娛目醒心編 卷九 賠遺金暗中獲雋 拒美色眼下登科

第一回

　　功名富貴皆言命，豈料天心有改移？　　財(cái)色不教方寸亂，自然福祿永想隨。

　　世人有言：“窗下莫言命，場中不論文?！笔侵獔鲋腥ト。珣{本人之命。命不該中，雖有高才，往往遺落孫山之外。然此為尋常之人而言，若有志之士，則又不可以此說限量。

　　當(dāng)年有個唐皋秀才，屢考不中，發(fā)憤讀書，嘗說道：“愈讀愈不中，唐皋其如命何？愈不中愈讀，命其如唐皋何？”后來果然中了狀元?？芍四芮诳嘧x書，雖命不該中，亦可挽回轉(zhuǎn)來。所謂“皇天不負(fù)苦心人”也?！　∧侵恼露?，尚有一種挽回命數(shù)的道理，則若如廣積陰騭：陰騭之內(nèi)，又莫大于見色不淫，臨財(cái)不茍。讀書人茍能于此處留心，舉人進(jìn)士，可以操券而獲。今先說一不貪財(cái)?shù)墓适隆?br>
　　江南常州府有兩個秀才，一個姓康，名友仁；一個姓丁，名國株。從幼同窗讀書，到二十歲外，俱進(jìn)了學(xué)。友仁為人忠厚謙退，質(zhì)地卻在鈍的一邊，文才亦甚平平。國株質(zhì)地聰明，懂事伶俐，不免有幾分自負(fù)之意。故論文章，則康遜于丁；論人品，則丁遜于康。國棟家道稍落，尚能溫飽；友仁則一貧如洗，處館糊口。應(yīng)了幾回秋試，俱不得中。友仁唯自怨文字不好，功夫未到；國棟每下第，則罵房師和主考，叫冤稱屈不了。

　　其年又值秋試之期，兩人立意俱要科舉，約作同行。到了七月中旬，叫一小船，各帶了隨身行李，往金陵進(jìn)發(fā)。不一日，到了鎮(zhèn)江，船出江口，卻遇著了逆風(fēng)，船小風(fēng)大，不能前進(jìn)，只得歇在江邊等候。等了一晝夜，風(fēng)逆如故，兩人坐在舟中，甚是無聊，一同上岸閑步。沿著江岸一路走去，不上半里，見有一所古廟，廟門半開，同步進(jìn)去?！　∮讶首呓鹱?，見有一青布包在拜單左首地下，用手拾起，頗覺沉重。國棟尚在廊下徘徊，遂以手招他道：“進(jìn)來，看件東西”國株走進(jìn)，見友仁手內(nèi)拿一布包，接來手中掂一掂，知有物在內(nèi)，便拉友仁走到殿后，放在階沿石上解開一看，足足的十封銀子，計(jì)有百兩，以手拍友仁肩道：“恭喜發(fā)財(cái)了見者有分，快快回船去罷?！庇讶实溃骸斑@銀子必定是過客遺忘的，只怕要來尋覓，等在這里還他才是?！眹鴹澋溃骸罢嬲龝糇游壹仁傲耍闶俏椅?。從來說，拾得拾得，皇帝奪不得。管他來尋不來尋”　　友仁道：“不是這樣說。那失物的人，若使有余的還好，若是一個窮人，或遇急難，千方百計(jì)弄來的，偶爾失落，走頭無路，便有性命之憂。古人云：臨財(cái)無茍得。正在此等意外之財(cái)上，須要守得定。等候在此，遇見失物的人交還了他，方是我輩所為?！眹鴹澋溃骸澳阏f等，等到幾時？倘他不來，難道呆呆的只管等去，把國名大事反錯過不成？”友仁道：“這失物的人，只因匆忙之中，一時遺失，后來想著了，必趕來尋覓。況場期尚遠(yuǎn)，在此等幾日也不妨。”國棟道：“我不耐煩等他。”友仁道：“兄既不耐煩，請兄先到南京，我獨(dú)在此等候便了?！眹鴹澮娝麍?zhí)意要等，便假意道：“等來還他，也是你的好意。但荒野孤廟中，你獨(dú)自一人，懷著百兩銀子住在此間，倘遇著小人，只怕連你的性命都要送掉了你若必要等，不如我替你收著銀子，你在此等著了尋的人，你同他到南京來取，萬無一失，不好么？”友仁是忠厚人，聽見說得有理，那里疑他有別樣心腸，道：“這個最好的了?！蓖酱瑏恚『蔑L(fēng)色已順，船正要開，友仁遂將銀子交代國棟，取了隨身鋪蓋，重到廟里來。

