娛目醒心編 卷七 仗義施恩非望報 臨危獲救適相酬

第一回

　　目空今古，奮虬髯、真是英雄人物！急難心殷憐弱女，不愧朱家豪俠。怒氣沖冠，奸雙喪魄，魍魎登時滅。笑談歸去，照人肝膽如雪。羽書相約從軍，龍泉懸寶帶，掃清妖孽。密計無成，獄底陰霾日月。救出香閨，珠簾初識，認(rèn)須眉巾幗。功銘竹鼎，至今遺事傳說。右調(diào)《念奴嬌》　　古語云：“施德不望報。”蓋育望報之心，必沾焉先計其人之所以報我何如，而后結(jié)之以恩；受其愚者，亦逆計其所以施德之意，原為圖報而設(shè)，則感之也亦不深。此所謂市交也，后來必至兇終隙末。欲銜恩于前，圖報于后，何可得哉？唯有慷慨丈夫，濟(jì)困扶危，視為分內(nèi)之事，不伐其功，不矜其能，雖不望報，人則切切于心，必思有以報之。救人之難，人亦救其難；脫人于死，人亦脫其死，則救人不啻自救。世間大便宜事，莫過于此?！　≡捳f前朝萬歷年間，有一豪杰公子，姓曾，名英，字志遠(yuǎn)。原籍四川人。父官河南副使，罷任后，以洛陽為天下之中，遂家于此。公子年甫十三，父母俱亡，三年孝滿，十七歲以祥符藉入泮。公子雖習(xí)儒業(yè)，然不屑拘文牽義，家業(yè)富有，慷慨有大志，人有緩急，求無不應(yīng)。又生有神力，兩臂能舉千鈞，愛居城外莊子上，春夏讀書，秋冬射獵，思量練就一副出人頭地的本事，以為異日建功立業(yè)之地。性情落拓，常嘆世無知己，每至欷噓泣下。年已二十，尚未有室。要曉得公子父親雖已去世，門第聲勢猶在，一時監(jiān)司大吏，非其年親，即其故舊；又年少多才，凡富家貴室皆欲得之為婿。公子卻別有一種意思，凡有來議親者，一概謝絕。人問其故，公子笑道：“丈夫志在四方，大事正多，溫柔鄉(xiāng)何足貪戀？且古人三十有室，吾年僅弱冠，猶不為晚?！币虼耍f親者也就不來纏擾了。

　　一夜，公子燈下看書，時交二鼓前后，正欲上床就睡，聞后面人聲沸亂。公子疑是家人失火，即忙開了房門，出來觀看。家人報道：“后面?zhèn)}房內(nèi)捉住一賊?！惫臃愿溃骸澳脕硪娢?。”便走至廳上來，見眾人綁縛一人，蜂擁而至。那人當(dāng)廳跪下。公子問道：“你系何處人，敢來我家行竊？”那人道：“小的是貴州人，來此投親不遇，行囊罄盡，回去不得。昨晚見莊門尚開，故潛身入內(nèi)，思欲愉些東西，以作路費(fèi)，致被捉住。望相公開恩釋放！”公子道：“你偷過人家?guī)状瘟?？”那人哭道：“才做一次，就被拿住了。”公子道：“我若送官究治，便害汝終身，永為賊犯。我今放汝回去，倘若仍舊做賊，重復(fù)做出來，犯法問罪，不是我白白放你了么？那人道：“如蒙釋放，以后便餓死道路，決不做賊”公子道：“只怕餓不過，還要走這條路。”那人道：“小人如今沿途乞食，掙得這性命回去，就感大愚不淺！”公子吩咐家人放了綁縛，取出十兩銀子，拿在手中，道：“我念你異鄉(xiāng)之人，給你十兩銀子，以作路費(fèi)。今后學(xué)做好人，切不可再蹈前轍?！蹦侨税窃诘厣希还芸念^。公子道：“不必如此，只要學(xué)做好人，去罷。”命家人領(lǐng)他從后門送出。那人再欲叩謝，公子已轉(zhuǎn)身進(jìn)內(nèi)去了。

　　眾人問公子道：“捉住了賊，不把他送官懲治，已是從寬了，公子何又給他銀子？”公子道：“我見他衣服檻縷，面黃肌瘦，確系窮途流落之人，非積慣做賊的，給他些路費(fèi)，使他得到家鄉(xiāng)，復(fù)為良民，何處不是方便？古人云：‘救人須救徹’，此之謂也。要知此人初次做賊，被爾等捉住，倘遇一好手段的賊人，大塊愉去，不過嗚官捉拿罷了。況此人初次犯法，若一送到官，便落了做賊的痕跡，他即有心改悔，衙門捕快日逐需索，必要逼他去偷竊。是此人終身為賊，不啻我教之使然，不如得放且放，使他做一好人，不好么？”說了一回，眾人俱諾諾而退?！　〉搅嗣魅?，公子因歸德太守生日，欲往拜壽，因囑家人道：“此去有幾日盤桓，你們在家，諸事小心，不可生事?！倍诹T，帶了幾個家人，擔(dān)了禮物，竟自出門去了。今且按下不表。

