苕溪漁隱叢話前集 卷第十八.韓吏部下

韓吏部下

東坡云：“歐陽文忠公言：‘晉無文章，惟陶淵明《歸去來》一篇而已?！嘁嘀^唐無文章，唯韓退之《送李愿歸盤谷序》一篇而已。平生欲效此作一文，每執(zhí)筆輒罷，因自笑曰：‘不若且放，教退之獨(dú)步?！酥畬こＴ娮灾^不逮李、杜，至于‘昔尋李愿向盤谷’一篇，獨(dú)不減子美?！?br>
《后山詩話》云：“退之《上尊號(hào)表》曰：‘析木天街，星宿清潤，北岳醫(yī)閭，神鬼受職?！庸獭顿R赦表》曰：‘鉤陳太微，星緯咸若，昆崳渤獬，濤波不驚。’世莫能輕重之也，后當(dāng)有知之者。國初士大夫，例能四六，然用散語與故事耳。楊文公筆力豪瞻，體亦多變，而不脫唐末與五代之氣；又喜用古語，以切對(duì)為工，乃進(jìn)士賦體耳。歐陽少師，始以文體為對(duì)屬，又善敘事，不用故事陳言，而文益高，次退之云。(“次”字原作空白，今據(jù)宋本校補(bǔ)。)王特進(jìn)暮年表奏亦工，但傷巧耳。”蔡寬夫《詩話》云：“退之《和裴晉公征淮西時(shí)過女幾山詩》云：‘旗穿曉日云霞雜，山倚秋空劍戟明。敢請相公平賊后，踅攜諸吏上崢嶸?！鴷x公之詩無見，惟《白樂天集》載其一聯(lián)云：‘待平賊壘報(bào)天子，莫指仙山示老夫?！綍r(shí)意氣自信不疑如此，豈容令狐楚輩沮撓乎？晉公文字世不傳，晚年與劉、白放浪綠野橋，多為唱和，間見人文集，語多質(zhì)直渾厚，計(jì)應(yīng)似其為人。如‘灰心緣忍事，霜鬢為論兵’之句，可謂深婉。李文定公迪在中書，嘗諷誦此二句，親書于壁。”

蔡寬夫《詩話》云：“退之《石鼓歌》云：‘逸少俗書趁姿媚，數(shù)紙尚可博白鵝?！^此語便知退之非留意于書者，今洛中尚有石刻題名，信不甚工。柳子厚書跡，湖湘間多有其碑刻，而體不一，或疑有假托其名者，惟《南岳彌陁和尚碑》最善，大底規(guī)模虞永興矣。然不知所謂‘柳家新樣元和腳’者如何也。杜子美云：‘書貴瘦硬方通神。’予家有其父閑所書《豆盧府君德政碑》，簡遠(yuǎn)精勁，多出于薛稷、魏華，此蓋自其家法言之。白樂天不甚論書，然今世士大夫尚有藏其真跡者，如錢文僖家一二帖，為體精彩，殆不減徐會(huì)稽也。”

東坡云：“《游青龍寺》詩，終篇言赤色，莫曉其故。嘗見小說，鄭虔寓青龍寺，貧無紙，取柿葉學(xué)書，九月，葉赤而實(shí)紅。退之詩乃謂此也。”苕溪漁隱曰：“退之《赤藤杖》詩：‘空堂晝眠倚牖戶，飛電著壁搜蛟螭?！蕱|坡《鐵柱杖詩》云：‘入懷冰雪生秋思，倚壁蛟龍護(hù)晝眠?！焦取扼讨裾荣潯罚骸⑽虝儗?，蒼龍掛壁。’皆用退之詩也?！?br>
《隱居詩話》云：“‘剝苔吊斑林，角黍餌沉?！?，竹有黑點(diǎn)謂之斑竹，非也，湘中斑竹方生時(shí)，每點(diǎn)上有苔錢，封之甚固，土人斫竹浸水中，用草壤洗去苔錢，則紫暈爛斑可愛，此真斑竹也?！避嫦獫O隱曰：“斑竹惟清湘有之，鮮紫倒暈如血色，天生如此，即未嘗每點(diǎn)上有苔錢封之。余往來清湘屢矣，嘗觀采此斑竹，以為拄杖，但向陽一面斑點(diǎn)多，極難得通轉(zhuǎn)斑點(diǎn)者。若廣右、藤、梧之間，別有一種斑竹，極大而斑色紫黑，不甚佳，間有苔蘚封之，非盡有也?！?br>
《隱居詩話》云：“沈括存中、呂惠卿吉甫、王存正仲、李常公擇，治平中同在館下談詩，存中曰：‘韓退之詩乃押韻之文耳，雖健美富贍，而格不近詩?！υ唬骸娬?dāng)如是，我謂詩人以來，未有如退之者。’正仲是存中，公擇是吉甫，四人交相詰難，久而不決，公擇忽正色謂正仲曰：‘君子群而不黨，公何黨存中也？’正仲勃然曰：‘我所見如是，顧豈黨邪！以我偶同存中遂謂之黨，然則君非吉甫之黨乎？’一座大笑。予每評(píng)詩，多與存中合。予頃年嘗與王荊公評(píng)詩，余謂凡為詩當(dāng)使挹之而源不窮，咀之而味愈長。至如永叔之詩，才力敏邁，句亦健美，但恨其少余味耳。荊公曰：‘不然，如行人仰頭飛鳥驚之句，亦可謂有味矣?！恢两袼贾灰姶司渲?，亦竟莫原荊公之意，信乎所見之殊，不可強(qiáng)同也?！?br>
山谷云：“會(huì)合聯(lián)句，孟郊、張徹與焉，四君子皆佳士，故意氣相入，雜然成文。世之文章之士少聯(lián)句，嘗病筆力不能相追，或成四公子棋耳。”