　　看廟的老和尚出外方歸，見了友仁，便問：“相公何來？”友仁道：“吾約一朋友在此相會，此時不來，定然明日早到，欲在此借宿一夜，飯錢房金，照例奉納，未識可否？”和尚道：“十方世界，有甚不可？房內(nèi)現(xiàn)有空床，就在上面安睡便了。”晚上就吃了和尚的兩碗薄粥，安宿一宵。

　　明日起來，就立在廟門口親等。等了一回，不見有人來，走到佛前拜單上呆呆坐著。老和尚搬出飯來，便道：“相公用飯?！庇讶食赃^，約絕不見有人進(jìn)廟，他一步不敢走開。直到下午，只見一人氣急敗壞奔來，汗流滿面，一徑就到佛殿上，東張西看，失魂落魄的一般，兩只手在頭上亂搔，口中不住的說道：“怎了怎了”友仁從旁冷眼看著，心內(nèi)想道：“失落銀子的，想必就是他了?！彼焐锨皢柕溃骸芭笥眩銥橹问?，如此著急？”那人一看友仁是個斯文人，便道：“不瞞相公說，我有一樁急事，如何弄得沒結(jié)煞了?！庇讶实溃骸澳闱遗c我細(xì)說，或有商量，也未可知?！蹦侨说溃骸拔倚遮w，鎮(zhèn)江人，父親在南京當(dāng)差，因虧空官項(xiàng)銀兩，收在上元縣監(jiān)里，五日一比，傾家賠墊，尚欠一百余兩，只得將舊房典賣。昨日帶得房價銀百兩，趕往南京，走得力乏，在此坐了片時，起身便去。夜來打開鋪蓋，不見銀子，想是行路要緊，落掉在此，故急急趕來。一路追尋到此處不見，是絕望了，那得再有銀子救我父親？”說罷，號天痛哭起來。友仁道：“且不要哭。我問你，銀子是什么包的？”那人道：“是一方舊青布包的，用細(xì)麻繩結(jié)著，內(nèi)面共十封，每封十兩，都是桑皮紙包的，放在鋪蓋內(nèi)，不知如何落了出來?！庇讶实溃骸凹热绱耍灰?，我拾在此，還你便了。”那人道：“果然相公拾得，肯還我么？”友仁道：“我若不肯還你，去已久了，為何還等在此？”那人忙跪下叩謝道：“若得相公如此，真救我父子性命了，此恩此德，何以報(bào)答”

　　那和尚始初不知他們說些什么話，繼而聽見一個失銀，一個拾得，又肯還他，便插口道：“相公，你說要等一個朋友相會，莫非是他么？”友仁道：“正是。”和尚道：“阿彌陀佛相公真正讀書君子，今科必定高中。”又向那人道：“你遇著這位相公，卻不是天大造化么”那人喜動顏色，感謝不盡。友仁道：“還有一說，我雖拾得銀子，只因此處荒野，恐有他失，已托一朋友帶往南京，須到南京還你。”那人道：“我本要到南京，有人先帶了去，最好的了。”友仁道：“如此，我與你同行便了。”送了和尚二錢銀子，別了就行。江口搭了船。

