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雨秋燈錄 一集卷三 烈殤盡孝

　　河間西鄙，有烈孝女柳，傳者忘其姓，僅得其小字也。恩縣賈人某，以武庠習(xí)負(fù)販，一騾一馬，往來燕冀間；妻素悍，借以逃閫威。紅羊之歲，北直大饑，道途枕餓殍，土人易子析骸，慘莫能喻。賈日至河間，從馬背上見一貧媼走入篷顆中，對墓痛哭，良久，返之破屋。一髫齡女子出應(yīng)門，雖菜色可掬，而容猶可憐也。賈下騎，趨索茗飲，女走避，媼迓客。問：“一坯土下，屬媼伊誰？”曰：“亡夫巡檢某公也。”問：“何哭之慟？”曰：“家赤貧，生者固饑，死者亦盼斷麥飯，哪得不悲？”問：“女子千金耶？”曰：“然，名柳，年十六，至今未字。未亡人設(shè)旦夕殞霜露，誠不知一塊肉將安歸？”言已，更痛不可抑。賈亦代唏噓，乃探囊出白鏹十兩授媼，堅卻之。乘不意，驀棄破幾上，而飛騎兔脫。母子追莫及，遙遙叩拜，謂憐孤寡，有古俠士風(fēng)，實不知其垂涎于二八嬌娃也。

　　越半載，賈又履其地，歸裝更累累。入門，即大聲詢：“阿姥無恙？”母女奔出，泥首無算，曰：“微長者，當(dāng)索我于北邙山枯魚肆矣?！痹斣兤溧l(xiāng)貫姓氏，以俾供養(yǎng)酬大德。賈具以告，復(fù)笑云：“是戔戔者，何足掛齒頰！”媼具雞黍供客。銜杯之次，賈詢：“柳姑可得雀屏選否？”曰：“尚未。如長者作冰，真小女子有福?！辟Z乘間請曰：“某四十無一線，俗有招子說，愿奉白金五十兩為阿姥壽，屈柳姑作螟蛉。但我老夫婦一索得男，他日遣嫁乘龍婿，當(dāng)如某所生也。”媼似首肯，入與女絮絮多時，出云：“弱息凌夷，亦宦裔也，繼膝下固佳；即下充妾媵，亦請明言于其先，免未亡人心旌常不定?！辟Z正色曰：“是何言歟？某之心，天日可鑒！”遂設(shè)信誓，媼遽諾。出銀如數(shù)，曰：“粲粲者在是。但金允，即乞柳姑同歸，莫耽延，俾早慰閨中望夫山耳?！眿嫳タ?，哀動林禽。賈云：“請姥暫割愛，若能如荊人意，當(dāng)不日以犢車迓姥?！迸诌^慟傷母心，即忍痛拜別。賈授以鞭，聯(lián)轡就道。行里許，女耳中猶仿佛阿娘喚女聲，遂大慟。賈告以不能兩全，再三撫慰。

　　一日，抵腰站，置女逆旅，距恩僅三十里，忽遲疑不發(fā)，詢?nèi)艉?，曰：“此間有故人招飲，且有交易勾當(dāng)耳?！钡囟嗉?，女不知也。日則靜掩雙柴，夕則一燈閃壁。鵑啼血灑，蝶夢魂飛。鄰家馬二娘，雖時來閑話，而憶母之心終不釋。

　　媼自送女出門，愈無聊賴，縱阿堵能療眼前瘡，而掌珠已失心頭肉，昕夕淚雨，漸絕水漿。越七日夕，正呻吟病榻間，忽聞女子叩門聲，媼顫聲答云：“此窮窟也，誰家女嬌生，來乞水火？”應(yīng)曰：“兒聲音，娘不識耶？柳歸也？”媼驚喜，強起拔鍵，奔入，果不誣。冉冉拜燈下，曰：“兒真歸矣，母心慰否？”媼轉(zhuǎn)疑駭曰：“兒已隨假父去，且深宵難獨行，得毋鬼耶？抑夢寐耶？”女破涕為笑，對云：“渠攜兒去，家中生菩薩，妒虎也，疑其納小星，渠百辯，終不信，知萬難相安，私以一騎送兒歸。執(zhí)鞭人已就前村宿耳。”媼慶珠還，沉疴頓已。

　　女雖璧返，遠山常顰。顧貌如故，音如故，而藝增且絕，人皆惘惘。自刺繡以至?xí)嬙~賦，無一不精。每出手制，浼村人寄通都，售最速而價亦豐。唯款署“烈火夕陽子”，不書柳也。由是供饔餐，無事采薇矣；葺廬舍，無事牽蘿矣。人有欲聘為婦者，曰：“俟吾母百年，終當(dāng)求牡，豈竟守雌？”媼若慫恿之，則淚涔涔下，曰：“兒命薄，浩浩之水，育育之魚，畢生無分矣?！庇质?，媼病劇，彌留時，握女手哽咽，曰：“阿娘苦汝！”女拭涕云：“母往地下，自有安樂窩，兒在人間，亦非長命縷。兒不過身外身，影外影也，以生為死，以死為生。母行矣，兒當(dāng)相從于地下?！眿嬕恍Γ腥晃?，目遽瞑。女號慟，集村之老成男婦，購具，制殮裝，與亡父合葬，咸加封植。事畢，囊中資有余，散給煢獨輩，且罄，曰：“煩代唪一聲佛，祝我母早升天?！迸R穴日，佛聲震山谷，然后舉火，焚所居成白地，慘與眾別，曰：“將詣腰站，尋一故人，了吾事?！北娨善錈o依，將去尋假父，泣送之行。