　　再說歸德府寧陵縣積善村有一小民，姓陸，名必大。妻子張氏。夫妻兩口，只生一女。有田數(shù)十畝，自耕自種，閑時又做些小生意，頗可過得日子。女名金姐，雖是小戶人家，卻也情性幽閑，女工針指，一學(xué)便會。張氏見他生得好，又替他纏了一雙小腳。到十六歲上，竟長成一個出色女子了。平日在家，不過相幫母親做些生活，從未出門一步。　　一日，有一鄰家女子燒香回來，笑嘻嘻的走來，說道：“前去里許，有一尼庵，地極幽靜，房舍精潔，尼姑數(shù)眾，俱極和氣。庵中景致甚多，真是洞天福地，好頑耍的所在。大娘何不同了大姐也去走走？”說了一回，起身去了。金姐是孩子性情，便向母親道：“方才說的所在，想他們?nèi)サ茫覀円踩サ?。母親可與爹爹說知，同去游玩一番也好。”張氏道：“久聞有一三妙尼庵，離此不遠(yuǎn)，庵中菩薩甚靈。揀一好日，買些香燭去燒燒香。你從未出門，借此散步散步，看看外邊景致，也是一舉兩得?！毙艘换兀懕卮蠡貋?，其妻便說起到庵燒香。必大道：“燒香，人家常事，你母女同去走走便了。”只因必大于妻子言語本不敢違，又見女兒高興要去，不忍拂他的意思，故絕不攔阻。那知此一去竟生出事來了。

　　話說庵中共有四個尼姑，俱是不守清規(guī)的，專一走富家大戶，結(jié)識幾個大老官護(hù)法，身上穿綢著絹，收拾得房宇極其精雅。有一班少年浪蕩子弟常在庵中過宿，把一個修行佛地當(dāng)作楚館秦樓，故布施不求而至，絕不煩在外抄化。內(nèi)中有一當(dāng)家的，法號靜修，年紀(jì)不上三十，語言伶俐，舉止風(fēng)騷，待人接客，尤極識機(jī)知趣。相與一個城中富戶，姓顧，名克昌，是一貪淫好色之人。家中有妻有妾，猶為未足，專在外邊做些穿花問柳的勾當(dāng)。見靜修風(fēng)流狂蕩，遂與結(jié)識往來，一月中倒有半月在庵過夜。克昌恃育家資，交結(jié)地棍豪霸，出入衙門，欺良壓善，以故在庵中往來自由，絕無人敢麻煩他。靜修亦知自己作事不端，左右鄰近將些小恩惠結(jié)識他，鄉(xiāng)里人是貪小的，所以人人道好，誰去說他不是？陸必大家雖相去不遠(yuǎn)，因是本分人，不管閑事，故絕不知其所為?！　∈侨?，母女兩個絕早起來，打扮停當(dāng)，同來燒香。一進(jìn)庵門，尼姑殷勤相接。拜過菩薩，留進(jìn)客座奉茶，引他各處游玩。果然深廊曲室，潔凈清雅，堂中器皿物件擺設(shè)得齊齊整整，比自己家里大不相同。母女稱贊不絕?！　∧侵瞬且拐谀抢镞^宿，鬧了一夜，方始起身，聞有女客燒香，遂來偷看。見前面一個中年婦人，不過村妝模樣，后面隨一十六七歲的女子，容顏姣好，體態(tài)溫柔，頓時神魂飄蕩，恨不得一口水吞他下去，恐怕他撞見男子反要遮遮掩掩，遂躲入后面密室中，從壁縫中偷覷。尼姑知趣，即引他中間客坐內(nèi)坐下，又將點(diǎn)心擺列。陸家母女愛他地方幽雅，又一眾尼姑俱是大娘長、大姐短，滿口奉承，好不快活，因而有說有笑，兩下十分親熱。金姐喜孜孜更露出一段豐韻?？瞬趦?nèi)看得親切有味，益發(fā)動火。自古云：“情人眼內(nèi)出西施”。況金姐原有七八分顏色，教克昌那得不愛？坐了一回，送過香儀，起身告別。靜修留住奉齋。張氏道：“家中無人看客，回去了，改日再來相望罷?！币槐娔峁盟统鲡珠T而別。

　　克昌見了靜修，埋怨道：“何不再留坐坐？竟放他去了?！膘o修道：“偷看了好一回，難道還看不像意？他不過一個人，難道是西洋寶貝，看不厭的？”克昌笑道：“真是一件寶貝，只是空看，徒然心癢。我要娶他作妾，你道他家肯么？”靜修將手在克昌肩上打一下，道：“他是前村陸必大女兒，家私頗有，不少吃的，不少穿的，如何肯把女兒賣人為妾！也比得我們，由你擺弄。”克昌道：“你不要撚酸，慢慢的與你商量。比如他不肯作妾，竟取他做兩頭大，何如？”靜修道：“餓老鷹想吃天鵝肉，未知有福分消受沒有？”大家笑了一回。

