讀通鑒論 卷二十 唐高祖

　　〖一〗

　　易曰：“湯、武革命，應(yīng)乎天而順乎人?！笔ト酥於M人之理”時(shí)、書所載，有不可得而詳者，世而下，亦無從而知其深矣。乃自后世觀之，水天之佑，受人之歸，六寓而定數(shù)白年之基者，必有適當(dāng)其可之幾，言亦可以知天、可以知人焉。得天之時(shí)則不逆，應(yīng)人以其時(shí)則志定，時(shí)者，圣人之所不能違也。唐之取天下，遲回以起，若不足以爭天下之先，而天時(shí)人事適與之應(yīng)以底于成，高祖意念之深，誠不可及也。

　　大之理不易知矣，人之心不易信矣，而失之者恒以躁。楊廣之播虐甚矣，而唐為其世臣，受爵祿于其廷，非若湯之嗣契、周之嗣稷，建國于唐、虞之世，元德顯功，自有社稷，而非純乎為夏、商之臣也。則隋雖不道，唐不可執(zhí)言以相詰。天有綱，則理不可踰，人可有辭，則心不易服也。故楊廣基高祖而屢欲殺之，高祖處至危之地，視天下之分崩，有可乘之機(jī)，以遠(yuǎn)禍而徼福，然且斂意卑伏而不遞起；天下怨隋之虐，王薄一呼，而翟讓、孟海公、貿(mào)建德、李密、林士弘、徐圓朗、蕭銑、張金稱、劉元進(jìn)、管崇、薛舉、劉武周、梁師都、朱粲群起以亡隋，唐且安于臣服，為之守太原、御突厥而弗動(dòng)。至于楊廣棄兩都以流蕩于江都，李密已入雒郛，環(huán)海無尺寸之寧土，于斯時(shí)也，白骨邱積于郊原，孤寡流離于林谷，天下之毒痡又不在獨(dú)夫而在群盜矣。唐之為余民爭生死以規(guī)取天下者，奪之于群盜，非奪之于隋也。隋已亡于群盜，唐自關(guān)中而外，皆取隋已失之宇也。然而高祖猶慎之又慎，遲回而不迫起，故秦王之陰結(jié)豪杰，高祖不知也，非不知也，王勇于有為，而高祖堅(jiān)忍自持，姑且聽之而以靜鎮(zhèn)之也。不貪天方動(dòng)之幾，不乘人妄動(dòng)之氣，則天與人交應(yīng)之而不違。故高祖以五月起，十一月而入長安立代王侑，其明年二月，而宇文化及遂弒楊廣于江都。廣已弒，代王不足以興，越王侗見逼于王世充，旦夕待弒，隋已無君，關(guān)東無尺寸之土為隋所有，于是高祖名正義順，蕩夷群雄，以拯百姓于兇危，而人得主以寧其婦子，則其視楊玄感、李密之背君父以反戈者，順逆之分，相去縣絕矣。

　　故解楊廣之虐政者，群盜也，而益之深熱；救群盜之殺掠者，唐也，而予以宴安。惟唐俟之俟之，至于時(shí)至事起，而猶若不得已而應(yīng)，則叛主之名可辭；而聞江都之殺，涕泗交流，保全代王，錄用隋氏宗支，君子亦信其非欺。人謂唐之有天下也，秦王之勇略志大而功成，不知高祖慎重之心，持之固，養(yǎng)之深，為能順天之理、契人之情，放道以行，有以折群雄之躁妄，綏民志于來蘇，故能折筆以御梟尤，而系國于苞桑之固，非秦王之所可及也。

　　嗚呼！天子之尊，非可志為擬也；四海之大，非可氣為壓也。相時(shí)之所疾苦，審己之非橫逆，然后可徐起以與天下休息，即毒眾臨戎，而神人罔為怨恫；降李密，禽世充，斬建德，俘蕭銑，皆義所可為、仁所必勝也，天下不歸唐，而尚誰歸哉？慎于舉事，而所爭者群盜也，非隋也；非惡已熸而將熄之楊廣也，毒方興而不戢之偽主也。有唐三百載之祚，高祖一念之慎為之，則湯、武必行法以俟命，其靜審天人之幾者，亦可髣髴遇之矣。

