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公案 第二十九回 還煙壺貧婦知大義　斗紙牌更卒慢嘉賓

前一回說到李公因夢私訪，改扮了個買賣人的模樣，獨自由后門出來，一徑出城，照著夢中所指的方向往西北而行。不上半里，已到河邊。喚渡船擺過對岸，要給渡錢，伸手望順袋一摸，可巧忘記帶了零錢。因向船家說道：“掌駕的老哥方便，才刻因忙著出門，忘帶了零錢，只好回來再找補罷?！贝业溃骸澳细咝?？在哪里發(fā)財？”李公道：“兄弟姓李，在城里縣衙門前做個小買賣。為到鄉(xiāng)間要賬，怕天晚了趕不上路，急忙的出門，把個鈔袋忘下了?！贝业溃骸安淮蚓o，您老難得出城，咱也短不了進(jìn)城，過一天進(jìn)城，也好到您老寶號喝個茶兒。”

李公道：“蒙你老哥不棄。”船家道：“聽你老的口音不像咱們這兒人。”李公道：“兄弟是京東人?！贝业溃汗植坏媚险f話很像我舅舅似的。我姥姥家是山海關(guān)，離你那貴處多遠(yuǎn)？”

李公道：“有一百來里地?！闭f話時，已到了對岸。李公道：“借問老哥。要到小土地廟是往哪一條道去的?！贝业溃骸澳樦友赝?，看見有個水槽，再往北拐，就望見王家集老爺廟的旗桿，過了王家集，順大路往西?！崩罟x了船家，跳上岸，便依他所指的路徑而行。走不多路，果見個水槽，就轉(zhuǎn)向北去。時正仲冬天氣，葉落草枯，寒風(fēng)撲面。莽莽平疇，一望無際。又值夕陽將下，暮色蒼然，無數(shù)的烏鴉，成群結(jié)隊，翻飛上下。遠(yuǎn)遠(yuǎn)的望見一座村莊，矮屋低檐，鱗次櫛比。獨見廟脊紅墻聳然高出，旗桿林立，想必就是王家集了。因日暮途遠(yuǎn)，急步前行，約有二里來地，已到王家集。果然是個齊整殷實的村莊。李公就在廟前上馬石上小坐歇腳。因離小土地廟路還不近，不敢多耽誤工夫，不一刻重復(fù)趕步前行。

又走有五六里路，方隱隱的望見。無奈天色已晚，看日光漸漸的落下，一陣旋風(fēng)把田中的殘萁敗葉颼瀏瀏地亂轉(zhuǎn)，卷入云際。李公覺著有點詫異，暗暗地說道：“果是夢中陰魂，當(dāng)前來引道?！闭f話未了，旋風(fēng)過處，果然有一只老鴉向李公呀呀地亂叫。李公道：“你是來引道的么？可慢慢地向前飛去?！?br>
說也奇怪，那老鴉竟彷佛懂人話的一般，竟轉(zhuǎn)身往前飛去。在對面樹上歇下，像是等候的意思。迨李公走到樹下，他又向前飛了。如此數(shù)次，已到小土地廟的村口，看那老鴉忽然不見。

天光已經(jīng)昏黑，李公立定腳，望前觀看。忽聽“呀”的一聲，那老鴉卻在左邊的一株極高的松樹上。李公笑道：“罷了，我算上了你的老當(dāng)。難道你叫我上樹去不成？”一面說，一面仰著頭看那松樹上，卻并不見烏鴉，見樹后忽然有燈光射出。仔細(xì)一看，原來是一座更堡。李公便走近前去，將草簾揭起，側(cè)身而進(jìn)。有四個人在炕上抹牌，見李公進(jìn)去，略略點頭，也不起身招呼。李公便向炕頭上坐下問道：“借光眾位，貴地可有歇店沒有？”那四人中有個年老的說道：“進(jìn)口兒往西，那個籬笆門便是個車店?！崩罟賳枺鲆娪袀€后生掀草簾進(jìn)來，手提一筐油果子和吊爐燒餅。李公正覺肚中饑餓沒處打伙，便向那后生取了四套果餅。吃完了，才想起沒帶著錢鈔。問那個后生共該多少錢，后生道：“四十八個錢。”李公向身邊摸出一個瑪瑙珊瑚蓋的煙壺，遞給他道：“我今兒出門，忘帶了錢，你且拿這收著，明天我捎了錢來取罷?！蹦呛笊舆^煙壺，提了筐，將要出門。李公道：“且慢，你這位兄弟貴姓？在哪里?。俊焙笊f：“我姓黃，就在這后面住。沒有問你老貴姓？”

