苕溪漁隱叢話前集 卷第四十二.東坡五

東坡五

唐子西《語錄》云：“東坡作《病鶴詩》，嘗寫‘三尺長脛瘦軀’，闕其一字，使任德翁輩下之，凡數(shù)字；東坡徐出其稿，蓋‘閣’字也。此字既出，儼然如見病鶴矣。東坡詩敘事言簡而意盡，惠州有潭，潭有潛蛟，人未之信也；虎飲水其上，蛟尾而食之，俄而浮骨水上，人方知之。東坡以十字道盡云：‘潛鱗有饑蛟，掉尾取渴虎?！钥蕜t知虎以飲水而召災(zāi)，言饑則蛟食其肉矣?！薄逗笊皆娫挕吩疲骸霸娪浜?，則不能好矣。王介甫以工，蘇子瞻以新，黃魯直以奇，而子美之詩奇常工易新陳，莫不好也?！?br>
王直方《詩話》云：“東坡嘗以所作小詞示無咎、文潛，曰：‘何如少游？’二人皆對云：‘少游詩似小詞，先生小詞似詩?！悷o己云：‘荊公晚年詩傷工，魯直晚年詩傷奇。’余戲之曰：‘子欲居工奇之間邪？’”

《遯齋閑覽》云：“蘇子瞻嘗自言平生有三不如人，謂著棋、飲酒、唱曲也。然三者亦何用如人。子瞻之詞雖工，而多不入腔，正以不能唱曲耳?！薄秴问贤捎?xùn)》云：“老杜歌行，最見次第出入本末；而東坡長句，波瀾浩大，變化不測，如作雜劇，打猛諢入?yún)s打猛諢出也?！度R贊》：‘振鬣長鳴，萬馬皆瘖?！擞洸粋髦?。學(xué)文者能涵泳此等語，自然有入處?！?br>
王直方《詩話》云：“邢惇夫言：‘掃地焚香閉閣眠，簟紋如水帳浮煙，客來夢覺如何處，掛起西窗浪接天。此東坡詩也，嘗題于余扇，山谷初讀，以為是劉夢得所作。’”

《后山詩話》云：“蘇詩始學(xué)劉禹錫，故多怨刺，學(xué)不可不謹(jǐn)也。晚學(xué)太白，至其得意，則似之矣，然失于粗，以其得之易也?！?br>
《緗素雜記》云：“東坡于金門寺中，見李留臺與二錢唱和，戲用其韻跋之，有云：‘欲問君王乞符竹，但憂無蟹有監(jiān)州?！⒃疲骸允浪鶄麇X氏故事。’事見《歸田錄》，云：‘國朝自下湖南，始置通判，既非副貳，又非屬官，故常與知州爭權(quán)，每云我是監(jiān)郡，朝廷使我來監(jiān)汝，舉動為其所制。太祖聞而患之，下詔書戒勵，自此稍絀。然至今州郡往往與通判不和。往時有錢昆少卿者，家世余杭人也。(“余”原作“饒”，今據(jù)徐鈔本、明鈔本校改。)杭人嗜蟹。昆嘗求補(bǔ)外，人問其欲何州，昆曰：‘但得有螃蟹無通判處可矣?！两袷咳艘詾榭趯??！辈虒挿颉对娫挕吩疲骸皩W(xué)士院舊與宣徽院相鄰，今門下后省，乃其故地。玉堂兩壁，有巨然畫山，董羽水。宋宣獻(xiàn)公為學(xué)士時，燕穆之復(fù)為六幅山水屏寄之，遂置于中間。宣獻(xiàn)詩所謂‘憶昔唐家扃禁地，粉壁曲龍聞曩記，承明意象今頓還，永與鑾坡為故事’是也。唐翰林壁畫海曲龍山，故詩引用之。元豐末，既修兩后省，遂移院于今樞密院之后，兩壁既毀，屏亦莫知所在。今玉堂中屏，乃待詔郭熙所作《春江曉景》。禁中官局，多熙筆跡，而此屏獨深妙，意若欲追配前人者。蘇儋州嘗賦詩云：‘玉堂晝掩春日閑，中有郭熙畫春山?！袼鞛橛裉靡患盐镆?。”苕溪漁隱曰：“《才調(diào)集》有無名氏絕句云：‘春光冉冉歸何處，更向樽前把一杯，盡日問花花不語，為誰零落為誰開？’東坡《吉祥寺花詩》云：‘太守問花花有語，為君零落為君開。’遂與前詩略同，豈偶然邪。《古今詩話》載，太上隱者，人莫知其本末，好事者從之問姓名，不答，留詩一絕云：‘偶來松樹下，高枕石頭眠，山中無歷日，寒盡不知年?！瘱|坡《贈梁道人詩》云：‘寒盡山中無歷日?！么耸乱病Ｓ帧缎协傎匍g肩輿坐睡夢中得句》云：‘千山動鱗甲，萬谷酣笙鐘?！X而遇清風(fēng)急雨，戲作數(shù)句云：‘幽懷忽破散，永嘯來天風(fēng)，千山動鱗甲，萬谷酣笙鐘?！w風(fēng)來則千山草木皆動，如動鱗甲，萬谷號呼有聲，如酣笙鐘耳?！?br>
王直方《詩話》云：“東坡《送楊孟容詩》云：‘我家峨眉陰，與子同一邦，相望六十里，共飲玻璃江。江山不違人，遍滿千家窗，但苦窗中人，寸心不自降。子歸治小國，洪鐘噎微撞；我留侍玉堂，弱步欹豐扛。后生多高才，名與黃童雙。不肯入州府，故人余老龐。殷勤與問訊，愛惜霜眉厖，何以待我歸，寒醅發(fā)春缸?！w效山谷體作也。山谷云：‘子瞻詩句妙一世，乃云效庭堅體，退之戲效孟郊、樊宗師之比，以文滑稽耳?？趾笊唤?，故次韻道之曰：我詩如曹鄶，淺陋不成邦；公如大國楚，吞五湖三江，赤壁風(fēng)月笛，玉堂云霧窗。句法提一律，堅城受我降?？菟傻?jié)聚郑┳?，萬牛挽不前，公乃獨力扛。諸人方嗤點，渠非晁張雙。但懷相識察，床下拜老龐。小兒未可知，客或許敦厖。誠堪婿阿巽，買紅纏酒缸?！瘹W陽文忠亦嘗效圣俞體作一篇，有云：‘嘉子治新園，乃在太行谷?！}劉羲叟家園也。”

