嬌紅記 第卌五出　泣舟

［老旦上］床頭相對病多嬌，瘦影棱生骨半銷。恰似下弦天上月，五更吹逐楚峰高。俺小慧伏侍小姐，一向見他情思悠悠，歡喜時少，愁悶時多。今害病深沉，看他芳容盡改，幽艷都消，夢里如啼，醒時成醉，好可憐人也。道猶未了，飛紅姐也到。［貼上云］花開花落流年度，世間只有愁偏駐。滾滾瞿塘三峽流，終古幾曾恨流去。好男好女不成雙，月老注書無是處。君不見名花嬌艷欲傾城，可憐長被狂風妒。鵑魂啼血已千年，何時叫轉(zhuǎn)回生路？俺小姐多才多貌，更是多情，一見申生，便以終身相托。自奶奶去世之后，我在老爺跟前強捏成婚，不料又為帥家所奪，悔卻前言。小姐因而抱恨，病漸伶仃，將次已是九分九了。［老］咳，小姐病勢沉重，怎生是好？［貼］我聽小姐眠思夢語，只要一見申生。我潛書去喚申生，申生已到河下，不敢進見老爺，約小姐扶病，悄地往他舟中一見。小慧你看著繡房，我扶小姐去?？?，小姐呵，你夢隨楊柳曉風寒，［老］命逐梨花春晝殘。［貼］憑將一片貞魂化為石，［合］只愁你不堪重上望夫山。［同下］［外、丑扮梢公梢婆上］濯錦江頭風浪高，一葉峨岢趁水子搖。搖來搖去把弗子個櫓，恰便似昨夜梢婆在艙子里頭攧折子腰。［丑］看你好嘴臉。［外］船已傍岸了，艙里相公來瞧著，王爺家在那里？［生上］

【梅花引】幽情萬種和誰說，猛傷嗟，淚成血。經(jīng)過幾朝放，一刻驚魂三四轉(zhuǎn)，盼不的那玉人兒影見也。心似秋來蕉上雨，身如春后樹殘花。相思滴滴愁難盡，病走天涯何處家。小生為父親有恙，奔回家里。不料小姐患病將危，飛紅潛書喚我。我不敢稟知父親，夤夜買舟，私奔前來，約小姐舟中悄地一會。正是：巫山怯雨逢秋夜，不似西樓待月時。［下］［旦病容，貼扶上］［旦］

【秋蕊香】睡倒愁腸千折，抬身起，半晌癡呆。［貼］風里殘花幾開謝，［合］這病兒淹淹害也?！緸跻固洹浚鄣菪聛聿∪厩О悖诿紴?。一自春光去后，見時難。［貼］飯不飯，無昏旦，命多艱。［旦］恨殺天邊孤雁，帶愁慳。飛紅，我自申郎去后，已近一月，看看病勢將沉。聞他到門首候我相見，已數(shù)日了，今日老爺遠出郊外，我則索扶病走一遭也。［貼］姐姐氣息如絲，身子瘦怯，卻怎生行走的動也。［扶旦慢行介］［貼］【步步嬌】看你瘦腰肢，腳步兒行難趄，孤神恁害怯。半點幽魂，似火明滅。姐姐，勸你畢罷了傷嗟，免輕輕的斷送您殘軀也。［旦嘆介］飛紅，你豈不知我心事呵。

【沉醉東風】我為他香肌瘦怯，痛傷嗟，無明無夜。便做道湘川竭，石灰山裂，俺心兒怎生休歇。［合］枕邊夢蝶，花邊淚血，拼的生生死死，隨著天兒共滅。［貼］那崖下住的船兒，是申生的。姐姐，我扶你下了船，我瞧老爺去。［生上，扶旦介］［貼下］［生］姐姐別來幾時，怎病已到這等了？