　　翩然抵舊處，仍宿當(dāng)日之逆旅。主人目之，大駭，問何名，曰：“烈火夕陽子?！痹唬骸昂慰崴剖昵爸喂靡玻俊痹唬骸盎①S貌似中郎耳?！庇^者咸嘖嘖稱異。明日出資治觴，折簡邀比鄰十?dāng)?shù)人，至則觥籌交錯，賓主極歡。訊招飲之由，則泫然以杯酌地，曰：“昔柳姑，吾姊也。聞化后，盛蒙矜憐，賜以帷蓋，得正首邱。一杯濁酒，聊代長眠人答鴻慈耳?！北姄嵴圃唬骸笆肿阋瑹o怪其貌之神似也?！币蛑嘏c述柳姑當(dāng)日慘死事。女亦不悲，唯乞引之埋骨處，亦不瞻拜，趺坐黃土上，合十作偈云：“貞潔女兒花，安能污狹斜。殞身遭毒鴇，煉魂慰慈鴉。不遇奸人賺，何邀上帝夸。可憐殘月底，《折柳》唱無家。咦！假即真，真即假，我與我兮，是耶非耶？”言已，頓滅幻軀，衣衫如蛻。眾大嘩，不能窮其變。

　　蓋先與女閑話之馬二娘，鴇而猾者也。瞰女美，欲攘為錢樹子，以賈妻毒焰告女，不信；又蹈隙恐賈曰：“秀才禍不遠矣！君家胭脂虎，砸碎醋壇子，尚懵懵耶？”賈色駭變。鴇冷笑云：“日昨有東鄰賣貨者來，云閫人知汝買艷婦，罵不絕聲云：‘俟紅妝到門，當(dāng)以白刃畢命！’”賈嗒然求計于鴇，曰：“是何難哉！姑以女與我，汝只身歸，是非猶可狡辯，譬諸盜無贓物也。”旋出百金授賈，曰：“以此買瘦馬，尚不豐耶？”賈惑之，乃囊金棄女，如飛去。

　　鴇以女歸，始愛若明珠，旋使應(yīng)客，不允，詈且撻；仍倔強，即倒懸，出利刃割其臂肉飼貓犬。女痛極，佯允之，是日裹創(chuàng)盛妝飾。適一貴公子來，欣然愿薦枕席。漏三下，公子醉而假寐，女閉戶卸妝，久無聲。燈小如豆，公子猶扯女衣作昵聲，詎僵立不動；燭之，舌出三寸，已雉經(jīng)榻前短柱上矣。大號，鴇來救，莫及，是即女歸叩門之夜也。鴇痛人財兩空，裸女尸棄荒野，雀銜樹葉蔽女體，村環(huán)守之，野物不敢近。土人憐其烈，斂資以薄桐棺，瘞之干凈土，即重來所酬之十?dāng)?shù)人也。至是顯幻跡。旋與河間人互述其事，咸以手加額上，曰：“柳姑不死，柳姑不死。”　　邑宰阮公，聞而義之，擬請旌，格于例，私表其阡，曰：“貞烈慘孝柳姑之墓?！蹦桓诼渥?，擅扶鸞之術(shù)，書符召之，乩云：“柳至。賢使君為薄命人表墓，光及九泉，特來奉謝。”即自述之遭遇甚悉。問：“何能幻形，復(fù)歸事母？”曰：“兒自戕后，魂遇梁孝王，憐我烈，授以煉形訣，吞以益智珠，俾骨立形成，畢十年孝養(yǎng)之志?！眴枺骸昂伪匾紫忝?？”曰：“返魂之香，固恐駭俗。且上帝憫兒貞，賜封烈殤貞女，蓋拆字謎也?！眴枺骸昂尾粓筚Z之計賺，與鴇之毒凌？”曰：“賈究以資買我身，救我母，季常之懼，亦所誠然，故不忍報。鴇則惡豺之性，淫雉之心，毒其本真也，又不屑報。然渠等早干冥罰，罪豈能逃，更不必報而自報?！眴枺骸案改干袌F聚乎？”曰：“已度父母成鬼仙，頗覺逍遙，永除煩惱，較生時判云泥也?！焙蟾蕉淘娢逭?，擲筆而去，詩曰：

　　抗手巫咸走碧天，非人非鬼亦非仙。

　　自從覓得淮南訣，那許精靈化杜鵑。

　　死死生生死亦生，死生俱是女兒身。

　　才投孽海抽帆早，如此風(fēng)波愁煞人。

　　紫誥新頒號烈殤，揶揄弄玉魅寒簧?！　【啪┠怯新駪n窟，碧漢橫騎白鳳凰。

　　醴有真源玉有芽，無端化作斷腸花。

　　火中燒出青蓮蕊，愿借罡風(fēng)卷狹斜。

　　似此煙云亦太奇，姍姍月下報烏私。

　　可憐阿母龍鐘甚，十載何曾悟鬼兒。

　　座客莫不頂禮傳誦。時某賈已死，悍妻亦別抱琵琶。鴇則被盜扳，瘐死黑獄。嘻！姑即恕汝，彼蒼蒼者，能恕汝乎？快哉快哉！

　　懊儂氏曰：烈孝固能格天，當(dāng)其慘痛呼號，宜有真靈下來，授煉形衣缽，亦由其身有仙骨，迥異尋常也。不然，何鸞飛數(shù)言，竟若是之雍容大度耶？噫！如柳姑者，雖格于例而不旌，亦可不必旌，蓋已榮于鐘鼎，而壽同金石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