　　克昌用過午飯，托言有事，起身進(jìn)城。一路思想：“圖得此女到手，不枉人生一世！”打聽陸必大有一相好，住在城中，遂央他為媒，情愿入贅為婿，將丈人丈母養(yǎng)老送終。其人去了一回，便來回復(fù)道：“我探過必大口氣，他要年紀(jì)相當(dāng)，人才相配的才肯。否則任憑豪富，豈非所愿。看來說也無益?！笨瞬氲溃骸八延酗埑裕什豢习雅畠狠p易許人。除非弄他窮苦起來，自肯賣女為妾。只是如何算計，方得他窮苦呢？”眉頭一皺，計上心來，忽想道：“官府征收錢糧，定揀盈實人戶，點(diǎn)充柜頭，若有缺少，著柜頭賠補(bǔ)。充此役者，往往家破人亡。目今正值起征時候，弄他承當(dāng)此差，不怕他不上鉤了。”算計已定，遂袖了十兩銀子，走到一相熟的李書辦家。見過了禮，寒溫了幾句，便問道：“李兄，今年柜頭可曾點(diǎn)定么？”李書辦道：“尚未點(diǎn)定?！笨瞬溃骸斑@是要盈實人戶做的呀。吾來保舉一人，如何？”李書辦道：“只要有些油水，是極好的了。”克昌道：“積善鄉(xiāng)中陸必大，此人家中頗好，與小弟有些仇隙，意欲弄他充做柜頭，破費(fèi)他些銀子，以消吾氣。我兄亦可于中取利。若能為弟效力，先送白銀十兩?！彼煜蛐渲腥〕鲢y子，放在桌上。李書辦見了銀子，如蒼蠅見血，好不歡喜，遂笑容可掏，連忙拱手道：“此事容易，只要弟在官府面前努一努嘴，包管就點(diǎn)定了。何勞老兄費(fèi)心？”克昌道：“兄若不收，反見外小弟了?！崩顣k道：“既如此說，只得領(lǐng)情。三日內(nèi)必有響報?！眱上鹿笆侄鴦e?！　∫蝗?，陸必大正在家中閑坐，忽見兩個差人進(jìn)門，問道：“尊駕就是陸必大么？”答道：“正是?！辈钊思丛谏砩先〕鲋炱币患?，送與他看。必大見票上點(diǎn)他充作柜頭，便大驚道：“我是鄉(xiāng)下小戶，怎當(dāng)此投！”差人道：“我們是奉官差遣。從來說，千差萬差，來人不差。你有說話，自去官府面前分理?！北卮蠹疵α麸?，臨起身又送一東道，約他明日縣前相會。差人去了。必大進(jìn)來對妻子道：“怎么處？點(diǎn)做柜頭，要賠補(bǔ)銀子的，教我如何賠得起？”妻女聞之，十分著急，啼啼哭哭，一夜不能合眼。

　　明早起來，只得硬著頭皮來到縣前。正值知縣坐堂，差人事了，即帶進(jìn)回話。知縣道：“本縣點(diǎn)你做柜頭，也不難為你，須要小心辦事?！北卮蟮溃骸靶〉氖菬o知鄉(xiāng)愚，不會書算，恐怕誤了公事，求老爺另點(diǎn)一人罷?！敝h把案桌一拍，道：“人人像你推法，竟無人做柜頭了！況本縣諸事?？坷顣k料理，他保舉的人，諒必不錯?！苯性睿骸把核賹懻J(rèn)狀，如違重責(zé)！”嚇得必大頓口無言，只得寫了認(rèn)狀，以免目前受責(zé)。厚差呈過認(rèn)狀，即對必大道：“三日之后就要起征，你須作速打點(diǎn)，住在城中，才好辦事?！北卮蟮缆暎骸俺薪獭保椿丶胰×虽伾w，帶些銀兩，就在縣前飯店住宿。

　　要知柜頭是最難做的，明白練達(dá)的人，尚且被人哄騙，何況必大是鄉(xiāng)里老實人，銀色戥頭一些也不曉得，銀錢出入，任人作弄，到得結(jié)總之時，竟虧了八百余兩，都是要他賠的。須知必大家私連田產(chǎn)房屋不滿干金，那有現(xiàn)銀補(bǔ)墊？只得棄賣田產(chǎn)，將家中所有，盡行變價完納，力盡筋疲，正數(shù)尚少百金。始初止限催交，過了幾限，將他收禁追比。只得寄信妻子，將房屋變賣，一時又無售主，母女在家，惟有終日啼哭?？蓱z好好一個飽暖人家，被奸人暗算，弄得瓦解冰消！

　　一日，張氏正苦丈夫在監(jiān)，與女兒相對愁悶，只見尼姑靜修走進(jìn)門來，即起身相接。靜修道：“我從城中回來，聞得府上有奉官追比之項，放心不下，特來望望大娘、大姐。”張氏道聲“多謝”，又將丈夫做柜頭虧空，收禁追比，現(xiàn)在要賣房屋，又無售主，細(xì)細(xì)說了一遍，不覺流下淚來。靜修道：“大娘不必著急，我庵中觀音菩薩最是救苦救難的，大娘明日同大姐到來，在佛前虔心禱告，保佑官人平安無事。還有一句話，大娘若要賣房，卻好城中有一大鄉(xiāng)宦，要在此處買所在房收租，我通一信去，明日即有回音，你母女到庵拜佛，正好等他回信，豈非一舉兩便？”張氏道：“既如此，我母女明日準(zhǔn)來。但師太切不要破費(fèi)?！膘o修道：“我們出家人，有何破費(fèi)？只要大娘不見外就是了。”說罷，假作嗟嘆而去。那知張氏母女此番到庵，正是雀入羅中，魚投網(wǎng)內(nèi)！未知能跳得出否，且聽下回分解。


第二回

　　世間最惡是優(yōu)尼，貪利貪淫任意為。

　　若要門庭增吉慶，莫教若輩到香閨。

　　話說張氏聽信尼姑之言，明早起身梳洗，買好香燭，鎖了門戶，即同金姐到庵。尼姑接過，先到佛堂將香燭點(diǎn)好，叫他母女跪在蒲團(tuán)默默禱告，以求庇佑。拜祝過了，靜修邀進(jìn)客堂，告訴張氏道：“賣房之說，今早已遣人進(jìn)城通信，下午必有人來。這一家本是一個大護(hù)法，平日深信小尼說話，待我從中說合，沒有不成交的。且請寬懷少坐?！睆埵下犚姺坑惺苤?，可以救出丈夫，愁必寬了一半，搬出飯來，母女絕不推辭。早飯已過，又送一盤香茶出來。靜修對一小尼道：“我陪大娘在此說話，你同大姐到各處散步一回，解解愁悶。”小尼對金姐道：“到我房內(nèi)去坐坐，如何？”