【好姐姐】自別多情姐姐，不上的三秋周月。怎生病影伶仃，害得直恁劣。［合］腰肢怯，剩得翠裙兒剛三褶，較比黃花更瘦些。［旦］申郎，我和你別雖剛月，卻勝似三秋了。［執(zhí)生手慟介］【前腔】嘆嗟，分離一月，恰勝過數(shù)年隔別。命閃殘燈，待隨著風兒便滅。［合］傷情切，覷著這滿川上下飄紅葉，不似我和你，恁相看眼內(nèi)血。［旦］妾與郎相見，便以此身許之于郎，不料今日竟不能如愿也。

【三月海棠】想著那情意愜，荼蘼架底相逢夜，可便似秦樓笑詠，玉管吹徹。傷也，月老注不成鸞鳳侶，天公拆散了鴛鴦帖。恨岳高，淚波竭，做的個參辰日月，不交接。［生］這都是小生命薄所致，姐姐休自嗟怨呵。

【前腔】還不徹前生夙債今生業(yè)，恰花開霧障，月滿云遮。悲切，自古紅顏多命薄，爭似我書生命犯十分拙。風月?lián)?，早收迭，枉將年少成拋撇。［旦］【忒忒令】枉辜負，星前誓設?？绽渎洌袂跋銧k。良辰惡夕受過千磨滅，捱不滿愁悶劫。破婚書，追魂牒，兩般兒廝撞者。［生］【伍供養(yǎng)犯】菱花碎跌，帶解同心，甚日重結？［旦］小文君緣分薄，沒福兒駕香車。［出斷袖介］謝郎厚愛，今日回思，此景可復得乎？交還你香羅翠袖，恁風流，今生休說。今此一見，遂成永訣了。你去也終須去，我別也怎生別？［合］真乃是顏色如花，命同一葉。［生］姐姐情意如山，我豈不曉？但既迫嚴父之命，便暫從他氏也罷了。［旦］申郎，此話再休提了。

【前腔】姻緣分劣，俺和你，不能勾生與同衾，死與同穴，也怎做的兩鞍鞴一馬，單輪蹍雙轍。三貞七烈，拼殘生都是夙緣前業(yè)。妾向時與郎擁爐，謂事若不濟，當以死謝。如今死不得同伊死，教我撇也怎生撇。［合］記取笑擲梨花，擁爐時節(jié)。

【玉交枝】擁爐時節(jié)，對花前，把盟言共設。［生］盟言雖有，也則休題了。［旦］盟言要忘也怎忘得，我如今這紅顏拼的為君絕，便死也有甚傷嗟。則一件呵，郎青云萬里，厚擇佳配，共享榮貴，妾不敢望。但郎氣質(zhì)孱弱，自來多病，身軀薄劣，怎當?shù)们f折？怕誤了你，誤了你他年錦帳春風夜。［合］這情懷，教人怎撤？我便向黃泉，如何便貼？［生淚介］姐姐，你一身兀自不保，直恁顧念小生。小生此心，久已訴之老天了。

【前腔】傷悲嗚咽，你聲聲言辭痛切。從前舊事都拋舍，怨天公直恁、直恁將人磨折。我如今富貴二字早置之度外，潑功名，視做春晝雪。那婚姻事一發(fā)休提了，業(yè)姻緣看比殘宵月。［合］這衷腸，誰行訴說？這冤恨，何時斷絕！［貼上］相逢一字一行淚，說與哀猿哀斷腸。姐姐郎君，省可啼哭，老爺將回，須以分手了。［生］飛紅姐，我與你姐姐恩情，你所盡知，今此一見，恐成永休，卻教怎生分手也？［貼］姻緣成毀，展轉(zhuǎn)無常。安知此后，不可復合？只要俺姐姐善自將覷，保全身子罷了。［旦］休道盟言中變，難以再合。便得再合，今我身子狼狽如斯，諒也不能永延了。

【江兒水】提起當初事，教人腸寸絕。今后呵，再休想詠梨花坐待南樓月，再休想題錦字流出深溝葉。則落得點翠斑灑遍湘江血。死也波孤眠長夜，冷冢荒墳，有的、有的個誰來疼熱。［咽倒倚生懷］［生叫介］小姐，小姐蘇醒。

