斷鴻零雁記 第十四章

越日，余姊果來，見余不多言，但亦勸余曰：“吾弟隨時(shí)隨地須聽母言。凡事毋以盛氣自用，則人情世故，思過半矣。

至爾謂終身不娶，自以為高，此直村豎恒態(tài)，適足笑煞人耳！

三郎，爾后此須謹(jǐn)志吾言，勿貽人笑柄也?！?余唯唯而退。余自是以來，焦悚萬狀，定省晨昏，輒不久坐。盡日惴惴然，惟恐余母重提意向。余母每面余時(shí)，歡欣無已，似曾不理余心有閑愁萬種。一日，余方在齋中下筆作畫，用宣愁緒。既繪怒濤激石狀，復(fù)次畫遠(yuǎn)海波紋，已而作一沙鷗斜射墮寒煙而沒。忽微聞叩镮聲，繼知吾妹，推扉言曰：“阿兄胡不出外游玩？”

余即回顧，忽爾見靜子作斜紅繞臉之妝，攜余妹之手，佇立門外，見余即鞠躬與余為禮。余遂言曰：“請阿姊進(jìn)齋中小坐，今吾畫已竟，無他事也?！?

余言既畢，余妹強(qiáng)牽靜子，徑至余側(cè)。靜子注觀余案上之畫，少選，莞爾顧余言曰：“三郎幸恕唐突。昔董源寫江南山，李唐寫中州山，李思訓(xùn)寫海外山，米元暉寫南徐山，馬遠(yuǎn)、夏圭寫錢塘山，黃子久寫海虞山，趙吳興寫霅苕山；今吾三郎得毋寫厓山耶？一胡使人見即翛然如置身清古之域，此誠快心洞目之觀也?！?言已，將畫還余。余受之，言曰：“吾畫筆久廢，今興至作此，不圖阿姊稱譽(yù)過當(dāng)，徒令人增慚惕耳?！?

靜子復(fù)微哂，言曰：“三郎，余非作客氣之言也。試思今之畫者，但貴形似，取悅市儈，實(shí)則寧達(dá)畫之理趣哉？昔人謂畫水能終夜有聲，余今觀三郎此畫，果證得其言不謬。三郎此幅，較諸近代名手，固有瓦礫明珠之別，又豈待余之多言也？”

余傾聽其言，心念世寧有如此慧穎者，因退立其后，略舉目視之，鬢發(fā)膩理，纖秾中度。余暗自嘆曰：“真曠劫難逢者也。”

忽而靜子回盼，赧赧然曰：“三郎，此畫能見媵否？三郎或不以余求在禮為背否？余觀此景滄茫古逸，故愛之甚摯。今茲發(fā)問，度三郎能諒我耳。”

余即答曰：“豈敢，豈敢，此畫固不值阿姊一粲。吾意阿姊固精通繪事者，望阿姊毋吝教誨，作我良師，不寧佳乎？”

靜子瑟縮垂其雙睫，以柔荑之手，理其羅帶之端，言曰：

“非然也。昔日雖偶習(xí)之，然一無所成，今惟行篋所藏《花燕》一幅而已。”

余曰：“請問云何《花燕》？”

靜子曰：“吾家園池，當(dāng)荷花盛開時(shí)，每夜有紫燕無算，巢荷花中，花盡猶不去。余感其情性，命之曰‘花燕’，爰為之圖。三郎，今容我檢之來，第恐貽笑大方耳?！?

余鞠躬對曰：“請阿姊速將來，弟亟欲拜觀?！?靜子不待余言之畢，即移步鞠躬而去，輕振其袖，熏香撲人。余遂留余妹問之曰：“何不聞阿母阿姊聲音，抑外出耶？”

余妹答曰：“然，阿姊約阿姨阿母俱出，謂往葉山觀千貫松，兼有他事，順道謁淡島神社。已囑廚娘，今日午膳在十二句半鐘，并囑吾語阿兄也?！?余曰：“妹曷未同往？”

妹曰：“不，靜姊不往，故我亦不愿往?！?

余顧余妹手中攜有書籍，即詰之曰：“何書？”

妹曰：“此波彌尼八部書也?！?

余曰：“此為《梵文典》，吾妹習(xí)此乎？” 妹曰：“靜姊每日授余誦之，顧初學(xué)殊艱，久之漸覺醰醰有味。其句度雅麗，迥非獨(dú)逸，法蘭西，英吉利所可同日而語?！?余曰：“然則靜姊固究心三斯克列多文久矣。”

妹曰：“靜姊平素喜談佛理，以是因緣，好涉獵梵章。嘗語妹云：‘佛教雖斥聲論，然《楞伽》、《瑜伽》所說五法，曰相，曰名，曰分別，曰正智，曰真如，與波彌尼派相近?！独銍?yán)》后出，依于耳根圓通，有聲論宣明之語。是佛教亦取聲論，特形式相異耳。’”余聽畢，正色語余妹曰：“善哉，靜姊果超凡入圣矣。吾妹謹(jǐn)隨之學(xué)毋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