《后山詩話》云：“昔之黠者，滑稽以玩世，曰：‘彭祖八百歲而死，其婦哭之慟，其鄰里共解之，曰：人生八十不可得，而翁八百矣，尚何尤。婦謝曰：汝輩自不喻耳，八百死矣，九百猶在也?！酪园V為九百，謂其精神不足也。又曰：‘令新視事，而不習(xí)吏道，召胥魁問之?？叩荔资廖迨?。及折杖數(shù)，令遽止之，曰：我解矣，笞六十為杖十四邪?？υ唬何迨锌?，六十猶癡邪?！K長公取為偶對，曰：‘九百不死，六十猶癡。’”苕溪漁隱曰：“東坡《送人守嘉州》古詩，其中云：‘蛾眉山月半輪秋，影入平羌江水流；謫仙此語誰解道？請君見月時登樓?！蟽删淙抢钪喯稍姡世^之以‘謫仙此語誰解道，請君見月時登樓’之句。此格本出于李謫仙，其詩云：‘解道澄江凈如練，令人還憶謝玄暉。’蓋‘澄江凈如練’，即玄暉全句也。后人襲用此格，愈變愈工。”

東坡云：“昔年過洛，見李公簡，言：宋真宗既東封，訪天下隱者。杞人楊樸能為詩，召對，自言不能。上問：‘臨行有人作詩送卿否？’樸曰：‘惟臣妻有一首云：更休落魄耽杯灑，且莫猖狂愛詠詩，今日捉將官里去，這回斷送老頑皮?！洗笮?，放還山。余在湖州，坐作詩追赴詔獄，妻子送余出門，皆哭，無以語之，顧謂妻子曰：‘子獨不能如楊處士妻作一詩送我乎？’妻子不覺失笑，余乃出?！?br>
《桐江詩話》云：“楊樸，字契先，一日，秋晴，戲釣于道傍溪澗中，值漕臺陳文惠出巡按，從者訶之，契先竟不顧。文惠怒，命從者攝至前路郵亭中詰之，契先風(fēng)神村野，宛然一耕夫也。文惠益怒，欲加以刑。契先丐亳楮供狀，(“狀”原作“析”，今據(jù)明鈔本校改。)乃作絕句云：‘昨夜西風(fēng)爛漫秋，(“漫”原作“熳”，今改。)今朝東岸獨垂鉤，紫袍不識蓑衣客，曾對君王十二旒?！幕葜x遣之?！蓖醵▏都咨觌s記》云：“天下之公論，雖仇怨不能奪也。李承之奉世知南京，嘗謂余曰：‘昨在從班，李定資深鞠子瞻獄，雖同列不敢輒啟問。一日，資深于崇政殿門忽謂諸人曰：蘇軾奇才也。眾莫敢對。已而曰：雖三十年所作文字詩句，引證經(jīng)傳，隨問即答，無一字差舛，誠天下之奇才也?！瘒@息不已?！避嫦獫O隱曰：“余之先君，靖康間嘗為臺端，臺中子瞻詩案具在，因錄得其本，與近時所刊行《烏臺詩案》為尤詳。(“案”原作“話”，今據(jù)徐鈔本、明鈔本校改。)今節(jié)入《叢話》，以備觀覽?！?br>
《臘月游孤山詩》云：“獸在藪，魚在湖，一入池檻歸期無。誤隨弓旌落塵土，坐使鞭棰環(huán)呻呼。追胥連保罪及孥，百日愁嘆一日娛。白云舊有終老約，朱綬豈合山人紆。人生何者非蘧廬，故山鶴怨秋猿孤。何時自駕鹿車去，掃除白發(fā)煩菖蒲。麻鞋短后隨獵夫，射弋狐兔供朝晡。陶潛自作《五柳傳》，潘閬畫入三峰圖。吾年凜凜今幾余，知非不去慚衛(wèi)蘧。歲荒無術(shù)歸亡逋，鵠則易畫虎難摹。”此詩云：“誤隨弓旌落塵土，坐使鞭棰環(huán)呻呼?！币宰I新法行后，公事鞭棰多也。又云：“追胥連保罪及孥。”以譏鹽法收坐同保妻子移鄉(xiāng)，法太急也。又云：“歲荒無術(shù)歸亡逋，鵠則易畫虎難摹。”