　　〖二〗

　　李蜜以殺翟讓故，諸將危疑，一敗于邙山，而邴元貞、單雄信亟叛之；密欲守太行、阻太河以圖進(jìn)取，而諸將不從，及粗帥以降唐，則欣然與俱，而密遂以亡。項(xiàng)羽殺宋義，更始?xì)⒉越K于敗，其轍一也。然則令項(xiàng)羽殺漢王于鴻門，犯天下之忌，愈不能以久延，而味者猶稱范增為奇計(jì)，鄙夫之陋，惡足以知成敗之大綱哉？

　　夫馭物而能釋其疑忌者，雖未能昭大信于天下，而必信之于己。信于己者，謂之有恒，有恒者，歷乎勝敗而不亂。己有以自立，則無懼于物，而疑忌之情可以不深，李密者，乘人以鬭其捷，而無能自固者也。密，隋之世臣也，無大怨于隋，而己抑無可恃之勢，無故而畜亂志以干楊玄感，玄感敗，亡命而依翟讓，隋有恨于密，密固無恨于隋，而檄數(shù)其君之罪，斥之如仆隸，且既已欲殪商辛執(zhí)子?jì)胍樱瑒t與隋不兩立，而君臣之義永絕。乃宇文化及弒立，而趨黎陽以逼之于河上，密懼雜陽之讓其后，又幸蓋琮之招己，奉表降隋，以緩須臾之困，而受太尉尚書令之命。夫煬帝，密之所欲殪之于牧野者也，而責(zé)化及曰：“世受隋恩，反行弒逆；”越王侗，密之所欲執(zhí)之于咸陽者也，而北面稱臣，受其爵命；則諸將視之如犬豕，而知其不足有為，尚誰為之致死以冀其得天下哉？其降隋也，非元文都之愚，未有信之者也；，其降唐也，唐固不信其果降也。反而自問，唐公見推之語而不慚，念起念滅，而莫知所據(jù)，匹夫無志，為三軍之帥面可奪，其何以自立乎？易曰：“不恒其德，或承之羞?！本炭裳a(bǔ)也；兇可貞也，人皆可承以羞，而死亡不可逸矣。故諸將之亟于背密而樂于歸唐也，羞其所為而莫之與也。密死而不能揜其羞，豈有他哉？無恒而已矣。

　　〖三〗

　　制天下有權(quán)，權(quán)者，輕重遐如其分之準(zhǔn)也，非詭重為輕、詭輕為重，以欺世而行其私者也。重也，而子之以重，適如其數(shù)；輕也，而予之以輕，適如其數(shù)；持其平而不憂其忒，權(quán)之所審，物莫能越也。

　　李密棄土釋兵，擁二萬人以降唐。密之亂天下也，有必誅之罪，而解甲以降，殺之則已重矣。北有書，東有世充，密獨(dú)閑關(guān)來歸，為天下倡，當(dāng)重獎(jiǎng)之以勸天下者也；而本為惰之亂臣，天下之，賤賊，厚待之，則又已重矣。密之狙詐樂禍而驕，雖降唐而無固志，緩之須臾；則跳梁終逞，宜乎厚防以制其奸，不可遽抑而激之怨。而眾叛援孤，力窮智屈，疑之重則又本輕，視為輕而又若重；審其所適然之?dāng)?shù)者，權(quán)也高祖授之以光祿卿，一閑宂之文吏；而司進(jìn)食之褻事，使執(zhí)臣節(jié)于殿陛，一若不知其狡點(diǎn)兇很者然，此之謂能持權(quán)以制天下者也。非故揚(yáng)之，非故抑之，適如其稽顙歸命之情形，而澹然待之若進(jìn)若退之閑。嗚呼，此大有為者之所以不可及也。