　　不上兩日，已到水西門，兩人取了行李，就到貢院前，訪問國棟寓所。有認(rèn)得的，指點(diǎn)道：“他寓所借在淮清橋堍下?！币姥詫と?，果見門上有貼頭，上寫“丁國棟寓此”。二人走進(jìn)。國棟一見友仁，便道：“你來了么？”友仁答聲“才到”，又問：“這位何人？”友仁道：“就是拾他銀子的。兄別后，我等到次日下午，他才趕來，說明了，故同他來拿銀子?！眹鴹澋溃骸澳慵仁暗茫阍撨€他了，為何領(lǐng)到這里來？”友仁道：“兄不要作耍，他的銀子是救性命的，他日急得要不得在這里，快快拿來還他去罷?！眹鴹澋溃骸暗挂埠眯@銀子我見也沒曾見過，如何來向我討？你托我?guī)淼牟贿^箱子一只，這個在此，交還了你，余事莫向我說?！闭f罷，穿好衣服，竟揚(yáng)揚(yáng)走開了。友仁氣得心頭發(fā)火，鼻內(nèi)生煙，口中亂嚷道：“他…他…他人的銀子竟要白賴了豈……豈……豈育此理”

　　那人跟了友仁來，只道銀子一到就有；今見此光景，驚得呆了，一雙眼只看著友仁，但說道：“相公須要救我”撲簌簌掉下淚來。友仁見他著急，便道：“有，不要慌。他縱不肯還，我賠也賠還你。”便將箱子開了，內(nèi)有幾兩盤纏取出來，付與那人，道：“你先拿去，我也不住在此，我同你到對門飯店中權(quán)住，打算還你，看他賴了一百兩銀子怎樣發(fā)跡”便一同到飯店中住了。

　　友仁走到各處朋友寓中，遇了相識的便告訴：“國棟昧心賴銀，我必借貸還他，欲求援手?！庇械臅缘昧?，便說國棟沒良心。有的笑道：“友仁太呆了，如今世上做好人總要吃虧?？辖柚?，多不過一兩二兩，少僅三星五星，東奔西走，終日仰面求人，何苦而為之？”

　　不表眾人之話。且說友仁到處走了一遭，連自己行李一并當(dāng)了，湊得五十余兩。國棟反在人前說道：“你們不要理他。他不過借此為名，要人幫助的意思。”弄得友仁走頭無路。

　　適有一同店住的徽州人，姓汪，名好義，卻不是應(yīng)試的，聞知國棟賴銀不還，累及友仁行李典盡，嘆道：“人之賢不肖，何相懸若此”走來對友仁道：“兄一介寒儒，為了他人之事，不顧自己功名，可謂難得。但今日八月初六，入場不遠(yuǎn)，所借銀子已賠過多少了？”友仁道：“約有五十余兩。但吾此時心亂如麻，入場也無益，打算回去賣房還他?！焙昧x道：“兄功名事大，還當(dāng)料理場事。吾助兄白銀二十兩，以完此事。”又對那失銀的道：“其余少的，你當(dāng)自去打算，莫再累及康相公了?！蹦侨说溃骸拔乙娍迪喙珫|挪西湊，心上本自不安，今承相公為了康相公周濟(jì)小人，怎敢再去累他？康相公，你打點(diǎn)進(jìn)場罷。若如丁相公行為，我命早已休了”好義便取二十兩銀子付他，一總算來，已有七十多兩，遂千愚萬謝而去。

　　話說友仁此時心略放下，忙忙收拾考具，初八日隨眾入場，已弄得力盡筋疲，題目到手，一句也做不出，只得隨手寫去，草草完了七篇文字。二場、三場，也不過潦草塞責(zé)，自料必?zé)o中理，垂頭喪氣而歸。丁國棟得了百兩銀子，喜出望外，便去三山街上買綢緞，買氈貨，諸事從容，入場后，因心中快活，做的文字益覺有興致，三場篇篇得意，自以為舉人捏穩(wěn)在荷包里了。一到家中，便寫出文字，逢人請教，人人決為必中，越發(fā)欣欣自負(fù)。友仁歸家，文字也不寫出來，閉戶悶坐，思量再得三十兩銀子償還失主才好，把中舉人的事到撇在九霄云外了。

