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層樓 第五回　宴花燭人月雙團(tuán)圓　猜詩謎言語皆文章

　　且說，老太太在翠云樓歇息了半日，晚飯時賁夫人來說：“外頭的管家們在我們海棠院內(nèi)架了一份鰲山燈，又送來了唱彈詞、作十番的女唱客數(shù)人，我一人不敢應(yīng)承，所以請老太太來了。求老太太賞個臉兒，請過那邊去。”老太太笑道：“你來的正好，我歇息了這半天，又吃了飯，身上硬朗了好些，倒想出去走走呢，你可曾請了你嫂子和親家太太他們了不曾？”責(zé)夫人道：“都派人去請了，這會子也快來了?！崩咸炱鹕沓鲋晾乳芟?，見媳婦們早已預(yù)備了藤椅子，階下又有兩個丫環(huán)提著玻璃燈籠站著，便坐上藤椅。行至甬路橫道口時，只見金夫人扶著玉清，錦屏在前提燈引路，又有一群媳婦丫頭們簇?fù)碇M(jìn)西角門來。見了老太太，便閃到路旁停步侍立。老太太問道：“鄂氏親家在那里？”　　金夫人忙回道：“方才和我一同出來的，說要到姑娘們屋里，進(jìn)憑花閣去了。媳婦怕落老太太之后，所以忙著來了?！币贿呎f著話走進(jìn)海棠院門來。

　　此時，一輪皓月當(dāng)空，滿院采燈齊明，香氣流馥，纖樂拂耳。來到卷屏下吩咐設(shè)椅子坐下。只見院內(nèi)鰲山燈堆壘如山，上面畫了一色《西游記》的故事，做得極為精致細(xì)巧。那些鬼怪跳躍騰挪，孫行者、豬八戒皆喙眼轉(zhuǎn)動，栩栩如生。老太太看了大悅，遂笑問道：“我們的姑娘們和璞玉他們在那里？”一言未了，只見鄂氏太太亦來了，賁夫人迎著笑道：“我這客人這等難請??？”鄂氏笑道：“璞玉和姑娘們，在憑花閣作的燈謎，倒是極新奇有趣，我自逸安堂來時，順路進(jìn)去看了看，不想有幾個謎沒猜著，倒輸了好些東西?！崩咸柕溃骸霸趺矗窟€賭輸贏呢？”鄂氏道：“一樣謎前放著幾件東西，誰猜著了就取了那些東西，如猜錯了就如數(shù)賠給。”老太太笑道：“這倒熱鬧，等一會子我也看看去?！辟S夫人獻(xiàn)上慶壽元宵來，老太太略嘗了嘗后，遂獻(xiàn)上茶來。

　　待設(shè)席時，女唱客們撥動管弦慶賀壽宴，唱了一段《好風(fēng)光》曲兒。老太太向鄂氏、金夫人等道：“你們可知道這位姑太太請我們的意思了？那里是想我們請來的喲！因?yàn)橥忸^的管家們給他送來了這個戲班兒，他舍不得賞錢，使這個捉我們的法子呢?！闭f得眾人都大笑起來。　　說著命妙鸞賞了他們錢，就要到憑花閣去。坐上藤椅子，媳婦們抬著走了出來，一路上只見各色燈籠輝映，如同火龍舞勢。來到介壽堂后邊，向秀鳳道：“你進(jìn)屋里拿幾件零星東西來預(yù)備著，若猜不著好給他們，順便把福壽、綿長他們也叫了來，叫他們也猜猜看?！眮淼綉{花閣前，早有德清、琴默等迎出來了。圣如向前笑道：“老太太不怕勞乏的來了，想必是要賞我們一些東西來的?！崩咸χ蚪鸱蛉说鹊溃骸澳銈兟犅?，一進(jìn)門就說逗我們的話了。”說著抬頭見廊檐下罩燈匾上寫著“銀花火林”

　　四個字，兩旁對聯(lián)是：

　　燈光煥輝啟才思，陶醉文章非酒力。　　房中燈籠上皆寫著詩謎，正中間設(shè)著八幢素紗燈屏，內(nèi)皆有燈，上邊方的圓的各色綾子上都寫滿了字，前面放的條桌上擺了好些份筆、墨、荷包、針袋、瓷器等各類精致的東西。

　　老太太坐在燈屏旁的一張羅漢椅上，鄂、賁、金三位夫人亦皆坐了。德清親自捧茶給老太太等。熙清向鄂氏笑道：“舅太太沒輸夠呀，這會子又來了？”鄂氏笑道：“你寫的在那里？我看看猜著猜不著?！蔽跚逯钢鵁羝辽袭嫷囊话焉茸由蠈懙牡溃骸斑@個最容易，是我寫的，舅太太猜猜看?！?br>
　　原來這八幢屏上，自德清起依著齒序圣如、琴默、爐梅、璞玉至熙清，每人寫了一屏，下余兩屏上讓各自的丫頭們說著選好些的寫上的。當(dāng)下，鄂氏看熙清指的，寫道是：