　　于是而密無可怙之恩，抑無可訟言之怨，許無所讎，惡無所施，不得已而孤騎叛逃，一有司之禽捕而足矣。使其志悛而終順與？則飽之以祿，安之以位，一如孟昶、劉繼元之在宋，而不至如黥布、彭越之葅醢以傷恩也；密之不然，自趨于死，而抑無怨矣。于是而知天下之至很者，無很也；至詐者，無詐也；量各有所止，機(jī)各有所息，以固然者待之而適如其分，則于道不失而險(xiǎn)阻自消。天下定于一心之平，道本易也；而非大有為者，不足以與于斯?！　　妓摹?br>
　　徐世勣始終一狡賊而已矣。其自言曰“少為亡賴賊”，習(xí)一定而不可移者也。夫?yàn)楸I賊而能雄長于其類者，抑必有似信似義者焉，又非假冒之而欺人亡實(shí)也；相取以氣，相感以私，亦將守之生死而不貳。如螢之光，非自外生，而當(dāng)宵則燿，當(dāng)畫則隱。故以其似信似義者，予之以義之能執(zhí)、信之能篤、而重任之，則一無足據(jù)，而適以長亂。其習(xí)氣之所守者在是，適如其量而止，過此則顛越而不可致詰。其似信似義者亦非偽也，愈真而愈不足任也?！　∈绖资芾蠲苤乩桕枺赫靼布綎|，勸之降唐，而世勣籍戶口士馬之?dāng)?shù)，啟密使獻(xiàn)之，己不特修降表，高祖稱之曰：“不背德，不邀功，真純臣也?！彼鞂櫲沃允谥谔?，而終受托孤之命。世勣之于此，亦豈盡出于偽以欺高祖而邀其寵遇乎？其所見及是，其所守在是，蓋嘗聞?dòng)行帕x而服膺焉，以為是可以卓然自命為豪杰也，故以坦然行之，而果為高祖之所矜獎(jiǎng)。若其天性之殘忍，僅與盜賊相孚，而智困于擇君，心迷于循理，可以稱英君之任使，不可以折闇主之非僻，則祗以錚錚于群盜之中，而遽許之以純臣，高祖、太宗知人之鑒，窮于此矣。夫不見其降于竇建德，質(zhì)其父而使為將，遂棄父而欲襲曹旦以歸唐乎？故其為信義也，盜賊之信義也，察于利以動(dòng)，任于氣以逞，戕性賊恩，亦一往而不恤，遽信其為純臣而任以安定國家之大，鮮不覆矣。曾子曰：“臨大節(jié)而不可奪，君子人也?！蔽┚佣罂梢月男哦亓x，非小人之所能與，殆魚躍之不可出沼，鳥步之不可越域也矣。

　　〖五〗

　　拔魏征于李密，脫杜淹、蘇世長、陸德明于王世充，簡岑文本于蕭銑，凡唐初直諒多聞之上，皆自誥偽中祓濯而出者也。封德彝、宇文士及、裴矩不伏同昏之誅，而猶蒙寵任。蓋新造之國，培養(yǎng)無漸漬之功，而隋末風(fēng)教陵夷，時(shí)無嚴(yán)穴知名之士可登進(jìn)之以為楨干，朝儀邦典與四方之物宜，不能不待訪于亡國之臣，流品難以遽清，且因仍以任使，唐治之不古在此，而得天下之心以安反側(cè)者亦此也。乃何獨(dú)至于蘇威而亟絕之？蓋蘇威者，必不可容于清明之世，茍非斥正其為匪人，則風(fēng)教蔑、廉恥喪、上下亂，而天下之禍不可息也?！　∷逦闹玻桃怨糯蟪贾瓮?；威之所以自見者，亦以平四海、正風(fēng)俗為己功，天下翕然仰之以為從違，隋可亡，而威不可殺。故宇文士及、王世充、李密皆倚威以收人望，威亦倚其望以翱翔兇豎之庖俎，鋒鏑雨集，骨血川流，而威自若也。是則兵不足以為疆，險(xiǎn)不足以為固，天子之位不足只為尊，而無有如威之重者，士亦何憚而不學(xué)威，迂行腐步、奡岸以逍遙邪。媚于當(dāng)世也似慎，藏于六藝也似正，隨時(shí)遷流也似中，以老倨驕而肆志也似剛，殺之無名，遠(yuǎn)之不得，天下且以為道之莫尚可。而導(dǎo)世以偷汙，為彝倫之大賊，是可容也，熟不可容也？明王之所必誅勿赦者，唐姑拒之而弗使即刑，其猶姑息憐老、仁過而柔乎！若德彝、士及、裴矩之流，天下知賤惡之矣，雖復(fù)用之，不足以惑人心而壞風(fēng)化，殺之可也。赦之而器使之，亦詎不可哉？