　　那知揭曉后，同縣中了四人，第三十六名剛剛是最不得意的康友仁。一中之后，親友多來賀喜，幫助銀子，打發(fā)報(bào)子，友仁才得開顏。丁國棟自己不中，又聽見中了康友仁，心中益發(fā)不服，大罵主司瞎眼。友仁忙了數(shù)日，起身便到南京尋著失銀之人，又送還了三十兩銀子。那人叩謝而去。隨備禮進(jìn)謁座師，叩謝提拔之意。座師見了，說了幾句套話，又向友仁道：“不知年兄平生積何陰德？”友仁道：“門生一介窮儒，有何陰德？”座師道：“你的名數(shù)已中定丁國棟的了。只因場中得了一夢，夢見一朱衣人對吾說：‘第三十六名姓丁的做了虧心事，天榜上已除他名字，換了姓廉的了?！f也奇怪，足下卷子已經(jīng)看過，不見有甚好處，所以不取。丁生卷子早已中定，自做了此夢之后，再把丁生文章來看，越看越不好，遂爾棄去。隨手取過一本，正是尊卷，越看越有精神，將來補(bǔ)上了。及填榜時，拆開來看，果然就是足下名姓。則棄落之卷，一定姓丁無疑了，也拆開來看時，果叫什么丁國棟。此中轉(zhuǎn)換，真有鬼神。年兄若非有陰德，何能至此？你可說與我知道?！庇讶手煌茮]有。

　　其時同縣中的亦因進(jìn)謁座師，共在座間，便道：“康年兄事，門生卻也曉得?！北銓鴹澣绾钨囥y不還，友仁如何典貸賠償，一一訴說了一遍。主考拱拱手道：“可敬，可敬天道果然不爽也”目此益覺愛重友仁。

　　后來友仁進(jìn)京會試，主考便留在署中讀書，遂成進(jìn)士。丁國棟遭此挫折，因友仁中舉之后，此事人人傳說，更覺無顏，然懊悔已是遲了。不多幾時，抑郁而死。可見占便宜者反吃大虧，肯吃虧者反得便宜。國棟貪了百兩銀子，分明賣去了一個舉人，又送了性命。友仁賠了百兩銀子，分明買著了一個舉人?？垂僭囁迹€是貪財(cái)?shù)暮?，不貪?cái)?shù)暮?？此言?cái)之關(guān)乎科名者如此。若美色當(dāng)前，把得定的更難，受其累者正復(fù)不少，人能打透這個關(guān)頭，自然朱衣點(diǎn)頭，立致青云之上。聽下回寫來。


第二回

　　風(fēng)清月白夜窗虛，有女來窺笑讀書。　　欲把琴心通一語，十年前已薄相如。

　　這一首詩，乃古人拒絕私奔女子所作。此人后頭中了狀元。如今更說一個拒絕奔女，能使功名顛倒，禍福改移的與看官們聽。

　　話說明朝萬歷年間，湖南長沙府地方，有一少年秀才，姓陸，名德秀，生得人物俊雅，豐度翩翩。父親已卒，只有老母在堂。德秀十六歲即進(jìn)了學(xué)，自知學(xué)問尚淺，奮志讀書，嫌家中混雜，欲覓一清靜之所，埋頭用功。有幼時吃奶的乳母王媽媽，同了丈夫，為顧氏管園。園在城外，頗覺幽僻，房舍盡多。德秀遂與乳母說知，欲借他園中居住，以便讀書養(yǎng)靜，茶飯托他夫婦照管。乳母即去通知顧姓，顧姓應(yīng)允，隨即搬往，就在園口近處檢一書舍，安頓書箱行李。早晚服侍自有乳母承值，便也不帶僮仆。德秀一到此間，頓覺神怡心曠，正好勤讀。