　　兩人攜手而行。走過兩進(jìn)房子，小尼把側(cè)門推進(jìn)，又是絕妙一間精室。上面掛著一幅古畫，幾上香爐內(nèi)焚著一爐好香，瓶內(nèi)插一枝時新花，中間四仙桌一張，四把交椅，左首設(shè)一小榻，榻上棉縟靠枕，件件精雅；庭前又種些花草。金姐道：“此處我未經(jīng)到過，真是神仙所在！”小尼道：“你在此少坐，我去取杯茶來你吃?！?br>
　　小尼走出，把門反帶上。金姐全不為意，走向榻上坐下。只見右邊呀的一聲，推開小門一扇，踱出一個男子來。金姐驚惶欲避，那男子笑嘻嘻作揖道：“聞你父親虧空官錢，監(jiān)禁在獄，我特送銀子在此。只要你我成就好事，包管救你父親出監(jiān)?！苯鸾阋膊蝗ヂ犓哉Z，見他只管近身，便喊哭起來，高叫：“娘親快來！”那人道：“你便喊破喉嚨，也無人聽見。今日相遇，真是天緣，勸你從了我罷?！本蜕锨皳П?。金姐雙手推開，益發(fā)大聲喊哭，連叫“救命”不絕。

　　張氏正與靜修坐著閑談，忽聞隱隱哭聲，便問：“何處哭聲？”靜修道：“此是墻外人家女子啼哭，大娘不必管他。”側(cè)耳細(xì)聽，倒像女兒聲音，道聲“詫異”，便往內(nèi)走。一眾尼姑俱來攔住。靜修道：“且與你細(xì)說，不必進(jìn)去?！睆埵细鼱栆尚模泵σ?。眾尼姑拖住不放，一時發(fā)極了，亦喊叫起來。　　一邊在內(nèi)哭，一邊在外喊，雖屋宇深遽，難道左右前后竟沒一人聽見的？要知庵鄰不多幾家，靜修平日皆是買服不開口的，絕不來管庵中閑事，故克昌亦放膽用強(qiáng)，算計私下先與茍合，將來不怕不是他的人了?？蓱z母女叫天不應(yīng)，入地?zé)o門。正在難解難分之際，平地忽如霹靂一聲，山門外走進(jìn)一人，高聲大喝。你道來者何人，就是祥符曾公子，從歸德府拜壽回來，路經(jīng)此處，坐在馬上，忽然口渴，隱隱望見側(cè)路里有庵院一所，因?qū)娜说溃骸疤焐性?，我們到庵中討杯茶吃。”把馬一帶，竟從側(cè)路走來。及到庵前，聽見里邊有女子哭聲，大呼“救命”，便知內(nèi)有蹊蹺作怪的事，即忙下馬，把門推了兩推，推不開，遂—腳踢進(jìn)，用得力猛，兩扇山門都倒在一邊，故震地的響。

　　公子走進(jìn)佛堂，見一眾尼姑拖住一婦人不放，婦人在那里亂喊亂叫，便喝道：“你們何故如此行為？”眾尼見一帶巾人進(jìn)來，背后四五人跟隨，吃了一驚，大家放手走開。那婦人跪下道：“尚有女兒關(guān)在后邊，望相公救救！”公子一聽，果然后面尚有哭聲，一直走至哭聲所在，門卻反鎖的，將鎖打落，一腳踢門進(jìn)去，見一女子蓬頭散發(fā)，哭倒地上，傍邊立一男子。那人見勢頭來得兇，嚇呆了，躲避不及。公子遂上前一手擒住。隨后張氏進(jìn)來，抱起女兒大哭。那人跪下求饒。公子喝道：“你是何人，青天白日，干此沒王法的事？”那人道：“我是顧克昌，陸家約我買他房子，所以來的。不合一時高興，與他說幾句閑話，他就啼哭起來，并沒有干什么事，愿求饒放?！惫臃愿缽娜藢⒖瞬壙`。問知女子尚未受污，因?qū)埵系溃骸澳銈兦易”?，將你母女如何被他騙至庵中，細(xì)與我說?！睆埵系溃骸拔艺煞蚪嘘懕卮?，為因短少錢糧，收禁在獄，欲賣房子完納。尼姑說現(xiàn)有受主，被他哄騙到此。豈知藏人在內(nèi)，竟要強(qiáng)奸我女?！惫勇犃?，大怒道：“速去告官，我替你伸冤便了?！币积R走出佛堂。

　　鄰舍人家始而不管閑帳，以后聽見鬧得不是路了，多進(jìn)來探信。公子見有人進(jìn)來，問道：“眾位中有認(rèn)得陸必大家的么？”有的道：“認(rèn)得?！惫拥溃骸熬蜔┠闳ソ嘘懕卮蠹矣H鄰來。”又叫家人將一眾尼姑盡行縛住。不上一刻，積善鄉(xiāng)中來了數(shù)人，聞知此事，皆憤憤不平，將克昌、尼姑痛罵。公子道：“此處地方何在？”內(nèi)中一人道：“小的就是?！惫拥溃骸凹仁堑胤?，我將人犯交付與你，作速解縣。”又對張氏道：“你母女也到縣前，待我告訴縣官，叫他就審便了?！惫由像R先行，留一家人在后押著。眾人問家人道：“你主兒是何等樣人？”家人道：“我主人是祥符曾公子，歸德府太爺?shù)哪曛?，方才拜壽回來，聽見哭喊，故來相救。俺家公子專打抱不平，極肯替人出力。你們不要把人犯放松了，自己討苦吃！”內(nèi)中有曉得公子名望的，便拍手道：“好！好！此番遇著這位豪杰，淫尼惡棍，決不輕饒的了！”