《呂氏童蒙訓(xùn)》云：“徐師川問山谷云：‘人言退之、東野聯(lián)句，大勝東野平日所作，恐是退之有所潤色。’山谷云：‘退之安能潤色東野，若東野潤色退之，即有此理也?！?br>
《后山詩話》云：“歐陽公謂退之為《樊宗師墓志》，便似樊文。其始出于司馬子長，為《長卿傳》，如其文。惟其過之，故兼之也?！避嫦獫O隱曰：“退之為《子厚羅池廟碑》，子瞻為《退之潮州廟碑》，二文高妙，豈非如歐公之言乎！”

《隱居詩話》云：“詩惡蹈襲古人之意，亦有襲而愈工，若出于己者，蓋思之愈精，則造語愈深也。魏人章疏云：‘福不盈身，禍將溢世?！n愈則曰：‘歡華不滿眼，咎責(zé)塞兩儀?！钊A《吊古戰(zhàn)場文》曰：‘其存其沒，家莫聞知，人或有言，蓋將信疑，娟娟心目，夢寐見之。’陳陶則云：‘可憐無定河邊骨，猶是春閨夢里人?！w工于前也?！?br>
蔡寬夫《詩話》云：“世傳陳陶詩數(shù)百篇，間有佳語，如‘中原不是無麟鳳，自是皇家結(jié)網(wǎng)疏’，‘可憐無定河邊骨，猶是春閨夢里人’之類，人多傳誦之。龍袞《江南野錄》為《陶傳》，稱其得道不死，開寶間猶無恙。然唐末人曹松、方干之徒，皆有哭陶詩，則陶之死久矣，不知袞何所據(jù)乎？陶見于唐末，而集中乃有《贈(zèng)高閑歌》，若爾，亦自當(dāng)年百余歲。唐詩人如劉商，皆傳為仙去，固不可知，但既有哭之人，則知其死不誣耳?！?br>
《漫叟詩話》云：“詩中有一字，人以私意竄易，遂失古人一篇之意，若‘相公親破蔡州來’，今‘親’字改作‘新’字是也?！避嫦獫O隱曰：“《酬王二十舍人雪中見寄》云：‘三日柴門擁不開，階庭平滿白皚皚，今朝踏作瓊瑤跡，為有詩從鳳沼來。’今‘從’字改作‘仙’字，則失詩題見寄之意也?！?br>
蔡寬夫《詩話》云：“子美詩善敘事，故號(hào)詩史。其律詩多至百韻，本末貫穿如一辭，前此蓋未有。然荊公作《四家詩選》，而長韻律詩皆棄不取，如《夔府書懷一百韻》亦不載。退之詩豪健雄放，自成一家，世特恨其深婉不足?！赌舷挤骸啡?，乃末年所作，獨(dú)為閑遠(yuǎn)，有淵明風(fēng)氣，而《詩選》亦無有，皆不可解。公宜自有旨也?！避嫦獫O隱曰：“退之詩如‘何人有酒身無事，誰家多竹門可款’之句，尤閑遠(yuǎn)有味?！蓖踔狈健对娫挕吩疲骸昂辇敻秆陨焦扔谕酥?，少所許可，最愛《南溪始泛》，以為有詩人句律之深意。”

