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尾龜 第一百一十八回 鬧相公尚書中計(jì)　告病假巡撫歸田

且說劉吉甫同著張伯華和康觀察在佩芳那里吃了一頓便飯，佩芳囑付了康觀察許多說話，又教導(dǎo)了他許多禮節(jié)。這位康觀察雖然外面的儀表長得不錯，心上卻狠有些糊涂，只聽著劉吉甫和佩芳兩個人的話兒連連點(diǎn)頭。坐了好一回，只見一個小孩子飛一般走進(jìn)來，向著佩芳做個手勢道：“來了，來了?！迸宸蓟舻牧⑵鹕韥?，叮囑劉吉甫同著康觀察：“寬坐一回，等會兒再來叫你?！闭f著便匆匆的去了。

康觀察同著劉吉甫、張伯華悶坐在書房里頭，連一聲都不敢響。只聽得里面嘻笑說話的聲音，足足的等了半天。只見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子走了進(jìn)來，口中說道：“請康大人快些進(jìn)去?！眲⒓β犃?，連忙推著康觀察立起身來，叫他進(jìn)去。康觀察是已經(jīng)習(xí)過儀注的，心中雖然有些七上八下的不得勁兒，卻自己拿定了心，放大了膽子，一步一步的走過了一層院子。

院子里面，另外還有三間精室。聽得上首一間屋內(nèi)有個老頭兒的聲氣，在那里和佩芳講話。佩芳一面笑，一面講道：“你管了這個吏部，不論京外各官，都要在你手里選出來的是不是？”佩芳說罷，只聽得那一個老頭兒也笑著說道：“這個自然?！迸宸嫉溃骸翱上抑粫獞颍粫龉?；如今我有個親戚，是個進(jìn)京候選的道員，要想拜在你的門下，托你照應(yīng)他些?！闭f到這里，便咳嗽一聲。

康觀察聽了，連忙搶進(jìn)房門；劉吉甫也跟著進(jìn)去。舉眼看時，只見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兒，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衣服，方面大耳，一部花白胡須，正摟著佩芳坐在身上說笑。忽然抬起頭來，見他們兩個人平空的走到面前，心上十分詫異。正要開口問時，康觀察早疾趨而進(jìn)，雙膝跪下，叩首有聲。劉吉甫也跟著一同跪下。都在靴統(tǒng)里頭取出手本來，恭恭敬敬的遞上去。

那老頭兒見了他們兩個這般模樣，摸不著頭腦，連忙推開佩芳想要立起身來。不料佩芳緊緊的一把拉了他的胡子，對他說道：“你不要慌，這就是我的親戚。他要拜你做個老師，你就收了他罷?！蹦抢项^兒聽了，睜著眼睛一時講不出話來。佩芳早伸出手去，接了康觀察和劉吉甫的手本；又把康觀察手內(nèi)的一個紅封套接了過來，抽出三千兩銀子的一張銀票，不由分說竟替那老頭兒揣在懷中，口中笑道：“這是人家孝敬你的贄敬?！边@一陣播弄，竟把那老頭兒播弄得目瞪口呆，開口不得；定了一回神，方才說道：“這個使不得！”剛剛說了這一句，佩芳接上去說道：“有什么使不得？你不用累贅，只收了就是了；我在外面已經(jīng)和他們講明白了，你不答應(yīng)，就是剝我的臉皮！”

原來這個老頭兒，就是現(xiàn)任吏部堂官白禮仁白大人。這位白尚書別的都沒有什么，只有個愛頑相公的毛病兒。見了相公們就如性命一般，一天不和相公在一起也是過不去的。這個佩芳更是向日最得意的人，天天完結(jié)了公事，一定要到佩芳寓里來頑的。如今見佩芳家里平空的走出這兩個人來，明知道這兩個人一定是買通了佩芳要來走他的門路，心上想要翻轉(zhuǎn)臉來，喝令他們出去，一則佩芳撒嬌撒癡的死纏著他，定叫他答應(yīng)，不好意思一定怎樣；二則自己也是個一位大員，本來不應(yīng)常在外面這般混鬧，萬一個鬧了出來，自己身上也有好些不便之處；更兼白尚書分明認(rèn)得劉吉甫是本部的書辦，自己是個堂官，如今在這個地方給他撞見了，臉上好像有些過不去的樣兒。一時間心上七橫八豎的不得主意起來，只得對著佩芳說道：“你這個孩子，不問什么事情，專要這般的多管閑事?！迸宸嫉溃骸八麄儍蓚€都是我的親戚，怎么又是我多管閑事呢？”白尚書聽了也說不出什么來，只得說道：“你也不管是什么東西，受得受不得，就這樣的混出主意！”佩芳道：“這是他拜師的贄敬，有什么受不得！你們做官的人，拜老師送贄敬是通行的，又不是你一個人，算不得什么大事?！卑咨袝犃耍舷虢裉觳淮饝?yīng)是不行的，又見康觀察和劉吉甫兩個人還直挺挺的跪著不敢起來，便道：“你們且先起來，有話好說。”二人聽了方才立起身來，垂著手站在一旁。白尚書只隨隨便便的問了幾句話兒，佩芳便對著他們使個眼色，兩個人都會意，便請一個安退了出去。