意取馬援言“畫鵠不成猶類騖，畫虎不成反類狗”，言歲既饑荒，我欲出奇，擘畫賑濟(jì)，又恐不從，恐似畫虎不成反類狗也?！稇蜃佑伞吩娫疲骸巴鹎鹣壬L如丘，宛丘學(xué)舍小如舟，常時低頭誦經(jīng)史，忽然欠伸屋打頭；斜風(fēng)吹帷雨注面，先生不愧傍人羞。任從飽死笑方朔，肯為雨立求秦優(yōu)。眼前勃溪何足道，處置六鑿須天游。讀書萬卷不讀律，致君堯舜知無術(shù)。勸農(nóng)冠蓋鬧如云，送老齏鹽甘似蜜。門前萬事不掛眼，頭雖長低氣不屈！余杭別駕無功勞，畫堂五丈容旗旄，重樓跨空雨聲遠(yuǎn)，屋多人少風(fēng)騷騷。平生所慚今不恥，坐對疲氓更鞭棰。道逢陽虎呼與言，心知其非口諾唯。居高志下真何益，氣節(jié)消縮今無幾。文章小技安足程，先生別駕舊齊名。如今衰老俱無用，付與時人分重輕?！贝嗽娫疲骸叭螐娘査佬Ψ剿?，肯為雨立求秦優(yōu)。”意取《東方朔傳》“侏儒飽欲死，臣朔饑欲死?！奔啊痘鼈鳌贰皟?yōu)旃謂陛楯郎：‘汝雖長何益，乃雨立，我雖短，幸休居?！毖缘苻H居貧官卑，而身材長大，故以比東方朔、陛楯郎，而以當(dāng)今進(jìn)用之人比侏儒、優(yōu)旃也。又云：“讀書萬卷不讀律，致君堯舜知無術(shù)?！笔菚r新興律學(xué)，某意非之，以謂法律不足以致君堯舜，今時人專學(xué)法律，而忘詩書，故言我讀書萬卷，惟不讀法律，蓋知法律之中，無致君堯舜之術(shù)也。又云：“勸農(nóng)冠蓋鬧如云，送老誹齏鹽甘似蜜。”以譏所差提舉官，所至苛碎生事，發(fā)摘官吏，惟學(xué)官無吏責(zé)也。又云：“平生所慚今不恥，坐對疲氓更鞭棰?！笔菚r多徒配犯鹽之人，例皆饑貧，言鞭撻此等貧民，平生所慚，今不復(fù)恥，以譏鹽法太急也。又云：“道逢陽虎呼與言，心知其非口諾唯?！笔菚r張靚、俞希旦作鹽司，意不喜其人，不敢與爭議，故毀詆之為陽虎也。

《山村詩》云：“煙雨蒙蒙雞犬聲，有生何處不安生？但教黃犢無人佩，布谷何勞也勸耕！”意言是時販私鹽者，多帶刀杖，故取前漢龔遂令人賣劍買牛，賣刀買犢，曰：“何為帶牛佩犢。”意言但得鹽法寬平，令民不帶刀劍，而買牛犢，則民自力耕，不勞勸督，以譏鹽法太峻不便也。又云：“老翁七十自腰鐮，慚愧春山筍蕨甜，豈是聞韶解忘味，爾來三月食無鹽?！币庋陨街兄损囏殶o食，雖老猶自采筍蕨充饑，時鹽法峻急，僻遠(yuǎn)之人，無鹽食用，動經(jīng)數(shù)月。若古之圣賢，則能聞韶忘味，山中小民豈能食淡而樂乎？以譏鹽法太急也。又云：“杖藜裹飯去怱怱，過眼青錢轉(zhuǎn)手空，贏得兒童語音好，一年強(qiáng)半在城中。”意言百姓請得青苗錢，立便于城中浮費使卻，又言鄉(xiāng)村之人，一年兩度夏秋稅，及數(shù)度請納和預(yù)買錢，今來更添青苗助役錢。因此莊家幼小子弟，多在城市，不著次第，但學(xué)得城中人語音而已。以譏新法青苗助役不便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