　　畫成圓又圓，寫出牙巉巉，寒來行匆匆，熱則步冉冉。（打一字）

　　鄂氏正想著，老太太問道：“你方才沒猜著的是那一個？”

　　鄂氏指給第二屏，大家齊來看時：

　　常欺軟弱者，卻避堅(jiān)滑輩，有空即得入，無隙便自止。（打一無體物）

　　賁夫人先笑道：“這個‘無體物’已自點(diǎn)明了，可是說“風(fēng)”的？”眾人猛然想起來，都笑了。賁夫人遂命元宵去拿贏的東西，璞玉忙阻道：“且慢，且慢，還有一個呢，猜著了那一個時，一發(fā)拿也不遲，況且這是圣如姐姐的謎，姑母雖然贏了，難道自己的東西自己拿了去么？”賁夫人聽是圣如寫的，便又念了一遍道：“這個落尾的‘止’字不妥，風(fēng)觸到墻上就返回來，所以寫‘卷’字才是?！闭f畢再看那個沒猜著的，也在第二屏上：

　　頂上簪，花一叢，傴僂背，向地埂，全身肥瘤賴水力，尻間苦味人人憎。（打一菜蔬）

　　賁夫人又笑道：“這個必是說‘蘿卜’的了?！睜t梅大笑道：“不對，輸了一份了?！辟S夫人道：“就拿我方才贏的那一份兒賠了吧。”爐梅道：“那都是不值錢的東西，這都是貴物，賠不起?！闭f著，那邊鄂氏太太忽然笑起來道：“這個我猜著了，這個是說的‘日’字的?！北娙私曰剡^去看了，都道：“是，是。”

　　鄂氏遂拿了那一串菩提子念珠和那把羽扇，將念珠掛在胸前，打開扇子扇著，看著熙清笑，熙清也笑著問老太太還猜不猜？老太太遂扶著妙鸞起來，同著金夫人等眾人從頭看那八屏。德清寫的是：

　　紙鳶為友上青霄，弦聲借媒送音遙。飾被佳人增尤艷，傳令酒席為使曹。

　　銀沫輕輕披地膚，玉屑紛紛來寒潮。觀音大士懸寶鏡，玉皇天尊遺金瑤。（打四物）

　　鄂氏太太道：“這四聯(lián)是說‘風(fēng)、花、雪、月’。”說畢，又往下看：　　長途繞繞而不遠(yuǎn)，巖石重重并無山，雷聲隆隆但少雨，雪花飄飄卻不寒。（打一用具）

　　下一首是：

　　色如綠松石，行路自蹶蹶，體似指頭大，鳴聲響格格。（打一蟲）

　　老太太笑道：“這個我猜著了，是說蟈蟈呢。”眾人都笑道：“極是，到底是老太太了不得。”說著又往下看：　　生成小巧適中體，算來價(jià)值千金余，只因好色胭涂面，不離書房為馳驅(qū)。（打一用具）　　圣如寫的是：

　　松柏獲此起樓閣，黑魚游洗環(huán)江漕，律令升降萬里賴，常磨不休鐵為屑。（打一用具）

　　第二個便是賁夫人猜過的“風(fēng)”謎，下一首是：

　　生長南北地，性質(zhì)本為一，一一書原委，辛苦訴向誰？

　　設(shè)與甘蜜合，相融化為一，把來救世人，轟然建功奇。

　　金夫人想了半晌笑道：“這可是說‘配藥’呢！”圣如道“是。”再往下看：

　　起則水面縐，開時鳥泣紅。如扇雁羽落，移去鏡自明。（打四物）

　　下一首是：

　　眼看季節(jié)全，手摸無扳援，兩端寒徹骨，中間熱炎然。（打一種要書）　　下一首是：

　　方因幾滴受恭維，卻教烈光化無有。送去明公歸室后，窗下門后獨(dú)滴淚。（打一用具）

　　下一首便是賁夫人猜的“黃瓜”之謎，老太太指著這個“要書”的道：“這個我猜著了，必是說‘皇歷’的?！北娙硕歼B聲道：“是，是?！睜t梅鼓掌笑道：“圣如姐姐今日晦氣，一個也沒贏著，都輸了?！贝蠹矣挚辞倌瑢懙模?br>
　　仙翁指下悠音清，樂友幾上戰(zhàn)亂興，翻復(fù)觀覽詳今古，青山白云遠(yuǎn)近明。（打四物）