隔不多時果然一道諭旨出來，浙江杭嘉湖道就放了康觀察?？涤^察自然歡喜，忙忙的預(yù)備謝恩，預(yù)備召見，忙了差不多有一個月，便到浙江去到任。事有湊巧，剛剛到那位浙江巡撫常恒常中丞，雖然是個旗人，卻和康觀察家有些世誼?？涤^察又放出渾身本事來巴結(jié)這位常中丞。常中丞十分歡喜，格外照應(yīng)。到任不多幾時，剛剛藩臺調(diào)了江西，常中丞又和這位臬臺不合，就委康觀察署理藩司。康觀察忙忙的到任接印，心上十分得意。不想過了兩年，常中丞死了。康觀察就調(diào)了直隸天津河間道。做了兩年，康觀察不知怎么的又走了一個軍機(jī)大臣的門路，給了他一個密保，就升了云南按察使?？涤^察嫌著云南路遠(yuǎn)，就又鉆營了門路，調(diào)署江西布政司。也是康觀察的官運(yùn)亨通，不到一年就升補(bǔ)了湖南布政司。接著江西巡撫出缺，里頭一班軍機(jī)大臣知道康方伯江西的情形狠熟，就傳旨出去把康方伯升授江西巡撫。

康中丞在江西足足做了五年，忽然有個御史參奏康中丞帷薄不修，官箴有玷；并且說他在天津道任上的時候，怎樣怎樣的放縱家屬，怎樣怎樣的敗壞倫常，要請皇上認(rèn)真查辦。這個消息傳到康中丞的耳朵里頭，不覺又羞又恨。就有人勸他趁著這個當(dāng)兒告?zhèn)€病假，奏請開缺，隨后慢慢的再想法兒。康中丞聽了，心上還有些不決。剛剛那位軍機(jī)大臣又打個電報(bào)給他，說近來參你的人狠多，不曉得究竟是什么緣故。事關(guān)暖昧，又不便一定怎么的和你深辯。不如暫時告病，以后再想法兒?？抵胸┑昧诉@個電報(bào)，沒奈何，只得立刻電奏請假。不一日，京里頭回電來了，準(zhǔn)他開缺。康中丞只得怏怏的帶著家眷回到江蘇，也不回?zé)o錫去，住在上海虹口，買了一所高大精致的洋房，自家住著。

看官，你道這個岔兒究竟是怎樣的一回事情？原來康中丞在天津道任上的時候，有兩位堂房姊妹住在衙門里頭。這兩位小姐的性情卻生得十分古怪，一天到晚只知道同人頑笑。不管男的女的、老的少的，就是康中丞手下的親兵和抬轎的轎夫，碰著這兩位小姐心上高興，也要和他們頑笑一回。康中丞雖有幾個妻妾，那幾個姨太太只曉得爭風(fēng)吃醋，大家鬧得個一塌糊涂。這位太太又性情懦弱，彈壓不住，憑著這兩位小姐這般放縱，也不去管他們的閑事。這兩位小姐見沒有人說他，索性兩個人都改了男裝，出去混鬧，也不知他們做的什么事情。天津一府的人，沒有一個不知道這兩位小姐的大名。這幾個連銜參奏康中丞的御史公，原是個翰林出身，都是淮安府人，總算是康中丞的大同鄉(xiāng)?？抵胸┰谔旖虻廊紊系臅r候，這幾位太史公一同進(jìn)京，路過天津，想要向康中丞借些旅費(fèi)；康中丞一毛不拔，不肯應(yīng)酬。如今這幾個寶貝都考取了御史，想起不肯借錢的仇恨，便大家聯(lián)名參他一下。如今暫且按下。

再說起這位康中丞來，自從告病開缺以后，原想略略的等過一年半載，再想法子去走京城里頭的門路。不想事機(jī)不順，那位軍機(jī)大臣忽然得了一個急病，嗚呼死了。接著康中丞的后任春華中丞，為著庫款的事情參了康中丞一下，說他辦事顢頇，虛糜公款。幸而沒有什么實(shí)跡，康中丞又已經(jīng)離任，這件事情便也成了爛案。康中丞經(jīng)過了這樣的一來，一時找不出起用的門路，只得緩了下來。

這個時候，那兩位小姐雖然已經(jīng)出嫁，無奈天生成的薄命，嫁過去不到兩年，男人都一病死了。這兩位姑太太不肯住在家里，都搬回娘家來住，比以前鬧得更加利害?？抵胸┮膊蝗ス芩?。從來說近朱者赤，近墨者黑。這兩位姑太太鬧到后來，連那幾位康中丞的姨太太也學(xué)起他們的樣兒來，成天的涂脂抹粉，扮得妖妖嬈嬈的，出去坐馬車、看夜戲、吃大菜、游花園，鬧得外面的名氣沸沸揚(yáng)揚(yáng)，十分難聽?？抵胸╇m然有些知道，卻也無可如何，只得縮著個頭，憑著他們?nèi)ピ跎[法。

上海的地方原是天地間的一個極樂世界?？抵胸╇m然年過五旬，看著這些粉白黛綠的妖姬，過著那般酒地花天的日月，自然的未免有情，誰能遣此？便自己也在嫖賭場中混鬧起來?？粗辛藗€倌人叫做王素秋的，花了七千塊錢的身價，把他娶了回去。這個王素秋也是個數(shù)一數(shù)二的個中老手，那里肯嫁康中丞這樣一個拱肩縮背的老頭兒？本來原想借著他淴個浴的。不想到康中丞家內(nèi)，康中丞寵愛非常，竟把他當(dāng)個正室夫人一般，把家里頭上上下下的事情一古腦兒交給他一個人管理。真?zhèn)€是一呼百諾，要一奉十，不敢有一些兒違拗他的地方。正是：

荀香何粉，三千選佛之場；錦帳銀床，十二金釵之隊(duì)。

不知后事如何，且聽下回交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