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雨秋燈錄 一集卷四 假五通神

　　南人之崇奉五通，猶北人之信狐也?？陀胸溬u阿芙蓉發(fā)籍者，往來齊楚間，非一日，阿堵充豫，乃納粟為九品官，在籍候銓。雖煌煌章服，腰佩玉，腕跳脫，襟洋表，面架墨晶鏡，而煙霞營生不肯棄，以故富且貴，居然晉紳矣。

　　客姓萬，乳名佳兒，遂名曰佳，字顆珠。幼失怙恃，一身塊然，因性敏貌俊，善蠅頭楷，得為刀筆小吏。娶妻雍，頗風(fēng)致，猶善艷妝。佳后棄隸學(xué)賈，精歌唱絲竹等藝，日誘良家子作狹斜游，多外宿不歸。　　雍獨居，挑燈凝睇，對鏡頤，見己身后，若有男子影，心疑夫婿潛回斗笑，喜而回顧，則翩翩美少年，體態(tài)妍麗，羊車中人，乃生平所絕未邂逅者也。驚欲詰，覺口噤神迷，少年已偎之坐，細膩熨貼，慰藉良殷。自陳“為五通四郎，憐子孤衾，特來相伴，未知卿卿亦如小生之癡情否？”雍欲撐拒，覺四郎肌膚中有一縷幽香，透入鼻觀；又舌入己口，攪擾吮咂，心遂大動，聽其所為。事訖，神頓清，四郎猶共枕。羞怯歡戀，覺天下男兒無逾四郎美。從此朝夕至，至必飲，飲必醉，醉必眠，眠必盡歡而后已。佳偶自外歸，四郎倉皇竄匿，怒抽壁上刀揮之，四郎遽化白光一線，颼然從窗縫中出。問婦，婦詭云：“無所見。”然枕席上竟由此大冷落，無膩語，無歡顏。

　　明日，四郎又乘間來。婦泣曰：“奴方期圖永好，而今已矣！”四郎面赭問故，曰：“郎既神道，何畏渠凡人？”曰：“非也。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，為天良耳。既盜其婦，又凌其夫，人且不可，何況神乎？”言未已，佳持刀突出，四郎含笑欲去，視門外環(huán)立健兒，持弓矢以俟，蓋佳之布置也。四郎牽婦衣袖，宛轉(zhuǎn)哀泣，又伏地叩頭，愿永絕跡。佳狂躁，刀砍其面，如敗鼓聲；砍其頭，如敗柝響。戶外人又欲哄入，四郎抽擲金錢如雨，眾目炫亂，始從胯下出。佳投刀而起，拾地下金錢，得百余兩，略酬健兒，余悉入橐。

　　月余，婦病不起，昏昏無一言。夜忽悄起，妝飾一新，曰：“四郎來娶我矣！”佳怒曰：“既神道，何強娶有夫之婦？”曰：“嘻，子休矣！前所得金錢謂何？蓋賣婦身值也?！毖砸?，趺榻一笑逝。眾聞空際果有鼓吹喧嘩，人馬雜沓聲，逾時始寂。佳之同類，咸來吊鼓盆。佳反鼓掌曰：“仆有遠志，山荊本贅疣也?！痹嵋眩毂M遣婢子，日挾金資走四方。后遇道士，授以金針槐角豬皮做假之法，利更倍焉?！　h中史太守，嚴厲非常。佳能曲意承順，有觸逆太守者，佳必故與為難，詈辱萬端；有逢迎太守者，佳必預(yù)為往來，周旋盡致。守有過，佳攬任于己，曰：“太守何若是？”以故太守逢人諛贊曰：“老人虛度，悔識萬生晚也?！迸寂c千金，囑代購佳麗，曰：“此蘇臺土產(chǎn)，敢不奉獻。”囊金往，以五百買貧家女，先與私通，遲疑不進。會太守墨敗，竟攫為己之第一妾，名曰春花。

　　其友豫人王七，有古癖，爛銅碎玉，書畫玩好，無不珍愛。佳代搜羅，凡物罕而價昂者，必暗貼己橐，僅以半價報之。以故王大信任，嘗謂人曰：“天下信實，更有如萬生者乎？”會同人過海，以女寄佳處，曰：“弱息破瓜年矣，仆如三年不回，聽吾弟代覓婚配。”王去，佳瞰女美，詭云得坦腹。入贅日，卻扇筵開，女掀帕斜睨，則須，目灼灼者，佳也。曰：“吾故疑是佳兒。”曰：“既有佳兒，理配佳婦?！彼烊翞榧褐诙?，名曰夏云。