　　張氏、金姐雇了一輛小車，地方眾人押著克昌、尼姑，一齊到縣里來。公子一到縣前，投貼進(jìn)去?？h官在府尊壽筵上與公子會過的，一見名貼，叩忙傳請。分賓坐定，公子便將克昌與尼姑設(shè)計奸騙，及自己如何相救，一一說了?？h官聽了，大怒道：“奸尼惡棍，如此不法，剃即時重處便了?！惫愚o出。張氏隨后喊稟。地鄰人等將各犯解到。此時鬧動了寧陵縣。合縣的人都來看新聞，擁擠不開，且不必表?！　握f縣官坐堂，一眾人犯齊跪堂下，先喚張氏上去問話。張氏將丈夫收在獄中，欲賣房子完公，尼姑靜修如何騙我到庵，如何留我在外，如何騙我女兒進(jìn)去，如何藏人在內(nèi)欲行強(qiáng)奸，女兒喊救，我正欲進(jìn)去救他，眾尼又如何將我拖住不放，虧得公子到來，救出女兒，細(xì)細(xì)說了一遍。再問靜修口供。靜修一味支吾，全不吐實?？h官大怒，喝聲道：“拶！”左右將拶子套上，緊緊收起。要知這靜修是受用慣的，那里受得起痛苦？痛得殺豬一般的叫，光頭上汗出如雨，下面小便都流出來了。只得喊道：“愿招！愿招！”前將與克昌如何要娶金姐，如何設(shè)計，如何教我哄騙他來，如何閉門圖奸，始末根自，一五一十盡行招出來?？h官又問：“你們眾尼定與克昌有奸的了？”答道：“無有?！笨h官吩咐再收。靜修著了急，忙說：“有的，有的，實實往來日久的了?！?br>
　　縣官見尼姑多已招認(rèn)，吩咐放拶。遂叫顧克昌上去，縣官怒喝道：“你這該死的奴才，清平世界，如此橫行，真是無法無天！本縣今日先賞你一夾棍！”吩咐：“夾起來！”衙投入等平日雖與克昌相熟，見官府發(fā)怒，便也不敢用情，只得拖翻在地，套上夾棍。上邊又喝道：“收！”隨即緊緊收足。克昌一浮浪子弟，從未吃虧的，今受此刑極，魂飛天外，漸漸死去了。皂役以冷水噴醒。知縣問道：“設(shè)計用強(qiáng)，你有何辯？”克昌道：“小的不敢辯。但一時調(diào)戲，實未壞他身子，求老爺饒命！”縣官道：“雖未成奸，用強(qiáng)是實！”命收禁議罪。尼姑四眾俱發(fā)二門外重責(zé)四十，斷令還俗?！　〈藭r看的人山人海，擁塞不開。金姐跪在母后?？h官絕不問他長短，叫張氏領(lǐng)回家去。張氏又求釋放丈夫，變產(chǎn)完納?？h官道：“這個不能，交清銀兩，才得釋放?！睆埵现坏猛顺??？h官將克昌照地棍例，問了邊地充軍，這是后話。

　　且表母女來到監(jiān)中看望必大，將從前原委細(xì)細(xì)述了一遍，相向大哭。必大道：“你們性命全虧曾公子相救，我不能去拜謝他，你母女二人須先去拜謝才是?！蹦概蚣闯霰O(jiān)，央一系鄰陪了，來到公子寓所。公子一見，便問道：“你丈夫曾出監(jiān)么？”張氏下淚道：“官府說，必待交清銀兩，然后肯放?！惫訃@道：“弄得人家私蕩盡，還要如此執(zhí)法！”因問：“尚欠多少？”張氏道：“百有余金。”公子即命家人取出三封銀子，付與張氏，道：“每封五十，共一百五十兩，料理官事，余的拿去用度?！睆埵系溃骸罢煞蚪衼磉抵x大恩，如何又叨厚惠？”公子道：“不必推辭，作速去罷?！睆埵洗藭r好似跌在深淵里，從空中伸下手來把他撈起的一般，連忙跪下叩了無數(shù)頭。那知公子早抽身走開了。

　　要知公子為何不回莊上去呢？因見陸必大事情未曾完結(jié)，放心不下，所以在城借寓等候，直等打發(fā)他母女去了，隨即起程回莊上去了。張氏有了解子，即來縣里交清虧項，陸必大立時出禁。斯時，合縣傳說，無不稱美公子義氣。陸必大一出禁來，即奔到公子寓所來謝，那知公子去已久了，大哭而返。

　　再說公子回至家中，絕不把此事提起，不是讀書做詩，就是馳馬射箭，常思尋一機(jī)會干些功業(yè)。忽一日，有一軍官來到門前，問門上道：“這里可是曾公子府上么？”門上應(yīng)道：“正是?！蹦侨说溃骸拔沂琴F州巡撫王大老爺差來的，有書在此，要見公子。”門上人進(jìn)內(nèi)稟知，公子即請相見。那人走至廳上，見了公子，忙跪下去。公子扶住道：“你是王老伯差來的，如何行此大禮？請坐了，好說話?！蹦侨送七d一回，然后坐下，忙向身邊取書呈上。公子拆開看時，向來人道：“且到明日商議，同行便了?！?br>
　　要知王巡撫為何來請曾公子呢？王公名三善，是公子父親結(jié)盟弟兄，又做過同寅，誼同骨肉，素愛公子文武皆能，是有用之才，平時常切思念，今日貴州荒亂，朝廷命為巡撫，正是用人之際，故特遣人來請，一則為自己幫手，二則使公子建些功業(yè)，博一出身。此信正合著公子心事。到了明日，遂將一應(yīng)家計托一心腹人掌管，自己帶了銀兩及四個家人，同來人一齊起身。

