醒名花 第十六回　悟天緣樽前成八詠　迷富貴醒后卻三公

卻說當(dāng)日了空等進(jìn)了內(nèi)衙，湛翌王隨請湛公與太夫人出來，叫他們拜見了。然后來拜見梅杏娘，獨(dú)令本白重拜杏娘四拜。杏娘道：“此是何意？”翌王笑道：“前日在庵內(nèi)相知，只有本白實(shí)系處子。今日夫人當(dāng)以另眼看待，未知肯垂青否？”杏娘亦笑道：“既來之，則安之，況且僧來看佛面，那有不青目的理?！彼炝钏椭梁筮呅侵凶∠隆８鞲餍畎l(fā)改妝，同了空等四人，俱納為侍姬。那夜，翌王領(lǐng)了杏娘主意，便與了空、本白等把舊日風(fēng)流重整。正是： 不二真姬，好卻十方衣缽。無為仙媛，堪拋萬葉梵文。杳聽鼓沉，凡心轉(zhuǎn)盛。停看燈閃，欲火偏殷。入紙帳而梅花纏楊柳之腰，牽輕稠而桂子襲櫻桃之口。韓掾香，貽非賈女；宓妃枕，贈錯(cuò)曹王。毒龍歸舊穴而垂涎，潭底泉流滾滾；頑象返上宮而攝餌，坡邊草長葺葺。色即是空，此刻青絲雖亂；電猶如幻，今宵紅浪無蹤。且看他昏迷態(tài)，恰如禪定；番疑他相對處，正湊機(jī)鋒。 湛翌王自此，內(nèi)有杏娘、佛奴，又令本白改名巧姑，了空改名翠娥，本空改名芳姿，本亮改名春媚，本悟改名蟾憐，共是七個(gè)嬌娃，真正朝朝寒食，夜夜元宵。不覺在任兩年。

一日恰值暮春時(shí)候，川中氣暖，庭前牡丹盛開，翌王請湛公與夫人賞過，復(fù)設(shè)內(nèi)宴，同杏娘、巧姑輩花前把盞，論舊談心。忽見一雙紫燕，環(huán)繞飛鳴。翌王笑對杏娘道：“昔年吟《紫燕》詩，分明如此光景。今復(fù)來此嬌啼，多應(yīng)替我二人作賀。細(xì)想起來，若非紫燕，怎得走到園中。就走到園中，若不吟詩，怎得小姐聽見。此雙紫燕，真你我之月下老人也。今我與夫人，同諧魚水，須斟杯酒兒，謝他一謝?！毙幽锏溃骸按搜哉衔乙??！彼旌Y了酒，向空拜謝。那雙紫燕，卻也奇怪，便是有知覺的一般，竟停翅不飛，立在檐角之上，呢呢喃喃，不知叫些什么。拜謝才完，巧姑輩俱各驚異。忽然又有六只小紫燕，趁風(fēng)翻至，隨了那兩只紫燕，仍復(fù)繞戶飛鳴。翌王大加駭異。杏娘道：“相公不必驚疑，我看后來六只小燕，分明與佛奴、巧姑、翠娥、芳姿、蟾憐、春媚諸姬一般，連相公與奴家，共是八個(gè)。今紫燕恰好四雙，這段奇事，皆天賜禎祥，我等各宜敬酒一杯，奉酬紫燕，拜謝天地作合之恩?！币钔酢⑶晒幂?，各俱應(yīng)允。八只紫燕，又復(fù)成對兒立住不飛，直待澆酒拜畢，然后連繞三匝，飛入云端去了。翌王道：“如此異兆，千古罕有。敢請地夫人及諸姬各賦一律，以記紫燕降祥之意，乃見我八人夙世姻緣非同小可。待我先為首唱，遂吟道：

　　夕靄朝惲滿畫堂，差池片影拂春光。
　　翅凌貝闕玄衣淡，銜入瓊筵絳雪香。
　　對對云中呼比翼，翩翩花外舞成行。
　　分明一段三生意，喜獲雙飛簏日長。 那時(shí)杏娘亦步韻吟道：

　　斜剪春風(fēng)到玉堂，雙雙常幸沐恩光。
　　同棲金屋花梢影，共渡銀河月底香。
　　巢護(hù)紫封泥一點(diǎn)，羽翻紅浪錦千行。
　　樽前未識呢喃語，佇看翩躚降瑞長。