　　下一首是：　　生長惟熱力，巧工獨(dú)涼源。疊卷白玉軟，翻展新月彎，

　　搖逐繩子拂，日下頭上傘，來去自有時，秋涼且休閑。（打一用具）

　　下一首是：　　出生暖地名令雀，污泥江里濯其體。寬敞原上盡食飽，銀白山上留其跡。（打四件用具）

　　賁夫人先笑向璞玉道：“這個你猜著了不曾？”璞玉道：“我們原都各自寫各自的，誰也不曾猜過誰的。”賁夫人笑道：“那何不你們也猜猜看？”璞玉道：“我猜這一用具是說‘扇子’?！?br>
　　德清道：“就是了，我也是那么想?！睜t梅笑道：“姐姐罷了，看人家已經(jīng)猜著了，你才說我也得了，這不是使起曹孟德的心眼兒來了？要分就分你兄弟的去，我們可沒預(yù)備下兩份東西?！钡虑逡嘈Φ溃骸澳阆游也逻t了？你且別忙，等到你的時候再看。”　　說話間，璞玉忙去取了自己所猜謎前放的一個玉環(huán)，一盒麝香，揣在懷里，歪著頭瞅著德清笑。眾人笑了一陣，又往下看：

　　一家分作兩院居，五男二女相分離，結(jié)仇只因不均產(chǎn)，打倒清明合家宜。（打一用具）

　　下一首是：

　　少年白發(fā)老來黑，時戴銅帽時無盔，嚴(yán)師縱令管束緊，但管其身不管頭。（打一用具）

　　下一首是：　　少時青青老來黃，辛勞無暇方成雙。從君百日終須別，但為求新棄路旁。（打一衣物）

　　大家看畢不知是何物，揣摸了一會子輸了好些東西。下面便是爐梅寫的，德清先起身站在屏前道：“一個一個都破了你的。”頭一首是：

　　紛爭案上起，和音幾下聞，每著覺奇趣，頻視色更新。（打四物）

　　德清笑道：“這與琴妹妹的第一首一樣，乃琴、棋、書、畫四物也?！?br>
　　立契鬻女墨根稀，配與視老為小妻，不求生兒和育女，但望老來相看覷。（打一用具）

　　德清也不等別人想，說道：“這是說‘眼鏡’呢。作得雖巧，弊在不含蓄也?！毕乱皇资牵?br>
　　三圣為我兄，五行弟道恭，奉我為德數(shù)，卑我作狗名。（打一數(shù)）

　　德清德：“四，四！”

　　下一首是：

　　圓月何為洞其中，莫非欲贖世不平？乾隆二字分上下，許因理直無稽訟。

　　德清不等別人說，忙道：“此乃‘錢’也?！睜t梅瞪了一眼，笑道：“偏你這么聰明了？”德清道：“我說遲了，你又嫌我落人后了，說快了又嫌我聰明，那你到底叫我怎么著，終不然一聲不響了罷？”爐梅笑道：“若不說，你贏的那些東西可就要倒輸了，若果能夠，就一口氣都說出來吧。”圣如從旁插進(jìn)來道：“德姐姐不猜也罷了，爐姑娘輸急了?！闭f著笑了起來。璞玉怕爐梅著急，向圣如使個眼色道：“你們且別小看，越往后越難哩?！苯鸱蛉说刃α诵?，再看：

　　不待售客言，買主先自知，相議成交后，雙方皆不取。

　　賁夫人道：“這必是個假貨。”爐梅道：“極真，一點(diǎn)也不假?！苯鸱蛉说溃骸半m不是假貨，也必是個無用之物?！睜t梅道：“也不是無用之物?！崩咸Φ溃骸澳銈儍蓚€快拿輸?shù)臇|西來，爐丫頭也輸?shù)亩嗔??！睜t梅又瞅德清時，德清道：“你還要我猜不成？”爐梅笑道：“專等你猜。”德清遂喚丁香道：“你先把這些贏的東西都收起來，我再破他的?！鼻倌犃寺Φ溃骸暗陆憬隳闱覄e太興頭了，你能把爐妹妹的謎都破了？倘有一個不能破的怎么說？”德清笑道：“若有一個猜不著的，情愿把所贏的采頭全輸了，這一個是說賣東西的‘草標(biāo)’呢。”眾人皆大笑道：“真?zhèn)€猜著了，德姑娘實(shí)是聰明，了不得?！闭f著大家再往下看：

　　閑中自悠然，忙來舞翩翩，迎風(fēng)分之去，邀月影纖纖。（打一家具）　　爐梅忙向眾人道：“老太太、太太們誰也先別猜，這回專要德姐姐說?！钡虑迥盍藘扇榈溃骸拔乙阎懒?，但這一次不讓一點(diǎn)，只怕爐姑娘真?zhèn)€生了氣呢?！睜t梅笑道：“你們看！他又說起曹孟德的話來了，那么多你都沒讓一個，如何到了這個才讓起來了呢？”德清亦笑道：“曹操也罷，王莽也罷，我只不說就是了?！闭f畢吃起茶來了。眾人都笑起來，誰也想不出，只得往下再看：