　　〖六〗

　　薛仁呆、蕭銑、竇建德或降或殺而皆斬。唯王世充赦而徙蜀，此不可解之惑也。唐高君臣當(dāng)大法可伸之日，而執(zhí)生殺之權(quán)，夫豈茫焉而罔正如此。世充，隋之大臣也，導(dǎo)其主以荒淫，立越王而弒奪之，其當(dāng)辜也，固也；乃世充力守東都，百戰(zhàn)以捍李密，而其篡也，在煬帝已弒之后，使幸而成焉，亦無以異于陳霸先。而唐立代王，旋奪其位，有諸己者不可非諸人，唐固不能正名以行辟也。且取世充與仁杲、建德、蕭銑較，世充者，操、懿以后之積習(xí)也。建德、仁杲以匹夫，銑以縣令，忽乘喪亂，遂欲竊圣人之大寶以自居，則張角、黃巢之等匹，尤不可長之亂，而無可原之情矣。

　　春秋于里克，寧喜弒其君而其伏誅也，書曰“殺其大夫”；齊豹?dú)⒐?，陽虎竊玉弓，未有弒逆之大惡也，而書曰“盜”。貴近之臣，或以親，或以舊，或以才，為國之柱石，先有成勞于國，而人心歸之，然后萌不軌之心以動(dòng)于惡，欲效之者，固未易也。且人主與之相邇，賢奸易辨，而可防之于早也；辨之弗明，防之不夙，漸釀堅(jiān)冰之至，人主亦與有罪焉。若夫疏遠(yuǎn)小臣如蕭銑，亡賴細(xì)民如建德、如仁呆，始于掠奪，攫窮民而噬之，為合勢成，遂敢妄窺天位，則四海之廣，梟桀飲博之徒，茍可為而無不可為，人君居高而莫察，有司拘法而難誅，決起一旦而毒流天下，則雖人主之失道有以致之，而螘穴一穿，金隄不保，祁寒暑雨之怨咨，皆可為耰耝棘矜之口實(shí)；及其潰敗乞降，猶可以降王之禮恣其徜徉，則人何憚而不殺越平人以希富貴；況當(dāng)初定之天下，眾志未寧，此撲而彼興，豈有艾乎？

　　自東漢以后，權(quán)臣之篡者，成而為曹魏、六朝；未成而敗，為王敦、桓溫、劉毅、沈攸之、蕭穎胄、王僧辯；危成血達(dá)敗，為桓玄、侯景；乃及隋之亡，而天下之勢易矣，人皆可帝，戶皆可王，是匹夫狂起之初機(jī)也。唐及早懲之，正草澤稱尊之大罰，然且有黃巢之禍，延于朱溫而唐以亡：使弗懲焉則暗主相承，政刑無紀(jì)，閭井之匹夫，幾人帝而幾人王，生民之流血，終無已日矣。若權(quán)臣受將相之托，為功于國，而逼奪孤幼，則不待正鈇鋮于世充而無有繼之者。高祖相世運(yùn)之遷，大權(quán)之移，禍勝之變，而責(zé)世充、詠僭，其亦審矣，而豈貿(mào)責(zé)以張弛乎？已天下之亂者義也，而義固隨時(shí)以制宜者也。世充可誅也，建德、銑、仁果尤不可貸者也，非昧于治亂之幾者，可執(zhí)一切之義以論得失也。