那時(shí)巧姑亦步韻吟道： 　　怯怯新雛隱法堂，癡情偏喜戀韶光。
　　不皈鸚鵡征心印，肯逐蜂媒竊壽香。
　　齊掠錦窠花作雨，漫啼金粉玉為行。
　　只緣輕薄東風(fēng)好，引入簾前細(xì)語長。

那時(shí)翠蛾亦步韻吟道：

　　飄搖弱羽寄云堂，偶學(xué)鴛鴦竊寵光。
　　入幕解傳幽閣語，穿簾分得賜衣香。
　　輕身翻出三千界，倦翮空隨十二行。
　　今日春歸雙舞處，啼痕益覺為情長。 那時(shí)芳姿亦步韻吟道： 　　聯(lián)翩飛入郁金堂，繡箔同窺玉鏡光。
　　拂羽并回鸞影動，剪波雙點(diǎn)水痕香。
　　當(dāng)年蹤跡依龍樹，今日翱翔列雁行。
　　相對啼花三月暮，小紅零亂晝初長。

那時(shí)春媚亦步韻吟道：

　　兩兩翻風(fēng)認(rèn)錦堂，巡檐難識舊風(fēng)光。
　　斜驚釵上雙飛巧，日落枝頭萬解香。
　　怨入空梁悲失侶，棲棧深院喜成行。
　　年來啄盡愁滋味，舞得游絲幾許長。 那時(shí)蟾憐亦步韻吟道：

　　于飛燕燕繞蘭堂，雙尾橫拖黑綠光。
　　擲過落花風(fēng)有態(tài)，趁來飄絮翅無香。
　　舌欺紫陌黃鸝囀，色暗青天白鷺行。
　　王謝風(fēng)流都占盡，烏衣聲價(jià)為君長。

翌王與杏娘等七人，俱已吟完，這番輪到佛奴，佛奴道：“賤妾生平未曾讀書識字，以致前日錯(cuò)取詩箋，招災(zāi)惹禍，今日步韻，望夫人代妾一揮，以成八詠。”翌王道：“言之有理，乞夫人為彼賦之?！毙幽锼煊謴?fù)吟一律道：

　　銜出新愁翡翠堂，誤傳密語漏春光。
　　輕盈貼地身偏穩(wěn)，綽約呼人口亦香。
　　常帶春泥四五點(diǎn)，曾沾花淚兩三行。
　　眼前瞥見雙飛翼，撩撥吟魂一線長。

杏娘代佛奴吟完了，翌王便遍閱諸作，贊道：“篇篇都借紫燕為題，實(shí)實(shí)寫出自己一生遭際。片言只字，多從性情中得來。有比，有興，深合賦體，雖李易安、朱淑真諸美復(fù)生，亦未易有此。下官回視首唱，不覺珠玉在前，對之形穢?！毙幽锏溃骸芭呁茗Q蛩噪，安比得相公擲地金聲。”翌王道：“休要太謙，夫人乘此余興，再與諸姬詠牡丹一絕何如？”

才欲舉筆，忽傳進(jìn)邸報(bào)：“兵部一本，為舉薦賢能等事。本內(nèi)例舉各處才智武員，理宜大加寵著，以固封疆。中間陶杞、湛國瑛、黑定國俱列名在內(nèi)，已奉旨準(zhǔn)奏。陶杞進(jìn)爵靖湖侯。湛國瑛進(jìn)爵南平伯。黑定國提督山東全省水陸官兵，駐扎省城，都督府左都督，加二級。”翌王看畢，佛奴輩六姬，俱舉杯稱賀道：“天邊紫燕呈祥，庭前牡丹散彩，嘉兆疊見，果然老爺有此高升之喜?！豹?dú)杏娘愀然，不發(fā)一語。正是：