　　園門左首側(cè)屋中，又有父女兩人居住。其人叫張大，也是借住的。此人常在外邊替人家做工，因其女無人熙管，過繼于王媽媽，取名春姐。年紀(jì)也十六歲了，身材俏麗，舉止輕盈，因他死的娘親也是大人家孔母，從幼跟去，見慣了大人家模樣，學(xué)些女工針指，纏得一雙好小腳，字也識得幾個。若賣與人家做妾，也值三五百銀子，所以就自命不凡起來。今見德秀少年美貌，衣冠濟(jì)楚，遂動了一段愛慕的心腸；又是繼母領(lǐng)大的相公，益發(fā)可去親熱，搬茶送水，不叫他做就做，殷勤走動。王媽媽只道替他心力，全不為意。德秀知是乳母繼女，也由他走動罷了。那知德秀一心只在書上，春姐一心又只在德秀身上。　　一日早上，德秀正念得高興，春姐走來道：“相公，房內(nèi)怎樣塵埃滿地？”蹺起一只小腳來點(diǎn)與德秀看，又道：“我的鞋墻卻弄得烏黑了，待我去取掃帚來掃掃。”德秀略略一看，仍舊讀書。春姐遂將房內(nèi)四圍掃得干干凈凈，又道：“相公，你坐身下也不潔凈。你立起來，待我也掃一掃。”德秀搖頭道：“不消了。”坐著不動。春姐嘻嘻的笑道：“相公真正用功，一刻也舍不得。”把眼斜視而去?！　∮忠蝗?，王媽媽出門去了，春姐走進(jìn)房來道：“繼娘尚未回來，我知相公床上被褥尚未鋪好，我來鋪疊鋪疊。”德秀道：“鋪好的了，不消勞動罷?！贝航憬议_帳子一看，笑道：“相公騙我你看，衣服亂堆在這里，一條被弄得七顛八倒，若不鋪好，今夜如何睡法？”一面說，一面將衣服折疊起來，把被褥鋪得端端正正，然后放下帳子。又道：“相公，你今日還未吃點(diǎn)心，敢怕餓了？我去送點(diǎn)心來?！钡滦阋娝绱艘笄?，倒覺過意不去。

　　過了數(shù)日，回家探望母親，因說起乳母服事當(dāng)心，又有他的繼女春姐亦來承值，甚是周到。其母道：“既煩他承值，應(yīng)該賞他些東西，使這孩子歡喜歡喜。有一條汗巾、兩個荷包在此，你拿去送與他罷?！钡滦憬恿?，藏在袖中，坐了一回，依舊復(fù)到園來，見了乳母，便取出汗巾、荷包，道：“這是母親賞與你繼女的，知我在此煩他送茶送水。你須說明是太太的意思?！比槟傅溃骸半y得太太好意。”便去送與春姐。春姐接了，好不歡喜，忙忙走到書房，笑嘻嘻向德秀謝道：“多承相公美意，賞我東西?！钡滦愕溃骸斑@是太太曉得你勤謹(jǐn)，送與你的，不要謝我。”春姐道：“不是相公說我好，太太那里曉得？太太要謝，相公也要謝?！彼斓阶约悍績?nèi)，拿出私房茶葉，泡了一杯好茶送來，道：“相公，這茶葉顏色可好么？”德秀道：“果然好。這是那里來的？”春姐道：“前日我到宅內(nèi)，宅內(nèi)太太知我要吃好茶，與我一大包，我藏好在此，泡與相公吃?！钡滦愕溃骸半y為你了?！贝粢娡鯆寢屗瓦M(jìn)夜飯，春姐遂走出去了。

　　德秀用過夜飯，燈下坐了一回，將近二鼓，解衣就寢。春姐受了汗巾、荷包，只道德秀有意于他，乘他父親不歸，正好圖個春宵一刻，動了邪念，翻來覆去，那里睡得穩(wěn)？披衣起身，悄悄開出房來，一步一步輕輕走到德秀臥房門口，將門輕輕彈響。

　　德秀方欲睡去，忽耳邊有彈門之聲，便問何人。外邊低低的應(yīng)道：“是我，送一杯茶在此。”德秀聽是春姐聲音，便道：“我已睡了，不用茶了?！蓖膺呌值溃骸跋喙_了門，還有一句話要與相公說，莫負(fù)奴的來意?！逼渎曂褶D(zhuǎn)動人。德秀不覺欲心頓動，暗想道：“讀書人往往有干風(fēng)流事的，況他來就我，不是我去求他，開他進(jìn)來何妨？”遂坐起披衣。才走下床，只見月色照在窗上，皎亮猶如白日，忽然猛省道：“萬惡淫為首今夜一涉茍且，污己污人，終身莫贖?！卑岩粓F(tuán)欲火化作冰炭，縮住了腳，依舊上床睡下。

