有人來拜會金觀察。當(dāng)差的傳了進(jìn)來,金觀察連忙起身出去。臨走的時候?qū)χ锕鹊溃骸敖裉煊嗵卣埬阍谏狭执和盹?,你去不去?”秋谷道:“如若老表伯去,小侄一定奉陪?!苯鹩^察點(diǎn)一點(diǎn)頭,匆匆的走了出去。

    當(dāng)下章秋谷又和召太守談了一回,又辦了些日行的公事,看看日色西斜,便回到盧家胡同金觀察的公館里頭來。只見余太守已經(jīng)來了,在金觀察書房里頭談天,見了秋谷連忙拱手道:“我只怕秋谷先生不肯賞光,所以特地自己過來奉請。”秋谷道:“豈敢豈敢!多承賜飯,深擾郇廚,那有不到的道理!”余太守道:“好說,好說。秋谷先生為什么要這般客套?”金觀察便取笑他們道:“我看你們兩個不是在這里講什么話,大約是你們兩個結(jié)了新親,今天在我這里會親,所以一個這般客氣,一個又是那樣謙恭,不然為什么要這般拘束呢?”說得秋谷和余太守兩個都笑起來。

    余太守坐了一會,便向秋谷道:“如今差不多有六下鐘,我們就去好不好?”金觀察便對秋谷道:“今天我聽說天仙戲館里頭,來了個上海新到的女伶馮月娥,花旦戲串得甚好,我們何妨早些吃了晚飯賞鑒他一下子?”余太守聽了先自高興,口中說道:“狠好,狠好。我們吃過了立刻就去。想不到我今天這個東道主人做得竟不折本!” 金觀察和章秋谷聽了都微微一笑。章秋谷不說什么,金觀察卻對著余太守道:“你的算計(jì)既然這樣精工,何不索性連今天的一頓晚飯都不要請,豈不更占便宜?”余太守聽了,跳起來對著金觀察打了一拱道:“既然如此,今天對不起,一客不煩二主,爽性我奉托了你老哥和我代作了今天的主人,何如?“金觀察大笑道:“好得狠,好得狠。你既然舍不得花錢,我今天非但不要你出一個大錢,爽性再送五塊錢給你用用好不好?” 章秋谷聽到這里,忍不住“格”的一笑。余太守也笑道:“不好,不好。給你占了便宜去了?!苯鹩^察道:“你自己情情愿愿、伏伏貼貼的叫我來占你的便宜,我不好意思推卻,自然只好領(lǐng)你的情的了?!庇嗵匦χ?,“呸”了一口道:“小孩子沒有規(guī)矩,滿嘴里亂講的是些什么話兒!”金觀察拈著自己的胡須,對著秋谷道:“你聽聽他,倒叫我是小孩子!你想可笑不可笑?”

    三個人一面說笑,大家都坐上轎子到日本租界的上林春番菜館來,揀了樓上的一間房間坐了。余太守便寫了幾張催請客人的條子交給細(xì)崽,叫他立刻送去。請的客人就是言主政和楊司馬兩個,賓主只有五個人。正是:

    胭脂照夜,樓臺歌管之春;粉墨登場,傀儡衣冠之恨。 不知后如何,且待下回交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