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石頭記 第三十九回 故人遇合飲酒陶情　醫(yī)學(xué)昌明駐頻益壽

卻說寶玉自從到了文明境界以來，一處處都游歷遍了．一切生平聞所未聞的，都聞了；見所未見的，都見了．因?yàn)榫醚鰱|方文明的大名，便約了老少年同坐了隧車，到東部仁字第一區(qū)去探訪．及至車到時，時候已經(jīng)晚了．寶玉因?yàn)樗莻€退老的大臣，又是年高有德的，便兼是頭一次拜訪．時在昏暮，未免不敬，因在車站上借住了一宿．

次日清晨，便和老少年兩個一同到他寓所，投了名片．東方文明忙叫快請，二人便走到客座．寶玉正要拱揖，東方文明早搶步過來，執(zhí)著手道：“世兄別來無恙？”寶玉愕然道：“久仰老先生大名，專誠拜謁，自以為初仰豐采，卻不知從何處曾侍教過來？”文明執(zhí)著手讓坐畢，始說道：“睽隔多年，或者世兄一時忘了，過后自會想起．”寶玉滿腹狐疑，自念生平再沒有老頭子的朋友．細(xì)看他生得須發(fā)如銀，眉長目細(xì)，唇紅齒白，無異少年．反復(fù)思尋，再也想他不起．文明又道：“故人遠(yuǎn)來不易，恰好今日是休息日，兒婿輩都回來定省，當(dāng)令其陪侍痛飲一天，以敘別情．”寶玉更是弄得無言可對．老少年道：“賈君因?yàn)槟嚼舷壬竺?，特來拜謁，不期倒是舊識．”寶玉道：“近日訪西門都督，說起老先生愿自立真文明之法則，俾假文明之國有所取法，將以身里世界祭酒，所以特來瞻仰，快聆高論．實(shí)想不起從何處曾侍大教．”文明嘆道：“談何容易．老夫執(zhí)掌政柄，當(dāng)國五十年，經(jīng)營締造以有今日．尚有多少未酬之愿，正不知望誰可繼志．兒輩又都恣力科學(xué)，無暇及此現(xiàn)在執(zhí)政諸公．我雖同他們說過，又大都恐怕因此開了兵釁遲疑未發(fā)．倘老夫此愿得酬之后，或者世界可有文明之望．”老少年道：“不知老先生有何大愿？”文明道：“世界上凡是戴發(fā)含齒，圓顱方趾的，莫非是人類，不過偶有一二處教化未開，所以智愚不等．自上天至仁之心視之，何一種人非天所賦？此時紅、黑、棕各種人，久沉于水火之中，受盡虐待，行將滅種．老夫每一念及，行坐為之不安．同是類，彼族何以獨(dú)遭不幸！每想設(shè)法出之于水火，登之于衽席，無奈事體既遠(yuǎn)且大，總未曾籌得一個善法．”老少年道：“一干涉到此事，恐怕不能免戰(zhàn)禍了．”寶玉道：“聞?wù)f美洲釋于黑奴之后，那班黑人無以覓食，轉(zhuǎn)徙流離，餓殍相望，倒不如為奴時的飽暖．生就了至愚的性質(zhì)，只怕也不容易提挈得起來．”文明道：“老夫所以說此事既遠(yuǎn)且大，正是為此．出之于水火之后，還要代他籌一個衽席，方能了事．若徒出之于水火，待他自尋衽席，他便尋衽席不得，必至于再落水火而后已．不然，只要挾了兵力，侻離他的羈絆，何嘗不可？無奈同他侻了羈絆之后，還要設(shè)法教育他，開他的智識，教得他具了自立的資格，方算大功成呢．”寶玉道：“這般說更難了．”文明道：“拿眼睛看人，最要辨別真假．倘使不是這里的真文明發(fā)達(dá)了，那些假文明之國，到此時還拿那文明面具欺人呢．就美洲釋于黑奴而論，單看表面，豈不是文明舉動、慈善事業(yè)？豈知那發(fā)起人卻別具深心．他一心祗望做總統(tǒng)，無奈舉他的人少，他才異想天開，提倡釋于黑奴．以為此輩一經(jīng)釋放，得立于平等、自由地位，必定感我釋放之恩，且又有了選舉權(quán)，將來舉總統(tǒng)時，一定要舉我的了．誰知那黑人蠢如鹿豕，釋于之后，無以為生，反不如從前當(dāng)奴才的好．豈但不感他，還要恨也呢．”