【豆葉黃】看香銷玉減，病體唓嗻。再休想即世相逢，再休想即世相逢，做了波心撈月，鏡中捉影，轉(zhuǎn)轉(zhuǎn)傷嗟。自如今、自如今義銷恩斷。則這衫上啼痕，積的有萬層千疊。［貼淚介］看了，不由人不傷心也?！緢@林好】聽一聲聲，傷者痛者?？匆稽c點，還是血也淚也。［旦醒，生合唱］不信我惡緣惡業(yè)，做的來恁周折，干受盡此磨滅。［外、丑上］相公，今時風順，正好開船回去了。［貼］老爺要回，姐姐快些上崖罷。［旦扯生衣介］妾昔與郎泣別幾次，只今日一別，便是永別了。

【川撥棹】今日個生離別，比著死別離情更切。愿你此去，早尋佳配，休為我這數(shù)年間露柳風花，數(shù)年間露柳風花，誤了你那一生的，一生的錦香繡月。［合］一聲聲，腸寸絕。一言言，愁萬疊。［生］姐姐果為小生而死，小生斷也不忍獨生了?！厩扒弧空粕险渲樗莆倚纳辖Y，豈料今為了千古別。誓和你共死同生，誓和你共死同生，怎再向別人，別人行同歡共悅。［合］一聲聲，腸寸絕。一言言，愁萬疊。［旦］今生自是休了，只不知來生再得相會也否呵？

【前腔】今日生離和死別，恰正似花不重開月永缺。我不能彀與你，我不能彀與你做的片晌夫妻，剛博得個三生話說。［合］一聲聲，腸寸絕。一言言，愁萬疊。［貼］千別萬別，終須一別。老爺已回，快上崖去罷。［扯旦］［旦扯生哭介］

【哭相思】是這等苦離惡別，要相逢則除夢中來也。［貼扶旦下］［生泣望介］哎，小姐去了。罷、罷、罷！古云：樂莫樂兮新相知，悲莫悲兮生別離。我昔與小姐共會西窗明月之下，指天立誓，豈料到頭，如此結果。欲待再留數(shù)日，打聽小姐病體安否。又恐家中老父知覺，只得疾忙轉(zhuǎn)船回去。［外、丑開船介］［生］你看舟人撥棹，蘋浪番風，彩鹢急飛，征鴻易斷，目力有盡，江山無窮。教人怎不痛絕也呵！

【尾聲】歸舟滿眼傷愁絕，聽何處離鴻哀咽？敢則是俺玉人呵，痛煞煞哭聲兒還在也。

［生］佳人扶病到江頭，［外］渭水生波咽不流。［丑］一叫一回腸一斷，［合］哀猿個個助人愁。

原評：“十分情十分說出，能令有情者皆為之死，古惟太史公《荊卿傳》可以相擬，班掾不能也。后則白傅《琵琶行》?！卑褠矍榭吹帽壬€重，這是現(xiàn)代性愛的特征，本出充分寫出嬌、申收于不能美滿結合，覺得比死還痛苦的心情，為了塑造好這一對悲劇人物，他們所關心的已不僅是個人幸福，而更多地為對方著想，這形象才更崇高，更動人。

此處又仿董西廂。

以下各曲采取重迭、回環(huán)、斷而又續(xù)等句式，表現(xiàn)這一對生死情人酸酸楚楚、嗚嗚咽咽的哀音，聲情結合，凄切痛人。原評：“二語出《中州樂府》非祖《牡丹亭》也?！?br>
原評：“凄婉中作烈性語，如寒蛩夜訴，忽聞秋雁嘹嚦。”

寫她關心申純比自己更切。

原評：“嗚咽之語字字傳真。”

原評：“愈寬慰愈慘傷?！?br>
這樣怕老父，難怪驕娘罵他無男子氣。

原評：“余恨千重，余波萬疊，至今哭聲還在?！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