　　人人舉杯賀，我意覺堪憐。
　　識破浮云趣，功名事了然。

翌王道：“夫人，我湛國瑛一介寒儒，叨居顯職，今又復(fù)蒙寵錫，此皆邀天地祖宗之靈，得以有此。方幸光前耀后，蔭子封妻，常享富貴有日矣。忽見夫人反有不悅之色，何也？”杏娘道：“奴家有心事。”翌王道：“有甚心事？試為下官一言。”杏娘道：“不必言罷了。”翌王道：“夫婦之間，有過相規(guī)，有善相長，樂則同之，憂則分之。夫人面有憂色，不與下官明言其故，非婦道也?！毙幽锏溃骸把远嗖幌?，今日相公榮升報(bào)捷，所以難于啟齒。”翌王道：“但說不妨。你若不言，悶殺下官也?！毙幽锏溃骸芭?，寵不可極，位不可高。位高寵極，難以自固。然當(dāng)居安思危，勿貪利祿。茍不或懼，旋主覆敗，載之史冊，歷有明驗(yàn)。今相公得此顯耀，眾口稱賀，歡忭之氣，萃于一堂。威武之勛著于天壤。據(jù)奴家愚見，還宜急流勇退，掛冠歸去。以父母甘旨為念，以山水登臨為樂。則優(yōu)游林下，菽水亦可承歡。放浪天涯，琴書皆能養(yǎng)志。何必苦戀功名，作此行險(xiǎn)僥幸之事。一時(shí)鳥盡弓藏，雖欲牽犬東門，便不可得矣。相公以我言為何如？”翌王搖頭道：“夫人差矣。我聞國爾忘家，公爾忘私。此身許君，生死以之。若食其祿而避其難，尸其位而圖其安，非古大臣之節(jié)也。所以馬伏波至老猶思以馬革裹尸，屈突通必欲以好頭頸為朝廷受一刀?？酌鞫ψ慵瘸?，尚然鞠躬盡瘁，死而后已。其忠肝義膽，足以炳照千古。正是功名垂于竹帛，勛績光于宇宙。這等人，才叫做堂堂男子。夫人以急流勇退的迂談，誤我致君大事。”杏娘道：“相公之言甚善，但識其理，而未識其勢。得其經(jīng)而未得其椎，不足稱丈夫也?！币钔踝兩溃骸罢垎?，丈夫便怎么？”杏娘道：“凡為國家任天下事者，必先量我生平才力，量我生平經(jīng)緯。要使九重之上無疑主，同朝之列無疑朋。出可見信于萬方，入可無慚于社稷。請相公自去思想，老成練達(dá)，百戰(zhàn)百勝，你果能如馬伏波否？搗堅(jiān)挫銳，勇略冠軍，你果能如屈突通否？三分預(yù)定，七縱成擒，你果能如諸葛孔明否？不過附會陶公，因人成事，僥幸建了平湖之績。驟得高位，不自損抑，罔知時(shí)執(zhí)艱難，便輕易開口，把古大臣相比。此皆速禍之道，非安全之計(jì)也?！闭f得翌王滿面羞慚，又氣又惱，只是與杏娘成婚之后，從未變臉，不好破得口。便大聲道：“且吃酒罷?！狈鹋⑶晒幂呉娞焐淹?，收拾掌燈。又見顏色不善，連忙執(zhí)壺的執(zhí)壺，把盞的把盞，送過酒來。翌王接到手，連吃了十?dāng)?shù)杯。偷覷杏娘，坦然絕不介意。翌王反心上懊悔道：“早是我不曾發(fā)怒，看他度量，也到能容人。想他言語，也有些合理。今日一天喜事，也不是閑爭的時(shí)候，不如敬他一杯酒兒，陪個(gè)小心，等他說句好話罷?！