說話之間，東方英等弟兄三個，陸續(xù)都來家定省，華自立也帶了妻子?xùn)|方美來省丈人．文明道：“今日有遠(yuǎn)客在此，你們都來相見．我近來頗厭寂寞，難得故人過我，你們都陪著痛飲一天．”子婿輩都一一答應(yīng)．文明又叫子女等都叫寶玉“世叔”，寶玉益發(fā)局促不安，暗想：這個老頭子真是奇怪，我何嘗見過他來，一定要說我是舊識．他兒子的胡子也很長了，何必要叫我世叔呢？問他，他又不肯說，真是莫名其妙．又想道：我且不管他，諒來斷不是惡意．一面想，一面看他弟兄三個，除東方法是見過的，其余那兩個，一樣的都是生得一表堂堂，英姿颯爽．東方美溫厚和平，自然莊重．只有華自立生就的一張焦黃臉兒，卻不是病容．那焦黃當(dāng)中，還是容光可鑒，濃眉大目，氣象凜然．當(dāng)下東方英等一面色笑承歡，一面應(yīng)酬賓客，東方美也是落落大方，固然沒有那輕浮樣子，卻也毫不羞縮，一樣的應(yīng)酬、說話．非但他自己不像以女子自居，就是同他對坐的人，也忘了他是個女子．老少年、寶玉和東方英談?wù)勆虅?wù)，和東方法、華自立談?wù)劯鞣N技藝，和東方德談?wù)勧t(yī)理，又問問有什么新發(fā)明．東方德道：“醫(yī)學(xué)新發(fā)明的，祗有制造聰明散，已經(jīng)告成．此刻我要研究兩個法子，但不知做得到做不到，祗可以盡了我的才力做去．倘使我畢生研究不出來，只可以待后起的了．”寶玉問研究什么，東方德道：“我想人生最不幸的是死，然而人人都逃不了一死．打算研究出一個不死之法來．人生最受累的是食，無論何等大事，非吃飽了不能辨．這吃飯又狠耽擱時候，每吃一頓飯，總要一刻時侯．一天祗算吃兩頓，一年積算起來，單是吃飯的工夫，就占了九十個時辰，要耽擱了多少事？所以又打算研究一個不食之法．”寶玉道：“不食不死，豈非成了仙么？”東方德道：“我就因?yàn)橄鄠髂莻€道家服氣長生之法，起初以為是個理想、寓言，及看看古人載籍，又似不盡誕妄，所以才發(fā)念研究．但是古人縱有此法，也不過是一人心得，秘不肯傳．我是打算研究得了，普及眾人的．”老少年道：“只管不死，不要有人滿之患么？”東方德道：“只怕能得著了不死之法之后，便不生子了．不信，你但看古來所有講仙講道的書，何嘗載有仙道生子的？古人雖未必想得到這一層，然而也可見得是個天然理想．”寶玉道：“果能如此，不是仙，倒是佛呢．”老少年道：“怎么是佛？”寶玉笑道：“不生不滅，不增不減，不是出在佛經(jīng)的么？”又問道：“方才老先生說，打算把那紅、黑、棕各種人，都拯于水火，登諸衽席，但是苦于那些人愚蠢，怕難施教育．既有了制造聰明的法子，何不就拿來醫(yī)他們呢？”東方德道：“這可不行．我這個制造聰明散，是當(dāng)鼻煙聞了，可以滋長腦筋．腦筋多了，自然思想富足．其功用不過是助人思想，總要先有了思想的人，用了方能見功．他們那種全無思想之人，雖用了，也不見效．所以這東西，文明人用了，可以助長文明，野蠻人用了，又可以助長野蠻．那紅、黑等人的思想，無非是一個懶字，若用了這個，他越發(fā)要想法子去懶了．”說的眾人一笑．文明嘆道：“我這要救紅、黑人的思想，也是舍近圖遠(yuǎn)，舍己從人，其實(shí)我們同種的墮入野蠻水火之中的不少呢．老夫當(dāng)日未曾籌及此事，是一個極大的憾事．偏偏兒輩又都漸入科學(xué)一門，于政治上都不留心，此愿只能望小孫輩代償?shù)牧耍?br>
談?wù)f之間問起，才知道東方文明已是孫曾繞膝．孫子?xùn)|方文、東方武、東方韜、東方鈐，外孫華務(wù)本等，都在政府受有專職．曾孫東方新、東方盛、東方振、東方興、東方銳、東方勇、東方猛、東方威，與及外曾孫華日進(jìn)、華日新等，都已普通畢業(yè)，各就博門大學(xué)堂讀書．元孫東方大同、東方大治，外元孫華撫夷等，都在幼兒園里受教育．至于各女眷，都在各女學(xué)堂里當(dāng)教習(xí)．此時暑假，本要回家侍奉文明，文明因?yàn)樗麄兘K年辛苦，才得這一月來的休息，便叫他們都出去避暑，各圖適意，免在家中拘束，并且年老之人也樂于清靜．內(nèi)中有幾房媳婦，要略盡孝思，文明也再三推他們?nèi)ケ苁?，說：“你們?nèi)舨灰牢?，便?fù)了我愛惜你們的盛心．”各媳婦祗得都去了，三五天才回來省視一次．幾個曾孫在學(xué)堂里，雖是暑假，卻還在學(xué)堂自修，并未回家表過不提．