李公道：“我姓李?！闭f罷，那后生便提了筐子去了。李公看四人斗了一回牌，正要想走，見方才那個后生又掀簾進(jìn)來說道：“李客人，我媽說，你老那鼻煙壺錢值得多，吃的果餅有限的錢，你老不論哪一天趁便捎來罷?！币幻嬲f，一面將煙壺仍雙手奉還，說道：“你將這鼻煙壺收好了，我媽說，怕?lián)p壞了，咱窮家子賠不起?！崩罟珜焿亟釉谑种?，想道：“難得這貧家婦女，倒如此大方。”因說道：“你又不認(rèn)識我，怎放心么？”

后生道：“我媽說了，送不送來都不要緊?！崩罟溃骸拔曳讲懦粤斯灒诳实煤?。還求兄弟替找碗水喝可使得么？”那后生答應(yīng)道：“行，行?！北戕D(zhuǎn)身去了。李公問那四人道：“那賣果子的后生，你眾位可認(rèn)得他？”那年老的道：“怎么不認(rèn)得？他家本是個財主，為他爹老實無能，又歡喜賭錢，把個家當(dāng)撩完了。”李公想道：“怪不得這般大方?！闭f話間，那后生又掀簾進(jìn)來，說道：“李客人，我媽說，家里沒有開壺，替你老燒著水，請到家去喝罷?！崩罟溃骸澳愕诩颐矗俊?br>
后生道：“我爹死多年了?！崩罟溃骸凹饶愕辉?，夜晚間我不便去得?！焙笊溃骸安淮蚓o，我媽說了，我媽已五十多歲的人了。請您到家坐坐也不打緊?！崩罟溃骸凹热绱?，你頭里走。”那后生見李公肯去，便歡天喜地在前面引路。

李公跟他出了更堡，轉(zhuǎn)向西去。后生道：“客人慢慢地走罷。這道兒坑坑洼洼的不好走?！崩罟溃骸昂檬怯性鹿猓_底下還看得清楚。”走不上一箭地，見前面有一大座瓦房，靠東的頗為齊整，西面的墻都倒塌了，拿碎磚砌了個門框。里面二間瓦房已破敗不堪，兩邊廂房都沒有了。那后生便推門進(jìn)去，說道：“媽，李客人來了。”里面一老婦應(yīng)聲出來，手內(nèi)提了個瓦燈，放在堂屋桌上，說道：“請客人這邊坐罷。”李公進(jìn)屋作了個揖，說道：“無故打擾，不安得很?！蹦菋D人還過禮說道：“只是齷齪，不當(dāng)請客人進(jìn)來。無奈寒家沒個提壺，又沒個茶盤，沒法兒掇送，只好請客人勞步，將就解個渴罷。”

一邊說，一邊取了個茶碗，向灶上沏上開水，便叫后生遞給李公。李公接過茶問道：“你這令郎十幾歲了？”婦人道：“今年十六。他爹死的時候他才九歲。”李公道：“念過書么？”

婦人道：“念了四五年，不怕客人笑話。實在家里沒個墊補。只好叫他做個小買賣，將就過活。”說完，又叫后生替李公倒茶。李公問道：“你叫什么名字？”后生道：“我小名叫鹿兒，前年先生又替起個學(xué)名叫黃祖永?！崩罟珕枊D人道：“鹿兒今年已十六歲，眼見得成人，你老人家就可以享福了。不知已定了親沒有？”那婦人不聽此話便罷，一聽此話，便不禁長嘆一聲，兩行眼淚紛紛的落下。這正是：

　　無限傷心無限恨，盡教觸發(fā)一言中。不知那婦人究因何事，忽然如此傷感，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