彪S手接過佛奴的酒，笑臉兒捧到杏娘面前道：“下官一時(shí)酒渴，打斷了夫人話頭。你責(zé)備我的都是良言，但喜的是恩從天降，且你飲此一杯喜酒，須把高興話兒說說再處?！毙幽锏溃骸岸嘀x相公美情，奴家酒到不吃。若相公厭煩言，待我細(xì)說一番?！币钔醯溃骸霸嘎劇！毙幽锏溃骸敖袢障喙珮s封忽降，進(jìn)爵為伯，三公九錫，指日可待。自當(dāng)加額奉賀才是，反說此掃興言語，逢君之怒，勢所必然。但奴家每見變幻無常，滄桑瞬息。季倫金谷，鞠為茂草；吳宮春樹，伙作寒煙。當(dāng)富貴時(shí)，歌姬逐隊(duì)，舞女成行。在家則珠履之客滿堂，入朝則節(jié)鋮之車塞路。前呼后擁，一箸萬錢。及至一朝失勢，那些趨炎附勢的，又傍別處門墻。那些獻(xiàn)諛承旨的，又向誰家奔走。那些追歡買笑、倚翠偎紅的，不為勢豪所占，必為權(quán)要所奪。相公你目下迷戀榮華，道是此等境界，可以常恃。只怕鐘鳴漏盡，連你我不能相顧。此身尚且不保，何況歌姬侍妾、官位、家室哉?！币钔醍?dāng)時(shí)，陪個(gè)小心，指望杏娘改口，說些興頭的話。如今聽了這番言語，更加講得利害，酒兒越?jīng)_起來，心里越加不快。便拍案道：“夫人，不吉利話也講得夠了。有此名花，有此良夜，且圖個(gè)目前快樂罷?！毙幽镂⑿Φ溃骸皳?jù)相公看來，以為目前盡可快樂。據(jù)奴家看來，目前多是煩惱?！蹦菚r(shí)，巧姑輩見兩個(gè)閑爭不已，只得各斟了酒，又送過來，翌王一飲而盡。又拍案道：“目前煩惱，是夫人尋出來的。若論下官，有何不快樂？”杏娘又微微笑一笑道：“可惜，相公聰明蓋世，懵懂一時(shí)。奴家適才苦口之言，正為快樂地耳?！币钔趵湫Φ溃骸熬埔膊辉S人開懷吃一杯，只管絮絮叨叨，還要說甚么快樂地、快樂天?！毙幽镄Φ溃骸跋喙阍诩疑袩o納言的度量，動不動怒發(fā)如雷。朝廷之上，不是你使性的去處。此等作為，眼見得奴家所言禍患，可以翹足而待。還不想及早回頭，尋個(gè)安身立命所在，直等到一跌難挽?！狈鹋珡呐詣竦溃骸靶〗愀娜赵僦v罷，省得老爺只管著惱。”那知翌王多吃了幾杯悶酒，早已鼻息轟雷，爛醉的倒在交椅上睡去了。巧姑和翌娥輩說道：“夫人，老爺已睡熟，夜已深了，風(fēng)露之下，不當(dāng)穩(wěn)便，扶進(jìn)去安置罷?！毙幽锏溃骸扒衣?，你們不可扶他進(jìn)去。就扶他睡在牡丹臺邊草地上，把一塊土塊，與他做了枕頭，不許一人相伴。我和你們，收拾了杯盤進(jìn)房去罷?！狈鹋⑶晒幂?，俱不解其意。只道夫人性格蹊蹺，一言不合，便使這般狠心。卻又見杏娘面上，并無怒容，心中再四疑惑。但是夫人之命，焉敢不從，好歹只得依著做去。杏娘又喚取紙筆過來，寫下一首小詞，把石頭壓在翌王身邊，自己竟同巧姑輩，把門閂好，回至房內(nèi)。