　　〖七〗

　　言有不可以人廢者，自德彝。之策突厥是已。突然擁眾十五萬寇并州，鄭元璹欲與和，德彝曰：“不戰(zhàn)而和，示之以弱，擊之既勝，而后與和，則恩成并著?！彼寡砸玻I國相時(shí)之善術(shù)也。唐之不能與突厥爭，始于劉文靜之失策，召之人而為之屈，權(quán)一失而弗能速挽矣。中國初定，而突厥席安，名有可挾，機(jī)有可乘，唐安能遽與突厥爭勝哉？然當(dāng)百戰(zhàn)之余，人猶習(xí)戰(zhàn)，故屢挫于劉黑國而無朒縮之心，則與戰(zhàn)而勝可決也；所難者，銳氣盡于一戰(zhàn)，而繼此則疲耳。奮起以亟爭，面藏拙于不再，速與戰(zhàn)而速與和，則李神符、蕭顓之功必成，而鄭元璹，之說必讎矣。

　　夫夷狄者，不戰(zhàn)而未可與和者也，犬系項(xiàng)而后馴，蛇去齒而后柔者也。以戰(zhàn)先之，所以和也；以和縻之，所以戰(zhàn)也；惜乎唐之能用戰(zhàn)以和，而不用和以戰(zhàn)耳。知此，則秦檜之謀，與岳飛可相輔以制女直，而激為雨不相協(xié)以偏重于和，飛亦過矣?？贡夭豢珊椭f，而和者之言益固，然后墮其所以戰(zhàn)而一恃于和，宋乃以不振而迄于亡。非飛之戰(zhàn)，檜亦安能和也；然則有檜之和，亦何妨于飛之戰(zhàn)哉？戰(zhàn)與和，兩用則成，偏用則敗，此中國制夷之上算也。夫夷狄者，詐之而不為不信，乘之而不為不義者也，期于遠(yuǎn)其害而已矣。

　　〖八〗

　　唐初定官制，三公總大政于上，六省典機(jī)務(wù)于中，九寺分庶政于下；其后沿革不一，而建國之規(guī)模，于此始基之矣。一代興，立一代之制，或相師，或相駮，乃其大要，分與合而已。周建六官，純乎分也，奉統(tǒng)以一相一尉而合，漢承之而始任丞相，后任大將軍，專合于一，而分職者咸聽命焉。唐初之制，三公六省與九寺之?dāng)?shù)相匹，所重在合，而所輕在分。于九寺之上，制之以八省，六省之上，涖之以三公，統(tǒng)攝之者層累相仍，而分治者奉行而已，長短以時(shí)移，得失各有居也。然而唐多能臣，前有漢，后有宋，皆所不逮，則勸獎(jiǎng)人才以詳治理，唐之斟酌于周者，非不審也?！　抑畡?wù)，要不出于周之六官，分其事而各專其職，所以求詳于名實(shí)也；因名責(zé)實(shí)，因?qū)嵳n功。無所諉而各效其當(dāng)為，此綜核之要術(shù)也。然而有未盡善者存焉，官各有司，司各有典，典各有常，而王之聽治，綜其實(shí)，副其名，求無過而止；因循相襲，以例為師，茍求無失，而敬天勤民、對時(shí)育物、揚(yáng)清激濁、移風(fēng)善俗之精意，無與消息以變通之。實(shí)可稽也，不必其順乎理；名可副也，不必其協(xié)于實(shí)；于是而任國家之大政者，且如府史之飾文具以求免謫，相為緣飾，以報(bào)最于一人之聽覩，而人亦不樂盡其才。故周制使冢宰統(tǒng)六典以合治之，而冢宰既有分司，又兼五典，則大略不失，亦不能于文具之外，斟酌人情、物理、時(shí)、事變之宜，與賢不肖操心同異之隱，以求詳于法外，自非周公之才，亦畫諾坐嘯而已。于是而知唐初之制，未嘗不善也。