且說當(dāng)下已飲過了十多杯酒，喜得這里的酒吃了不醉，不過越吃心里越覺得快活，大有心養(yǎng)難爬光景．更兼過酒的都是果液，縱使多吃，也不覺飽脹．文明因問起寶玉從何處來，寶玉就把要到自由村尋薛蟠，和山東路上遇了強(qiáng)盜的話說了一遍．文明道：“薛文起肯住的地方，又由劉學(xué)笙引進(jìn)，他又夸美了，這個去處，如何去得？至于將入敝境時，要先歷一番劫運(yùn)，也是天演的定例．”寶玉道：“老先生也識得薛舍親么？”文明道：“會便沒有會過，久聞大名了．”寶玉心中又是納悶，暗想：這位老頭子語言閃爍，今日可要悶死我了．正在納悶時，忽然一陣酒氣涌上心來，登時覺得十分快活，把悶氣全都忘了．文明又道：“世兄一定要到自由村，這里東去二十里，有一個村，也叫自由村，是老夫昔年釣游之地，明日可以到那邊逛逛，只怕比文起住的地方總好些．”說罷，又殷懃勸酒．這天足足的飲了一天．到薄暮時，東方英等陸續(xù)都辭去了．文明道：“老夫習(xí)靜慣了，難得今天鬧了一天．倘不是故人遠(yuǎn)來，兒輩回家省視，不過略談些家常，我便打發(fā)他們走了．”寶玉道：“醉酒飽德，感何可言．但是曾從何處侍教過，委實(shí)茫然不覺，還望老先生明示．”文明笑道：“世兄今夕且在此下榻，細(xì)細(xì)的想一想，果然想不起來，明日再當(dāng)奉告．”又叫童子收拾客房，以備二位安歇．才及上燈時分，文明便道：“老夫年耄，習(xí)慣早睡，恕失陪了．二位請談?wù)勗侔仓昧T．”說著，便告辭進(jìn)內(nèi)去了．

寶玉道：“我因?yàn)榫醚鲞@位老先生大名，特來晉謁，要快聆大教，以開茅塞．不料，反多了兩個疑團(tuán)．”老少年問那兩個疑團(tuán)，寶玉道：“第一件，他如何識得我？我何以總想不起來．”老少年道：“或者你忘記了，一時想不起來，也未可定．”寶玉道：“別的可以不記得，我生平不曾結(jié)識過有胡子的朋友，這總記得的．”老少年拈髭微笑道：“我呢？”寶玉也笑道：“你便是頭一個．”老少年道：“還有一個什么疑團(tuán)？”寶玉道：“他的三位少君，看著不過像四十歲的人，那位小姐，更是未曾滿三十，怎么都有了曾孫了？這是幾歲上生子的？”老少年道：“駐顏之法，世上還傳有許多藥方，這又何足為奇？”寶玉道：“這不過是欺人之說罷了．”老少年道：“你現(xiàn)成見的怎么是欺人？不過古人駐顏之方是用藥，這里都是普及的．所以平常飲食之品都有駐顏之功．初行的時候，我們境內(nèi)的老者，沒有一個不返老還童呢．不信，你試驗(yàn)自己．你到了敝境有幾天，身體覺得怎樣了？”寶玉細(xì)細(xì)一想，果然近日走路輕健的了不得，身上也長了好些氣力．獵大鵬那回，還覺著有點(diǎn)乏，海底獵那回，竟是氣力愈用愈多了，因說道：“身體不錯是好些，然而面目何以都會不老起來？這個有點(diǎn)不足信．”老少年道：“你看我有幾歲？”寶玉道：“頂多不過四十內(nèi)外罷了．”老少年大笑起來，說出一句話，害寶玉吃了一大驚．

不知他說出什么話來，且聽下回分解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