卻說湛翌王，睡在地上，直到四更時(shí)分，酒醒轉(zhuǎn)來。只道是此身還在悲翠衾中，象牙床上，珊瑚枕畔，睡鴨香邊。不想放開眼來，冷露一身，月光滿地，到吃了一嚇。又疑是夢里，仔細(xì)看去，早見身底下亂茸茸一片青草，頭頸邊冷冰冰半塊硬泥，連喚夫人幾聲，靜悄悄并不答應(yīng)。再喚巧姑、佛奴、翠娥、芳姿、春媚、蟾憐一個(gè)個(gè)音信杳然。忽地直跳起來道：“莫不是我死了？”四顧園林，又依然牡丹臺、芍藥欄，明明原是衙署。“莫不是酒醉了，仔么筵席俱撤，燈火俱無，夫人姬妾輩，竟不扶我進(jìn)房，反拋我在亂草地上，好生奇怪？”正在驚疑不定之際，只見石邊壓著半張字紙。拿起來，向月光中看著，念道：

嬌娥盡散，綺筵忽撤。問歌舞排場安在？衰草殘花土一堆，這便是富貴收成境界。憐伊迷戀，怪伊顛倒，道紫綬金魚足快。伍子浮尸，文種亡，只有五湖上，煙霞無礙。 翌王念完，跌足大笑道：“賢哉夫人，賢哉夫人。你睡我在草地上，又做這首詞來現(xiàn)前指示。我一時(shí)執(zhí)迷不悟，乘著三分酒意，反頂撞了夫人。我湛翌王好癡也，我湛翌王好呆也。即如此刻光景，只身孤影，冷冷清清，喚人不應(yīng)，進(jìn)步無門，錦繡窠巢，嬌妻美妾，高官厚祿，卻都在那里？細(xì)想起來，果然功名皆身外之物，山水乃眼前之樂。怎么不明不白，把七尺微軀，被一圍玉帶、一顆金印、一紙皇封直纏縛到死，略無生人樂趣。今日報(bào)君，明日報(bào)國，萬一功高見忌，被人暗算起來，這條性命活活送在利名場里。呸，好不扯淡。這是二十年來的春夢，今日才醒了也?！庇执笮Υ蠼械溃骸胺蛉?，我湛翌王如今醒了?！蹦菚r(shí)，杏娘在內(nèi)，聽見叫喚，即令佛奴開門出來，接了翌王進(jìn)房。翌王就在燈下，連夜修成表章：親父母年逾古稀，有弟國琳，現(xiàn)任山東臺兒莊參將。使垂白雙親，溫清甘旨之節(jié)，無人侍奉，罔極莫報(bào)，孝道有虧。乞賜歸田終養(yǎng)。

陶公在任，聞知此事，嘆息道：“梅杏娘不過婦人，尚且知機(jī)遠(yuǎn)引。湛翌王乃系少壯，尚且勇決退藏。老夫耳順已過，兀自營營名利，何不達(dá)至此?！庇谑且嗌媳酒蛸n骸骨。黑仲襄曉得，也上本辭官，千里之外，皆望風(fēng)棄職。三處次第奏聞，不一月，圣旨批下來。陶湛兩本，俱準(zhǔn)了。獨(dú)黑定國本上，批道：“黑定國系陶杞螟蛉之子，告養(yǎng)雖出其孝思，但陶杞自有嫡子侍奉，定國著照舊供職，以固屏藩，該部知道?！碑?dāng)時(shí)陶、湛兩公，曉得旨意允了，便即日離任回家，兩姓親朋，都來作賀。

單說湛翌王到家，也不去干謁當(dāng)?shù)烙兴?，也不去乘轎答拜賓客，也不把黃傘炫耀鄉(xiāng)里，竟奉著父母，仍退居柏秀村中。家里有幾個(gè)舊仆蒼頭，數(shù)十個(gè)山童，一兩隊(duì)美婢，收拾起梅家的花園，多植老梅丹桂榆柳芙蓉，四時(shí)花卉不絕。除問寢視膳之外，引著杏娘、佛奴、巧姑一班，同去恣情游玩。一日走到飛仙洞口，對著佛奴笑道：“這是你耽誤我的去處，只落得今日天臺重到，劉阮尚存，仙姬無恙?！彼鞇澣挥懈?，口吟一絕道：

　　玉洞桃花依舊開，仙郎仙子后歸來。
　　但看一曲沿溪路，卻比當(dāng)年長綠苔。 翌王又走到挹綠堂上，對杏娘笑道：“這是你哥哥擒拿我的去處，誰曉得天理昭昭，陷人不過陷己，害我卻反害身。今日兇殘絕影，難肋余生，幸得重來會此。你看墻上美人賦，宛然尚在?！辈挥X撫今追昔，又吟一絕道：

　　挹綠堂邊草色昏，曾從此地暗消魂。
　　今朝重讀美人賦，壁上溶溶半淚痕。 杏娘此時(shí)，見題起前情，回想哥哥已亡，父母乏嗣，目前富貴，已不能與二親同享，只留得火丸道韞，接伯道之單傳。言念及此，不覺凄然淚下。又想當(dāng)時(shí)，幾番顛倒，反成兩姓良緣。一紙錯(cuò)箋，竟作三生公案。其中親變?yōu)槌?，仇變?yōu)橛H，東牽西引，皆是老天撮合，必非人力所能。今日身歸故園，恍然若夢。遂漫成一律道：