　　六省者，皆非有執(zhí)守者也，而周知九寺之司；三一公者，雖各有統(tǒng)也，而兼領(lǐng)六省之治；九寺各以其職循官守、副期會(huì)、依成法以奉行，而得失之衡，短長之度，彼此相參以互濟(jì)。與夫清濁異心，忠侫異志，略形跡以求真實(shí)之利病，則既以六省秉道而酌之，又有三公持綱而定之，互相融會(huì)以求實(shí)濟(jì)于崇社生民之遠(yuǎn)圖。豈循名按實(shí)、緣飾故例、以茍免于廢弛之誅者，所能允協(xié)于崇社生民之大計(jì)哉？故責(zé)名實(shí)于分者，詳于法而略于理；重辨定于合者，法或略而理必詳。不責(zé)人以守法拘文之故轍，而才可盡；能會(huì)通于度彼參此之得失，而智日生。于是乎人勸于天下之務(wù)，而恥為涂飾，以下委于諳習(xí)法律之胥史，致令天下成一木偶衣冠、官廚酒食之吏治，則唐之多能臣也，其初制固善也?！　》蚩たh，天下，其治九州也，天子者一人也，出納無諷議之廣，折中無論道之司，以一人之耳目心思，臨六典分司之煩宂，即有為之代理者，一二相臣而止，幾何不以拘文塞責(zé)、養(yǎng)天下于痿痹，而大奸巨猾之胥史，得以其文亡害者、制崇社生民之命乎？國家之事，如指臂之無分體也；夫人之才，如兩目之互用，交相映而合為一見也。取一體而分責(zé)之，無所合以相濟(jì)，將司農(nóng)不知司馬之緩急，司馬不知司農(nóng)之有無，競于廷而憤于邊，所必然者。刑與禮爭而教衰，撫字與催科異而政亂，事無以成，民無以靖，是猶鼻不擇味，口不擇香，背擁重纊而不恤胸之寒，雖有長才，徒為太息，固將翱翔于文酒琴弈之中，而不肖者持祿容身，不復(fù)知有清議，賢愚無別，誰復(fù)戮力以勤王事哉？是故三公六省無專職，而盡聞國政以佐天子之不逮，國多才臣，而雖危不亡，唐之所以立國二百余年，有失國之君，而國終存，高祖之立法持之也?！　『笫篮狭俣?wù)?，臺(tái)省也，乃職在糾參，則議論失平，而無先事之裁審；聯(lián)六官而佐治者，寺監(jiān)也，乃仰承六官，則任愈析，而專一職之節(jié)文；故言愈棼而才愈困。鑒古酌今，以通天下之志而成其務(wù)，非循名責(zé)實(shí)泥已跡者之所與知久矣?！　　季拧?br>
　　租、庸、調(diào)之法，拓拔氏始之，至唐初而定。戶賦田百畝，所輸之租粟二石，其輕莫以過也；調(diào)隨士宜，庸役兩旬，不役則輸絹六丈。重之于調(diào)、庸，而輕之于粟，三代以下郡縣之天下，取民之制，酌情度理，適用宜民，斯為較得矣。