　　行了四十多日，已到貴州省城。王巡撫一聞公子到來，連忙接進(jìn)書房，接風(fēng)款待。夜間即在此處歇宿，以便商量機(jī)密。又見公子才大心細(xì)，凡一應(yīng)軍機(jī)重務(wù)，無不與公子參酌籌畫，皆極精當(dāng)?！　∫蝗?，王巡撫大操人馬，命公子同到教場操練軍士，笑問曾公子道：“賢侄武藝一定精妙的了？”公子道：“略知一二，還望老伯指教?！蓖豕溃骸罢埥獭！惫语w身上馬，往來馳驟，矢無虛發(fā)。又舞弄大刀，左右盤旋，兩邊看的，但見刀光一片，將人馬罩住，眼多花了，無不個個喝采。王巡撫大喜回衙，問公子道：“你看人馬何如？”公子道：“軍陣雖整，操練未熟，古人云：兵不在多而在精。不若挑選精銳，另成一隊，日夕訓(xùn)練，厚其賞給，與同甘苦，臨陣之際，自能奮勇爭先，一以當(dāng)百，庶幾戰(zhàn)無不捷?！蓖跹矒嵘罘湔?，便道：“欲屈公子為監(jiān)紀(jì)之職，現(xiàn)有空頭札付在此，填上公子名字，方可號令三軍。”公子道：“既承相委，敢不效力？”

　　明日，王巡撫送過札付，曉示三軍，任憑監(jiān)紀(jì)挑選。公于遂出號令，軍士中有能箭逾百步，力舉五百斤者，方為中式。挑了十日，中式者止有三百人。公子日市牛酒犒賞，親自教習(xí)武藝，均勞分逸，人人悅服，不上數(shù)月，盡成虎卒。一有寇至，公子身冒矢石，率了三百雄兵，沖鋒陷陣，無不摧敗，積寇巨盜，馬到擒來。賊人呼之為“曾家軍”。一聞曾家軍來，皆遁逃不暇。王巡撫將公子功績奏聞朝廷，升授副總兵之職。雖系武職功名，也算一朝際遇，不負(fù)平生志氣了。但禍福無常，升沉不測。未識公子日后若何，且聽下回分解。


第三回

　　虛心納諫最為先，何況馳驅(qū)軍陣邊？

　　堪笑書生無遠(yuǎn)見，遂令馬革裹尸旋。

　　話說貴州地方苗蠻錯處，沿邊一帶皆是苗洞，洞主號曰“土司”，一方生殺，皆出其手，亦受巡撫節(jié)制。當(dāng)日有一洞主，姓安，名邦彥，性情反復(fù)，驕悍異常，恃其地險兵強(qiáng)，不遵王化，屢次侵?jǐn)_內(nèi)地，殺害人民。王巡撫到任后，即欲起兵進(jìn)剿，只因手下缺少良將，故爾隱忍不發(fā)。今得公子為將，所向無敵，軍威大振，遂決意征討。一面拜本進(jìn)京，一面命將出師，點(diǎn)公子為前鋒，領(lǐng)步卒三干，先行殺進(jìn)，自主中軍，在后接應(yīng)。

　　前鋒進(jìn)入苗界，諸苗望風(fēng)披靡，勢如破竹。看看離洞不遠(yuǎn)，有軍士來報：“前面一口險狹，有苗兵守把?！惫右娞焐淹?，吩咐安營，明日進(jìn)兵。見旁有一山，山上亂石甚多，便命移營山上，軍士不許安睡，多拾石塊堆在身旁，及肩為止；如有寇來，即將石塊打下。放槍射箭，一概不用。

　　且說洞主安邦彥知有官兵殺入，聚集苗兵，先于險要處把守待敵。聞官兵近在十里外安營，便傳令二鼓起馬，先去劫營，殺他罄盡，帶領(lǐng)數(shù)千兵卒，乘黑殺來。見官兵扎營一上，亦即上山劫營。公子一見兵到，出令賊近十步，始將石塊打下。苗兵蜂擁上來，只見石塊如雨點(diǎn)一般打下，盡皆著傷，不能前進(jìn)。連上數(shù)次，反打死無數(shù)苗兵。

　　天色將明，山上一聲炮響，沖下一隊人馬，人人奮勇，個人爭強(qiáng)，槍箭齊發(fā)。因夜里盡用石塊拒敵，火器弓矢俱足，盡力施放。苗兵如何抵擋，大敗而逃。公子率領(lǐng)三百親兵緊緊追趕，殺進(jìn)隘口。把守的苗兵，殺得死的死，逃的逃。邦彥領(lǐng)了敗殘人馬進(jìn)歸洞內(nèi)，堅閉不出。公子一面報捷中軍，一面扎營洞中，等待后隊以來，一同攻擊。

　　王巡撫知前軍已獲大勝，便率大軍一齊趕到，將他洞門圍住，日夜攻打。邦彥見官兵勢大，料難拒守，從后路逃往別洞請救。公子見洞中有變，乘勢攻入。自古“蛇無頭而不行”，所存苗兵，皆跪地乞降。王巡撫即扎營洞內(nèi)，號召各洞土司，如有不到，即移兵進(jìn)剿。諸土司盡皆畏服，相率而來，愿各效順?！　」酉蛲跹矒岬溃骸笆啄嬉烟樱T苗降伏，不如將邦彥土地分給各土司管轄，各土司利其土地，必協(xié)力擒拿，則邦彥之首，不日可致魔下。我們?nèi)珟煻€，最為上首。不然，事久生變，難保長勝。”王巡撫道：“苗亦倔強(qiáng)已久，乘此兵威，正好懾服。吾意欲將所得地方，收入版圖，據(jù)其險要，設(shè)官彈壓，永除邊境之害。況邦彥未獲，必捉住明正典刑，方顯國威。”公子道：“此計若行，恐各洞疑懼，皆有變心。一有變心，必至各路抄絕，吾軍深入重地，便進(jìn)退兩難了?！蓖跹矒崛灰怨又詾槿?。