《呂氏童蒙訓(xùn)》云：“淵明、退之詩，句法分明，卓然異眾。惟魯直為能深識(shí)之。學(xué)者若能識(shí)此等語，自然過人。阮嗣宗詩亦然?！避嫦獫O隱曰：“洪龜父謂山谷于退之詩少所許可。龜父乃魯直之甥，其言有自來矣。若居仁之言，殊未可信也?！薄峨[居詩話》云：“《南溪始泛》詩，將死病中作也，句有‘足弱不能步，自宜收朝跡’，又云：‘余年懔無幾，休日愴已晚?！瘡埣犊尥酥姟仿栽唬骸ハ墓埜?，養(yǎng)病城南莊。籍時(shí)休官罷，兩月同游翔。移船入南溪，東西縱篙撐。公作游溪詩，詠唱多慷慨?！衷唬骸加匈Z秀才，來茲亦同并。’秀才謂賈島也，島有《攜文謁張籍韓愈詩》曰：‘袖有新成詩，欲見張與韓’也?！?br>
《后山詩話》云：“韓詩如《秋懷》、《別元協(xié)律》、《南溪始泛》，皆佳作也。”

《隱居詩話》云：“李肇《國史補(bǔ)》載‘韓愈游華山，窮極幽險(xiǎn)，心悸目眩，不能下，發(fā)狂號(hào)哭，投書與家人別。華陰令百計(jì)取之，方能下?！蝾?zhàn)鳌恶鷷?，以為肇妄載，豈有賢者輕命如此。余觀退之《贈(zèng)張徹詩》云；(“徹”原作“籍”，今據(jù)本集校改。)‘洛邑得休告，華山窮絕陘。倚巖睨海浪，引袖拂天星。磴蘚澾拳跼，梯飆飐伶俜。悔狂已咋指，垂戒仍鐫銘?！瘎t知肇記為信然，而沈顏為妄辨也?！?br>
唐子西《語錄》云：“古樂府命題皆有主意，后之人用樂府為題者，直當(dāng)代其人而措辭，如《公無渡河》，須作妻止其夫之辭，太白輩或失之，惟退之《琴操》得體。琴操，柳子厚不能作；子厚《皇雅》，退之亦不能作也。”

蘇子由云：“詩人詠歌文、武征伐之事，其于克密曰：‘無矢我陵，我陵我阿，無飲我泉，我泉我池?！溆诳顺缭唬骸畿匝?，臨沖閑閑，執(zhí)訊連連，攸馘安安，是類是禡，是致是附，四方以無侮?！溆诳松淘唬骸S師尚父，時(shí)維鷹揚(yáng)，諒彼武王，肆伐大商，會(huì)朝清明?！湫稳菡鞣ブ?，極于此矣。退之作《元和圣德詩》，言劉辟之死，曰：‘婉婉弱子，赤立傴僂，牽頭曳足，先斷腰膂，次及其徒，體骸撐拄，末乃取辟，駭汗如雨，揮刀紛紜，爭切膾脯?！死钏鬼炃厮蝗萄裕酥灾^無愧于《雅》、《頌》，何其陋也？”《三山老人語錄》云：“柳子厚《平淮夷頌》曰：‘赤子匍匐，厥父是亢，怒其萌芽，以悖太陽?！再\以逆取敗，最為精確?！避嫦獫O隱曰：“《與崔立之》詩云：‘四坐各低面，不敢捩眼窺?！嬉酐悾脫芤?，謂左右窺。又《荷池》詩云：‘未諳鳴摵摵，那似卷翻翻?！钟小畵簱壕嗍韪鼩尅洌瑩阂艨s，又音蹙，并到也，又音索，乃殞落貌?！段倪x》盧子諒詩：‘摵摵芳葉零?！嗽馈肚锱d賦》：‘庭樹摵以灑落?！?br>
《后山詩話》云：“少游謂《元和圣德詩》，于韓文為下，與《淮西碑》如出兩手，蓋其少作也。孫學(xué)士覺喜論文，謂退之《淮西碑》，敘如《書》，銘如《詩》。子瞻謂杜詩韓文顏書左史，皆集大成者也?！避嫦獫O隱曰：“少游集中進(jìn)卷，有《韓愈論》，云：‘韓氏、杜氏，其集詩文大成者與！’非子瞻有此語也。”

《夷堅(jiān)志》云：“陳珦字中玉，鄭州人，文惠公諸孫也。政和中為蔡州守，始視事，謁裴晉公廟，讀《平淮西碑》，乃段文昌所制者，怪而問邦人，曰：‘自韓文公碑刻石，后為李愬卒所訴，以為不述愬功而專美裴度。憲宗詔文昌別撰，事已久矣。’珦忿然不平，即日磨去舊碑，別諉能書者寫韓文刻之。又有苗仲先者，字子野，通州人，為徐州守。徐舊有東坡《黃樓碑》，方崇寧黨禁時(shí)當(dāng)毀，徐人惜之，寘諸泗淺水中。政和末，禁稍弛，乃鉤出復(fù)立之舊處，打碑者紛然，敲杵之聲不絕。樓與郡治相連，仲先惡其煩聒，(“聒”原作“括”，今據(jù)元本校改。)令拽之深淵，遂不可復(fù)出。二事相反如此，議者莫不嘉陳之識(shí)尚，而誚苗之無別也?！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