　　地之有稼穡也，天地所以給斯人之養(yǎng)者也。人之戴君而胥匡以生也，御其害，協(xié)其居，坊其疆以淫，撫其弱以萎，君子既勞心以治人，則有力可勞者當(dāng)為之効也。地產(chǎn)之有余者，桑麻金錫茶漆竹木椶葦之屬，人不必待以生，而或不勞而多獲，以資人君為民立國經(jīng)理綢繆之用，固當(dāng)即取于民以用者也。酌之情，度之理，租不可不輕，而庸、調(diào)無嫌于重，豈非君以養(yǎng)民、民以奉公之大義乎？故曰“明看中五谷”。谷者，民生死之大司也。箕斂以聚之上，紅朽盈而多豢不耕之人，下及于犬馬，則賤矣；開民之利。勸之以耕，使裕于養(yǎng)，而流通其余，以供日用之需，所以貴之也；示民以不愛其力以事上，而重愛其粟，雖君上而不輕與，則貴之也至矣。故惟重之于庸，而輕之于租，民乃知耕之為利，雖不耕而不容偷窳以免役，于是天下無閑舊，而田無鹵莽，耕亦征也，不耕亦征也，其不勸于耕者鮮矣。

　　且按唐開元戶數(shù)凡九百六十一萬九千有奇，戶租二石，為租千九百二十三萬有奇，以萬歷清丈所定，夏秋稅糧二千六百六十三萬有奇較之，其差無幾也。田百畝而租二石，幾百而取一矣，而可給二百二十萬人之食以鑲兵，而不止三年之余一。粟之取也薄，而庸、調(diào)之取絹綿土物也廣，則官吏胥役百工之給，皆以庸、調(diào)之所輸給之，使求粟以贍其俯仰，皆出貨賄以讎糴于農(nóng)民，而耕者鹽酪醫(yī)藥昏喪之用，粟不死而貨賄不騰。調(diào)、庸之職貢一定于戶口而不移，勿問田之有無，而責(zé)之不貸，則逐末者無所逃于溥天率土之下，以嫁苦于農(nóng)人。徭不因田而始有，租以薄取而易輸，汙吏猾胥無可求多于阡陌，則人抑視田為有利無害之資，自不折入于疆豪，以役耕夫而恣取其半。以此計(jì)之，唐之民固中天以后樂利之民也；此法廢而后民不適有生，田盡入于疆豪而不可止矣。　　役其人，不私其土，天之制也；用其有余之力，不奪其勤耕之獲，道之中也；效其土物之貢，不斂其待命之粟，情之順也；耕者無虐取之憂，不耕者無幸逃之利，義之正也。若夫三代之制，田稅十一，而二十取一，孟子斥之為小貉，何也？三代沿上古之封建，國小而君多，聘享征伐一取之田，蓋積數(shù)千年之困敝，而暴君橫取，無異于今川、廣之土司，吸龁其部民，使鵠面鳩形，衣百結(jié)而食草木。三代圣王，無能疾出其民于水火，為撙節(jié)焉以漸蘇其生命，十一者，先王不得已之為也。且天子之幾，東西南北之相距，五百里而已，舟車之挽運(yùn)，旬日而往還，侯國百里之封，居五十里之中，可旦輸而夕返。今合四海以供一王，而饋鍕周于遠(yuǎn)塞，使輸十一于京邊，萬里之勞，民之死者十九，而誰以軀命殉一頃之荒瘠乎？弗獲已而折色輕齊之制以稍寬之，乃粟之貴賤無恒，而定之以一切之準(zhǔn)，墨吏抑盡廢本色，于就近支銷而厚取其值，其便賤耀以應(yīng)非時(shí)之誅求，臺(tái)非奸詭豪彊，未有敢名田為已有者。若且不察而十一征之，誰為此至不仁之言曰中正之制，以勦絕生民之命乎？　　乃若唐之庸，重矣，以后世困農(nóng)而恣游民之逋役則重也，以較三代則尤輕。古者七十二井而出長谷一乘，步卒七十二人，九百畝而一人為兵。畝百步耳，九百畝，今之四百畝而不足也。以中則準(zhǔn)之，凡糧二十石有奇而出一兵。無歲不征，無年不戰(zhàn)，死傷道殞，復(fù)補(bǔ)伍于一井之中。唐府兵之未盡革也，求兵于免租免庸之夫，且讀杜甫無家、垂老、新婚三別之詩，千古猶為墮淚。則三代之民，其死亡流離于鋒矢之下，亦慘矣哉，抑且君行師從，卿行旅從，狩覲、會(huì)盟、聘問、逆女、會(huì)葬，乃至游觀、畋獵，皆奔走千百之耕夫于道路，暑喝凍痿、饑渴勞敝而死者，不知凡幾，而筑城、穿池、營宮室、筑苑圃之役不與焉，其視一歲之庸，一戶數(shù)口而折絹六丈者，利害奚若也？論者不體三代圣王因時(shí)補(bǔ)救不得已之心，而猶曰十一取民，寓兵于農(nóng)之可行于今也，不智而不仁，學(xué)焉而不思，亦忍矣哉！后王參古以宜民，唐室租、庸、調(diào)、畫一仁民之法，即有損益，無可廢矣。