　　隔了數(shù)日，諸苗見大軍不遇，盡懷異志，只道巡撫俱要奪他土地，后再傳喚，竟無一洞到來。斯時，王巡撫亦覺苗心有變，依了公子說話，傳令班師，將中軍改作前隊，命公子押后，陸續(xù)退出苗疆。那知安邦彥逃到生苗洞中，誑稱洞內(nèi)貨寶無算，盡被官兵據(jù)有，愿得起兵相救，殺退官兵，土地之外，子女玉帛盡送洞主受用。苗人是最貪利的，一聞此言，欣然相許，便起兵數(shù)千，同了邦彥余眾，一齊殺來。又打聽諸洞各懷疑懼，勒兵自守，遂暗暗遣人要結(jié)，令各路起兵截殺。諸苗皆受其命，見大兵已經(jīng)起行，竟從別路抄來。

　　再說王巡撫雖已退師，尚未曉得邦彥復(fù)來，諸苗從逆，一路扎寨安營，絕不提防有變。其夜，正交二鼓，軍士皆已鼾睡，忽聞營外齊聲吶喊，急忙起身，帶著帳前親軍，出營看視。只見無數(shù)苗兵殺入營門，眾軍從睡夢中驚醒，頭頂上攝去了三魂，腳底下溜掉了七魄，被苗兵砍瓜切萊一般，束手就死。巡撫率領(lǐng)親軍迎敵，怎奈苗兵一擁而來，隨身軍士看看殺盡，滿目盡是刀槍，脫身無路，嘆道：“悔不聽曾公子之言！”遂以刀自刎而死。

　　且表公子后隊人馬尚隔數(shù)里，聞前面喊殺連天，知是大軍被劫，忙即率眾來救。忽有數(shù)殘軍卒，飛奔逃來報道：“主將陣亡，全軍盡沒！”公子大驚，兵心亦慌亂起來，方傳令無動，而苗兵已殺到面前。奮死迎戰(zhàn)，雖殺了苗兵數(shù)百，其如越殺越多，四面受敵，三千步卒死亡略盡，只有三百親軍，隨著公子，左沖右突，苗兵圍住不放，殺到天明，皆身受重傷。苗兵知是官兵精銳，各操強(qiáng)弓毒弩，遠(yuǎn)遠(yuǎn)身來，箭如飛蝗，著者輒倒。公子拼命奪路而走，那知坐的馬中箭倒地，被苗兵搶上擒住，囚入后營。正是：

　　龍離大水遭蝦戲，虎落深潭被犬欺?！　∥┯惺殖炙蓝选：鲆娨幻绫邅?，把他上下一相，悄悄問道：“你是祥符曾公子么？”公于應(yīng)道：“正是?！蹦侨俗唛_，晚上搬些酒肉來，對眾苗兵道：“主帥已追殺前去，留我們在此監(jiān)押，這班人不怕他走上天去，今晚落得受用。”遂歡呼暢飲，個個吃得大醉如泥。那人便解公子綁縛，拖了便走。走出營門，到一山徑僻處，將腰刀一把，干糧一包，贈與公子道：“此是一條小路，兩晝夜可達(dá)中土，公子就得生了。”公子問其姓名，那人道：“公子還記得在莊上所獲賊人么？我即是也。蒙贈盤費(fèi)回家，即投入苗洞。今日擒住公子者，就是我洞苗兵。天幸遇著，故來相救，以報大恩。如今不要擔(dān)擱，作速去罷。”

　　公子正在慌急之際，不及致謝，拔步便走，那里管一路崎嶇。走到天明，腹中饑餓，便坐在地上，解看干糧，是一方牛肉，用月切開，吃了一飽，往前再走。雖逢幾處險惡所在，卻無一個苗兵攔阻。又走一程，道路漸漸平坦，望見人家房屋，知是中土地界了。斯時，沿邊的人民正慮苗兵殺來，驚惶無定，一見公子模樣，知是苗洞中逃出來的，爭來相問。公子備訴情由，曉得是一位官府，連忙備飯相留。公子問：“此處到省城尚有多少遠(yuǎn)？”有的道：“從小路抄去要近百里，待我們備了牲口送去便了?！?br>
　　又行一日，看看到了省城，留守官員知巡撫陣亡，大軍不返，盡點(diǎn)百姓上城守護(hù)，城門緊閉不開，見公子逃歸，便即放入。公子對眾官大哭，自言喪師辱國，死有余辜。有的道：“將軍莫哀，今日孤城，還仗協(xié)力同守?！惫拥窖矒嵫弥?，安慰他家眷屬一番，依舊上城把守。因公子城名索著，今得逃歸，各官倚為長城，人心恃以少安。又幸苗兵只在沿邊殺掠，不敢深入，故省城得全。