　　生來渾身無瑕白，心腹筆直滿文才，只為閑情惹相思，悲泣流涕漸枯殆。（打一用具）

　　眾人中璞玉出來道：“這個我知道，是‘冰’。”爐梅道：“快拿輸?shù)臇|西來，‘冰’那里有甚么‘心’？”鄂氏道：“不是，不是，這是說‘蠟’”。

　　再看璞玉寫的：

　　矮子著衣密層層，瘡疤頂上有窟窿，焦聲雖能震天地，欲保自身卻不能。（打一玩物）

　　老太太先笑道：“這孩子寫東西也比別人淘氣?！闭f畢再看：　　鋒刃口中銜，翎翅背上全，鼓腹用盡力，辮打到天邊。（打兵器二件）

　　下一首道：

　　毛發(fā)蓬蓬風(fēng)中飄，衣衫皴皴日下?lián)u，向人常呲無聊牙，無叉骸骨隨地拋。（打一食物）　　眾人不等看完都笑了起來，老太太道：“這個倒是很有趣的，先頭兒那個象是說‘弓箭’的，后面這一個我想不起來?！倍跏系溃骸爸幽缱婺福娴睦咸f對了。”正說著，秀鳳在老太太身后，笑著指那個“玩物”道：“這個我猜著了，只是說錯了沒東西賠?！贝蠹铱磿r，那謎前放著個白玉聞煙壺。老太太道：“不怕，你說說試試，得了你要，輸了我賠?！毙泺P道：“是‘炮仗’不是？”璞玉道：“對，對，拿了去，拿了去?！币贿呎f，一邊推秀鳳。秀鳳笑著將那小玉壺拿了，褪在袖內(nèi)。從眾人后面又跑出個小丫頭來道：“我知道了那個‘食物’是說‘玉米’呢?！北娙丝磿r，原來是葉兒的女孩兒代小兒，老太太認(rèn)不得，還只管問。

　　原來葉兒也來看熱鬧，請別人念著猜了，教女兒出來說的。那謎前倒放著四碟果子，璞玉便端起來，倒在那個丫頭捧的衣襟里道：“給你，給你，真真是勢敗夜貓子也欺人?！闭f得眾人都大笑起來。

　　下一首是：　　一輪皓月缺半邊，動生清風(fēng)快暑天，只因人情多返復(fù)，一到秋涼竟棄俺。（打一用具）

　　琴默命侍女瑞虹將放在前面的畫著美人圖的一把緞制團(tuán)扇，一個翡翠戒指皆收去了。璞玉道：“姐姐可猜著了？”琴默笑道：“不必猜，你如何妄取舊謎來哄誰？理應(yīng)罰雙份兒才是呢。”璞玉焦躁道：“這是從那里說起，如何我寫的偏都破了，真是晦氣。”德清笑道：“必是你寫的比別人強(qiáng)罷咧?！?br>
　　大家再看熙清寫的：

　　一簇紅花頂上戴，全裝甲胄走出來，膂力雖非英雄敵，喝叫萬戶千門開。（打一家畜）

　　下一首是：

　　無垢明鏡高高覆，燦爛綾錦層層鋪，火鐮擊石光閃閃，捋下簪鐲鏘鏘丟，

　　琥珀串連珊瑚帶，悲愴啼泣淚交流。

　　賁夫人道：“作的很新奇，對的也極好，只不知是說甚么?！?br>
　　璞玉道：“這個我倒全知道，‘無垢明鏡’是晴空：‘綾錦層層’是云采：‘火鐮光閃’是打閃：‘簪鐲鏘鏘’是說雷，‘琥珀珊瑚帶’是說虹：‘啼泣淚流’是說雨?！北娙私孕Φ溃骸皹O是，作的巧，解的也好。”再看下面：

　　圓古啉吞地下滾，無數(shù)黑點(diǎn)腹中文，絲線連綿似縫綴，但見夏有不冬存。

　　爐梅笑向鄂氏道：“媽媽，這可是說‘西瓜’的？”鄂氏道：“就是?！毕旅嬉皇妆闶嵌跏喜碌摹叭铡弊种i。接著再看：

　　美玉溜溜圓，清濁不相間，掩藏二十日，出生五德全。（打一食物）

　　下一首是：　　葛根喇嘛房中居，維那侍者陳模帷，縱有沙彌當(dāng)門立，善男信女爭來歸。（打一夜用具）

　　賁夫人、鄂氏等齊笑道：“終是小孩兒家說的怪，也有趣，我們只是一個也猜不著?！毖元q未了，金夫人背后走出兩個人來道：“那兩個我們猜著了?！庇瞬律趺?，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