　　偶乘焦叟船，過鄱陽。佳善釀，精烹調(diào)，每餐必拉焦共啖酌，欲遷東道，必堅止。翁私帶小貨，佳輒渾其稅而倍其值。瞰翁女，船尾操楫，甚艷冶，眉目傳情。詢翁：“何女公子至今無佳婿？”曰：“小妮子，嬌惰慣，不欲嫁弄潮兒。至瞿塘賈，金馬客，仆又難仰攀，是以遲耳。”曰：“仆不才，九品官也，未知許下玉臺否？”翁掀髯笑曰：“萬顆珠，四十無婦，誰敢信？”曰：“冤哉！結(jié)發(fā)死，至今尚未續(xù)鸞膠。”指天自誓，翁信不疑。比入門，結(jié)縭已三日，悔無及。翁拼鬧，欲訟之官，女曰：“兒已至此，夫復(fù)何言！”佳長跪請死，崩角有聲，翁長嘆，拂袖去。遂以女為第三妾，名曰秋月。

　　偶游楚州勾欄張眉娘家，先通其女亭亭，暗訂婚娶，纏頭甚豐，有成議。眉娘太息曰：“不圖吾女先有所歸。青樓人珍饈羅綺，貴若嬪嬙，帷鳳冠補服不可得，誠不了恨耳。”佳曰：“吾九品官也，他日亭亭得花封，可贈于子?！泵寄季茫≌Z曰：“子娶亭亭，僅得人而不得財，且欲破其財。吾年來奩資饒富，曷易而娶吾，子既得財，我又得貴，非兩全乎？”曰：“棄亭亭，奈何？”曰：“母子同事一人，古有之乎？”曰：“有，有，有！”遂附會小說，詭托無稽。入門，見已有三婦，艷眉大哭，欲尋死。佳極意溫柔，化怒為喜，蓋以調(diào)停冠裳之法，來處置閨閣，故眾小相安，親如姐妹。遂以眉為第四妾，名曰冬松。亭為第五妾，名曰四季。佳更筑房廊，終朝笙管，不數(shù)漢家愿老之鄉(xiāng)矣?！　÷劗嬍靠律徤茖懻妫?，寫五妾，面龐酷肖，更繪樓閣若園圃，或釣魚，或把酒，或聯(lián)句拈題，或著棋角勝，繪佳短衣瀹茗于旁，若奴子狀，題曰：“五美圖。”工竣，佳酬以洋蚨一枚?？聽庉^，佳怒曰：“吾九品官也，尚不足役一畫士，則捐官者何榮耀耶！”立叱之出?？氯倘瑁\于五通之廟，佳不知也。　　一夜醉歸，奴子篝燈，至中門止步，蓋佳立童約如此。甫履庭院，聞五美房中笑聲盈耳，燈光熒熒。潛詣四季，則一狐裘丈夫，偎四季捫乳，四季笑吃吃不休。怒叱走入，丈夫徐起，則貌與己同，無纖毫差。彼曰：“噫！是何妖魅，敢化吾形，來惑四季耶？吾結(jié)發(fā)為五通神所殺，想又垂涎于子；不然，施施從外來者誰歟？”抽刀而前，四季亦執(zhí)剪刀相助，勢甚洶洶。佳呼曰：“五娘莫信他，貌雖同，吾衣羊裘，可辨也?！毙娬煞蜓螋茫簞t狐裘矣。眾媼揮仗爭擊狐裘人，幾斃。

　　急逸入冬松室，亦有一貂裘丈夫，抱冬松飲醇醪，拈花為枚。見佳入，語亦同前，佳曰：“吾衣狐裘，可辨也?！毙娬煞蚝?，己則貂裘，眾婢持帚爭撲貂裘人。

　　逸入夏云房，亦有一狼裘丈夫，摟夏云撫案看春冊，較量筆墨工細，聞外間哄鬧，故作驚訝，告云曰：“卿勿怖，此五通也，聞渠善變，無毫厘爽，先與卿約，吾衣狼裘，若見衣貂裘者，為五通，可誘之入，利劍斷其首，卿能助我乎？”曰：“諾。”果就床頭拔劍授彼。佳大驚?！　≮吘颓镌拢瑒t又一猞猁裘丈夫，擁秋月團爐爆栗，且啖且笑，見佳入，大笑曰：“子何人，敢入吾房闥耶？”既而自思，恍然告月曰：“想即殺吾元配之五通又來矣，吾實切齒不可忍。來大好，請君入甕，就炮烙。”月果取床頭獵網(wǎng)，欲罩佳首，佳呼曰：“秋娘何夢夢，吾衣貂裘，可辨也！”旋見丈夫貂裘，而己則猞猁裘，大驚欲遁，秋月招手，更狂奔。