　　公子想起前日無意中救了一人，今日亦在無意中得此人之力，脫此大難，豈非奇事？但未知喪師之罪，朝廷作何處分，終日擔(dān)著憂懷。不上半月，忽報新巡撫走馬到任。公于隨眾出接，投過手本，即傳進(jìn)見。公子同了眾官，庭參已畢，巡撫便問那個是曾英。公子稟道：“卑職是曾英?！毖矒岬溃骸澳銜缘贸⒂兄济?？”公子聽見有旨，便雙膝跪下。巡撫道：“旨意道來，王巡撫死于王事，贈爵賜謚。你們敗逃軍將，失于救護(hù)，拿解來京，發(fā)三法司勘問定罪?！庇窒蚬拥溃骸拔乙嘀闶且粏T能將，但圣旨嚴(yán)緊，誰敢保留？”隨即除去冠帶，上了刑具，差官解進(jìn)京去。有同寅相好的，各湊盤費(fèi)相送，叮嚀解官小心看視。

　　公子將隨身人役盡行打發(fā)，單留四個家人跟隨進(jìn)京。曉行夜宿，一路無話。到了京都，收入刑部牢中，三法司會審，獄中提出公子，當(dāng)堂勘問，自書供狀。公子囚首階下，將致敗緣由，及身在后隊，不及救護(hù)，以致被執(zhí)，乘間脫逃等情，一一寫出呈上。三法司道：“你是前鋒，失護(hù)主將，被執(zhí)脫逃，這罪已極大了?！狈愿辣O(jiān)候，請旨定奪?！　∫獣缘妹鞒勺钪厥C(jī)，凡失機(jī)者無不立決。況公子孤身無援，焉得不問成大罪？此時坐在天牢，唯有引頸待刃。四個家人亦料主人不日就戮，大家哭泣不已。忽一日，獄官笑嘻嘻走來道：“曾老爺，你可幸無事了！兵部侍郎陳大人出了一本，說你人才有用，可圖后效。圣上準(zhǔn)了，有旨免死，發(fā)往軍前效力贖罪。”公子道：“垂死之人，那得邀此天恩？”正在半信不信，只見刑部傳票到來，著即出禁。此時公子喜出望外，正如鬼門關(guān)上推轉(zhuǎn)來的一般，遂別了獄官，走出天牢，別尋寓所安歇。家人們亦快活不了。

　　公子但想：“陳侍郎素未相識，何以出本救我？”遂內(nèi)稟貼，跪門相謝。侍郎傳見。公子走近堂下，望見侍郎，忙向階前叩謝救命之恩。侍郎道：“請起相見。老夫為國用才，并非施恩足下。施恩足下者，是新科翰林金良，你去謝他才是?！薄　」谖ㄎㄞo出，又想：“金翰林亦未識面，為何救我？”心上茫然不解，即備名貼，竟往金翰林家來。翰林一見名貼，立即請會。兩下見禮，分賓坐定。公子啟口道：“方才去謝陳大人，他說曾英性命全虧老先生救拔，故來相謝?！闭f罷，便欲跪下。翰林以手相扶道：“你的性命另有人救的，弟不敢受謝。也不是這個人救的，卻是吾兄自己救的?！惫勇犃耍姘l(fā)茫然，打一恭道：“求老先生明示?！苯鸷擦值溃骸吧夙暠阒??！绷羧霑?，設(shè)酒相持。酒至數(shù)杯，翰林問起出兵始末。公子一一細(xì)說。翰林道：“這是天心愛才，朝廷洪福，不忍埋沒英雄，故到處逢兇化吉?！?br>
　　兩下正說得高興，家童報道：“夫人出來?！敝灰娨淮嘏耍瑩沓鲆晃幻迠y花簇的夫人來。公子正欲起避，那夫人即雙膝跪下道：“恩人請上，待妾拜謝。”公于回避不及，只得也跪下去。翰林雙手來扶。公子伏地不起，等待夫人拜完，轉(zhuǎn)身進(jìn)內(nèi)，才立起身來。便問翰林道：“這位夫人是老先生何等宅眷，前來行此大禮？”翰林道：“難道不認(rèn)得了么？此即尼庵被難之陸氏女兒也。賴兄保全，又救他父親出獄，一家戴德。弟昔未第時，流寓寧陵，目前妻亡過，娶她為室，日夜向弟稱誦大德。弟慕兄義氣久矣。今聞陷罪在獄，賤荊寢食不安。弟系新進(jìn)書生，朝廷大事，不敢開口，只得轉(zhuǎn)懇敝老師，出本保奏，幸邀圣恩恕免。此皆吾兄盛德所致。今日賤荊自宜當(dāng)面拜謝。若非吾兄仗義于前，安得獲報于今？弟故說該謝自己?！闭f罷，拍手大笑。公子才得明白，連稱“惶愧”不已。

　　翰林又對公子道：“弟與兄雖系初次相逢，卻是神交已久，愿為異姓兄弟，未知兄肯俯允否？”公子道：“既承不棄，敢不如命？”便設(shè)香案，向天同拜。序過年齒，翰林長公子三歲，為兄，公子為弟。夫人在內(nèi)聞之，亦喜。公子道：“既為兄弟，便如骨肉，愿請嫂嫂拜見?！焙擦盅雰?nèi)堂，與夫人序叔嫂之禮。公子又謝救拔之恩。翰林道：“彼此施恩，扯直罷了?！比私孕ΑＶ刂?xí)?，兩人開懷暢飲，直至更闌方散。

　　隔了數(shù)日，兵部札付下來，令往貴州效力。公子不敢久留，翰林夫婦又相厚贈，把酒送行，灑淚而別。公子到了貴州，效力幾年，奉旨復(fù)職。直到三十歲上，始娶夫人，果如前說。其后剿除苗寇，屢立大功，升至都督同知之職，衣錦歸里。生二子，祟禎朝俱成進(jìn)士。　　看此書者，即不能如公子天生豪杰，亦學(xué)他做些仗義濟(jì)人的事，日后定必獲報，所謂“近在于身遠(yuǎn)子孫”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