　　歸來重問舊樓臺，畫閣朱扃一半開。
　　啼鳥戀人呼故主，殘花吹面撲新苔。
　　吟投紫燕情無種，蹤散紅閨禍有胎。
　　回首那堪成往事，幾行清淚獨(dú)徘徊。

湛翌王道：“夫人不必感傷，萬事皆有定數(shù)。我當(dāng)日步進(jìn)此園，不過春游。既倦，乘醉發(fā)狂，那有姻緣之想。誰料閑吟遣興，因興留情，因情惹禍，幾至喪身獄底。又蒙皇天眷佑，脫此網(wǎng)羅，逃入賊巢，甫離賊巢，復(fù)入欲阱，出得欲阱，不意又在湖中搏此微功，始得與夫人相會，幸諧百年連理。又復(fù)沉淪宦海流浪名場，重承指點(diǎn)，方知扭斷名韁，打開利鎖，來到此地?；厮纪?，如同隔世。要知一飲一啄，俱有命數(shù)，絲毫不可強(qiáng)求也?！彼煲饕宦傻溃?

　　兩度癡狂叩洞天，昔年景物尚依然。
　　花間蹤跡瓊姬引，業(yè)上風(fēng)流罪案牽。
　　挹綠近開金谷酒，飛仙新度舞衣煙。
　　重將舊事如愁說，一段紛更笑錯(cuò)箋。

自此，翌王終日尋山問水，弄月題花。帶著許多侍婢姬妾，或有時(shí)到那大蓬山，看懸崖飛瀑；或有時(shí)到那太華山，望聳翠含云；或有時(shí)上武擔(dān)山，探五丁遺跡；或有時(shí)往香云山，訪伏虎奇蹤；或泛舟清白江、浣花溪、小桃源、千秋萬歲池中，誓必歷盡名山勝境。所過之處，惟有酣歌暢飲，載鶴抱琴。朝中屢次征召，著原官起用，翌王立志不肯出仕。后來壽至八十六歲，官贈太保。然當(dāng)時(shí)湛翌王，暴得功名，正好躁急心熱。不為被杏娘一言喚醒，方保得此身游行泉石，托跡煙霞，不受利祿所羈，不受爵位所惑，不為豐功勛烈所誤。卻也無拘無束，快活逍遙，同著七個(gè)美姬，安享半生富貴。那醒名花梅杏娘，共生三子，長子名大雄，攀了陶景節(jié)的女兒為妻，改姓了梅，接續(xù)梅公之后。次子名大器，攀了戶部主事全汝玉為親家，以見不忘始終周全之情。梅富春只存一女，就把幼子大材來攀了，以明釋怨親親之意。佛奴亦生一子，名喚大度，攀了高巡按為親家，以報(bào)救命之恩。巧姑亦生一子，名喚大淵，又攀了陶藥侯螟蛉之子黑仲襄為親家，以聯(lián)知己骨肉之誼。其余如翠娥、春媚、芳姿、蟾憐亦皆有子，不及具載。由是，陶、湛、梅、高、黑、全六姓，世為姻婭，子孫科第不絕云。

如今這段佳人才子的新聞，次第說完。看官們須要曉得，作善降之百祥，作不善降之百殃，是一本章旨。若梅富春誣陷嫡妹，為非作歹，雖陶、湛兩公許以自新之路，而蒼天不宥，畢竟死于非命。陶藥侯忠厚老成，便得遇險(xiǎn)建功，身榮子貴。湛翌王只為一念輕薄，便至身陷囹圄，顛連欲海，后來悔過遷善，挺身報(bào)國，方得功成名遂；卻又趾高氣揚(yáng)，幸喜頂門一棒，驚破黃梁，明哲保身，潛修碩德，乃有子孫科第之報(bào)。所以，其人一念好善，即賈龍大盜，皆可作王國之干城。一念為惡，則富春宦裔，竟忍以同胞為仇敵。只祈看官們，諸惡莫作，眾善奉行，自然福壽綿長，后昆昌大。如此看來，這部小傳，不惟贊梅小姐豐姿窈窕之美，貞靜冰雪之操，是以醒名花，亦可醒后世之薄待骨肉、逞兇肆勢、宣淫喪節(jié)、念位慕祿者矣。有詩為證： 　　汨汨紅塵一片腥，幾番顛倒幾清寧。
　　陶公種德承天寵，湛子懷春陷黑囹。
　　奸盜不污梅女操，干戈仍殞狗頭形。
　　半編奇事從君說，喚醒名花世不醒。
　　半編奇事從君說，喚醒名花世不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