　　春姐伏在門上，聽見德秀拔衣起身，走下床來，只道就來開門，心中大喜。側(cè)耳再聽，門不來開，依舊上床去睡了。一時發(fā)極起來，便道：“相公如何不來開門，反是安寢？”德秀道：“你想，我是孤男，你是寡女，暮夜相見，必被旁人談?wù)?，所以不開門了。”春姐道：“不過你我兩人，有誰知道？”德秀道：“人縱瞞了，天是瞞不過的，你去罷?！贝航阍偾箝_門，德秀假妝睡著，只做不聽見了。春姐淫心如火，等了一回，見里邊全無聲息，只得恨恨回房，又氣又羞，頓足嘆道：“天下有這樣呆子，湊口饅頭不要吃的”睡在床上，胡思亂想了半夜，到天明時，反沉沉睡去了。

　　德秀絕早起身，對乳母道：“吾身子有些不快，到家將息幾日。有人來取行李，就打發(fā)他拿來?！蓖鯆寢尩溃骸跋喙緛碛霉μ^了，自然身子不快起來，回去將息將息的好?！钡滦銊e了乳母，悄然竟去。春姐起來，心中想道：“待我慢慢的偎他轉(zhuǎn)來?！奔爸赖滦阋讶ィ洗蟪泽@。又恐怕德秀到家，說出情由，面上不好看相，弄得羊肉吃不得，惹著一身騷了，心中悶悶不樂。那知德秀到家，在母親面前只推身子不快，回來將養(yǎng)，絕不提起別的緣故。此是德秀能隱人過處。

　　再說德秀有一同窗的好友，姓潘，名再安。年紀(jì)不滿二十，頗有文名，也是一個翩翩秀士。只是一件毛病不好，見了美貌女子，便如蒼蠅見血，割舍不得。德秀園中讀書時，常來探望，見過春姐幾次，心甚愛戀，只礙著德秀的眼，不好十分勾搭，屢以微言諷德秀道：“兄的讀書堂，還可作溫柔鄉(xiāng)?！币姶航阕邅?，微吟道：“野花偏艷目，村酒醉人多。兄對此能無動心否？”德秀聽了，只做不解。春姐亦因有一陸生牽在心上，見了潘生，絕不為意。

　　那一日，再安又來探望，不見德秀，因問何往。王媽媽道：“我家相公因身子不快，回家去了，相公要會，到他家里去會罷?！痹侔曹P躇了半晌，便道：“我此來本欲與陸相公作伴用功，今日歸去，書房左右空著，我即在此暫居讀書，飯金房錢，加倍奉償，未識可否？”王媽媽聽見“加倍”兩字，便欣然應(yīng)道：“屋內(nèi)床鋪?zhàn)赖尸F(xiàn)成，相公竟來住便了。”

　　春姐坐在房中，正做一雙鞋子，聽見外邊有人說話，要來借住，探頭一望，恰就是常常來的潘相公，心內(nèi)想道：“此人才貌也好，做人活動，決不像姓陸的呆子。他要來住，莫非到有意于我么？”欣然走出。因是熟人，便插口道：“陸相公怕冷靜，回去了。相公，你不怕冷靜么？”再安道：“怕甚冷靜？”一頭走，一眼看著春姐道：“我明日準(zhǔn)來也。”到家，在父親面前，只說與德秀結(jié)伴共讀，叫人挑了行李書箱，竟來住下，無人處便與春姐眉來眼去，約定夜來開門等候。正是干柴烈火，一拍就合了。德秀聞知再安住下，料他必有不好的事情。他一心專圖上進(jìn)，不去管他長短。正所謂：“各人自掃門前雪，莫管他家瓦上霜”。

　　其年，正值大比，到了八月初六，德秀即便入場。再安亦隨眾應(yīng)試。三場已畢，各人靜候榜發(fā)。德秀入場時，適染微疾，勉強(qiáng)進(jìn)去，文字甚不慊意，場后終日悶坐。其母勸道：“你年紀(jì)尚小，今科不中，自有來科，悶他則甚？”再安文才本來去得，又遇著做過題目，寫出來，父親看了，許他必中，甚是得意。偷空去望春姐，許他中后，娶他為妾。春姐也歡喜不了。