　　近春花臥所，聞磨刀霍霍，曰：“吾非君家大婦可比，不能任五通污，渠若來，吾手刃之！”瞰床上，正臥一松鼠裘丈夫，對燈吹煙，笑曰：“莫怕他，吾曾撻渠，見渠喜衣猞猁裘，見即執(zhí)之，可為證?！奔褢崢O大呼曰：“春娘，卿床上妖也，吾萬佳在此！”春花申申詈，曰：“萬佳乃九品官，豈死魅所能冒假？”鼠裘丈夫亦笑曰：“冒假萬佳，理不可解，汝不過貪淫，吾小星甚多，聽自檢擇，何必混亂廬山真面目乎？”言已，春花擲刀出，幾中肩。奔出，被臥廳事中，自顧己衣，仍為羊裘。

　　明日，詣內(nèi)竊聽，均有私議，或曰：“莫出門，彼四家均為五通占，吾夫婦落得逍遙，免爭夕?！被蛟疲骸白约覂悍颍瑢幉荒鼙?？而乃為五通占，彼四家何其愚！”或互詈曰：“妮子不知恥，何不視吾房中有真郎耶？”或互誡婢媼曰：“莫亂道，恐觸犯彼四家五通神也?！倍筛煞蛏砩闲αR曰：“何如？連亭亭都為神踞，還是老娘待汝情份不薄耶？”旋聞斷云零雨之聲，意態(tài)褻極。潛出仰臥，見一髫發(fā)垂肩小女子，艷絕，徘徊床下，手弄煙筒，笑曰：“與郎有緣，腆顏毛遂?！奔汛蠛?，以煙筒擊之，女頓杳。聞屏后有男子聲罵曰：“萬佳無禮！我輩昆仲皆五通，與爾妾嬉，未免爾鰥，故遣小妹來伴汝寂，反惡聲向人，豈真倒插沙帽翅，便妄自尊大耶？”佳悚怕，叩首連稱不敢，問：“君既為神，亦知明理乎？”曰：“唯禽獸不知理?！痹唬骸笆且玻窦日既⑽釈D雍氏矣，何又占吾諸妾？”神曰：“是何言歟？”既而大笑，曰：“子穩(wěn)戴綠頭巾，尚不知奸夫伊誰耶？前娶尊閫，乃假托吾輩者也，如不信，子試言，渠當(dāng)日來作何狀?！奔芽|述揮刀擲金等語，神曰：“若何？渠真五通，能如是之畏子乎？我輩俱在，子刀亦在，姑試為之，較真贗也。”佳哀泣，自稱死罪，諸祈成全。神曰：“嘻！萬佳兒，若能供養(yǎng)我，既不汝仇，亦使子富。”佳敬諾，從此遂事神。　　一夕，夢妻雍氏珠翠盈頭，錦袍玉帶，門外多護從，掩淚入幃，執(zhí)佳手唏噓，曰：“萬郎，何可憐人也！妾所適之四郎，乃真五通，渠之兄若弟，早為郭孝子所斬，剩渠一身，不復(fù)為厲，然威權(quán)亦熾，管領(lǐng)東南一角，億萬游魂都監(jiān)使，士卒如云。妾每懷故劍，渠亦慘然。今聞諸妾所占得，乃假五通。言于四郎，愿效綿薄，明日領(lǐng)兵至，代郎驅(qū)除，乞暫避其鋒，毋干犯也?！比f欲拉與敘舊，雍羞拒起辭，黃梁遽醒。謹志所言。

　　次夕，潛伏東鄰，果聞?wù)瑑?nèi)戈戟交鳴聲，四郎叱咤聲，五妾環(huán)泣聲，媼婢奔竄聲。又聞四郎誓師曰：“如此假五通，橫行若是，若能盡縛以獻者，膺上賞！”眾卒邀應(yīng)戰(zhàn)斗聲。移時，四郎大呼曰：“遁其一矣，奈何？且歸報夫人，再圖偵捕?！毙効罩写德輷艄?，為四郎凱歌聲。聲頓寂。晨攜仆入視，則妾婢皆昏迷，救蘇，猶各哭其夫而不悟。視篋內(nèi)黃白，則外雖扃，而內(nèi)皆空空。階下有黑白小花犬四，皆斷頭，血涔涔，想即假五通也?！　≌D門庭，醫(yī)治五妾，漸次就痊。收集逋負，僅剩千金。深懼食齒浩繁，若何生活。既而自喜，曰：“我九品官也，當(dāng)以官為乞食左券?！北M以千金賄賂長者，授實任某縣典史。甫蒞任，紅黑帽鳴鑼呵殿，四轎游長街。忽有黑氣一團，嗚嗚自空中奔至，內(nèi)有毛手如葵扇，遽搏其頸，詈曰：“吾兄弟輩，待汝不薄，為何引惡人來肆殺戮？吾誠假五通，然不汝恕矣！”言已，手批其頰，其聲甚脆，佳大呼，死輿中，五美圖遂四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