　　一夜，再安父親夢見無數(shù)報(bào)人擁進(jìn)門來，報(bào)道：“潘再安已中第二名舉人。”正在歡喜，又見一人走來，將報(bào)條奪去，道：“潘再安做了虧心事，舉人已讓與陸秀才了?！眻?bào)人紛紛而散。夢中拖住那人道：“那個陸秀才？”那人答道：“就是與你兒子同窗的陸德秀?！焙鋈惑@醒。明日便問兒子：“你做下什么虧心事？”再安極口分辯。其父道：“若是發(fā)榜后，第二名不是陸德秀便罷，若是陸德秀，我再問你”再安默默吃驚，自忖道：“我就不中，陸德秀也未必果中?！蹦侵_榜后，報(bào)人報(bào)到陸家，德秀果中了第二名舉人。再安父親將兒子責(zé)問，不臚吐實(shí)，遂將他鎖在書房，不許出門，連春姐也不能去望一望了。

　　再說德秀年才十七，中了高魁，合家歡喜，親友皆來稱賀。連乳母王媽媽也歡喜個不了，回來說與春姐知道。春姐問：“潘相公可曾中？”王媽媽答道：“不中?！贝航隳粺o語。那知潘再安一個舉人已輕輕送在他身上去了。

　　德秀中后，見主考，見房師，謝賀喜，張樂設(shè)飲，上墳祭祖，忙了兩個余月，打點(diǎn)進(jìn)京會試，擇了吉日，拜別母親，起身進(jìn)京。一到京中，終日在寓讀書，絕不出外閑游；會試榜發(fā)，中了進(jìn)士，殿試在二甲內(nèi)，點(diǎn)入翰林，人人稱羨；凡公卿大僚有女兒的，無不要招他為婿。德秀以未奉母命，不敢輕許。其后接母到京，聘定了劉通政女兒。因女年太輕，須二年后成婚。按下不表。

　　德秀散館后授為編修。一日，有一同官，請他飲酒，席上有官妓數(shù)名，內(nèi)一妓叫春娘，敬酒上來，便問：“陸老爺，可認(rèn)得賤妾了？”德秀茫然不識。妓女道：“妾曾服侍者爺數(shù)月，難道老爺忘了？”眾人都撫掌笑道：“陸老先生，你說足不入妓家之門，如何春娘認(rèn)得你？今日與舊人相遇，不要假道學(xué)了?！钡滦銌柕溃骸澳愎呛稳耍亢翁幏踢^我？”春娘下淚道：“奴即王媽媽繼女張春姐也。”德秀忙問：“何以至此？”春娘低聲說道：“那年自老爺去后，有一潘相公來住，與奴私下往來。其后潘相公不中，影也不見。忽一日，有人送一封書來，說他要進(jìn)京，在途等候，教奴悄悄趕去。奴一時聽了，便瞞了父親，跟了來人就行。那知書是假的，被他拐到京中，賣入娼家，流落在此。親人永不見面?！闭f罷，淚落如珠。有的道：“陸年兄，你可憐念此女舊日情分，收他做一小星罷?！钡滦阒还軗u頭。春娘道：“從前妾系閨女，老爺尚且閉戶不納；況今日敗殘花柳，焉敢奢望得侍枕席？只求提出火坑，得見父親，作一良人婦便好了?！闭f罷，淚流滿面。德秀見其有深悔之意，便道：“你若果肯改悔，這還容易。你的繼父母都在我身邊，我叫他贖你回去便了?！贝航懵犃?，即忙跪下叩謝。眾人道：“春娘，陸老爺已許贖你身子，快快揩干眼淚，敬一杯酒?！钡滦愕溃骸叭缃竦挂吹苊嫔?，免他在此伺候罷?！北娙说溃骸耙舱f得是?！彼齑虬l(fā)開了，再飲香醪，直至更余方散。

　　德秀回去，即向母親、乳母說知，明日即與他落了藉，院中亡八送到春娘，一面償還他身價，一面叫他繼父送歸長沙。人始曉得陸翰林果是見色不亂的男子。后來春姐嫁一鄉(xiāng)人終身。

　　德秀娶了劉小姐，夫唱婦隨，連生貴子，官至尚書，告了終養(yǎng)歸家。只因德秀做了這樁陰騭，功名顯達(dá)，較之潘再安圖了數(shù)夜歡娛，遂至終身淹蹇，得失奚啻天淵？觀此者可不急自猛省哉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