　　〖一○〗

　　古者士各仕于其國，諸侯私其土，私其人，既禁士之外徙，而羈旅之臣，新君有其情不固之疑，三代圣王欲易之而不能也。乃其為卿大夫者，類以族升，則役于相習(xí)之名分，而民帖然以受治，農(nóng)之子恒為農(nóng)，雖有雋才，觖望之情不生，賞罰施于比鄰，而恩怨不起。乃逮周之季，世祿之家迭相盛衰，于是陳、鮑、高、國、欒、卻、趙、范且疑忌積而起尋戈矛，兄弟姻亞互修怨于顧盼之閑，而蹀血覆宗，亦人倫之大斁矣。法與情不兩立，亦不可偏廢者也。閭井相比，婚媾相連，一旦乘權(quán)居位，而逮系之、鞭笞之，甚且按法以誅戮之，憯焉不恤，曰“吾以奉國法也”，則是父子、昆弟、夫婦、朋友之恩義，皆可假君臣之分誼以摧抑之，而五倫還自相賊矣。于是乎仁心牿喪，而民競于權(quán)勢以相離散，非小禍也。若欲曲全恩義，而骩法以伸私，則法抑亂，而依倚以殃民者不可勝詰。然則除諸侯私土私人之弊政于九州混一之后，典鄉(xiāng)郡、刺鄉(xiāng)州、守鄉(xiāng)邑，其必不可，明矣。

　　張鎖周，舒州人也，為其州都督，召親故酣飲十日，貽以金帛，泣與之別，曰：“今日得與故人歡飲，明日都督治百姓耳?！贝撕萎悆?yōu)人登場，森然君臣父子之相臨，而歌舞既闋，相聚而食，相狎而笑邪？惻隱不行，而羞惡之心亦澌滅盡矣。故官于其鄉(xiāng)，無一而可者也。君欲任賢以治民也，奚必其鄉(xiāng)；欲為民以擇吏也；奚必其鄉(xiāng)之人；士出身事主而效于民也，又豈易地之無以自效。君不為士謀安，士抑不自謀其安，致法與情之兩掣，甚矣其昧于理也。韓魏公以守鄉(xiāng)郡而養(yǎng)老，亦朱買臣衣繡之榮耳，況如鎖周之加刑罰于父老子弟而憯莫之恤乎！

　　〖一一〗

　　謂高祖之立建成為得適長之禮者，非也。立子以適長，此嗣有天下，太子諸王皆生長深宮，天顯之序，不可以寵嬖亂也。初有天下，而創(chuàng)制自己，以賢以功，為天下而得人，作君師以佑下民，不可以守法之例例之矣。抑謂高祖宜置建成而立世民者，亦非也。睿宗舍宋王成器而立隆基，討賊后以靖國家，隆基自冒險(xiǎn)為之，事成乃奉睿寧以正位，睿宗初不與聞，而況宋王？則宋王固辭，而睿宗決策可也。太原之起，雖繇秦王，而建成分將以向長安，功雖不逮，固協(xié)謀而戮力與偕矣。同事而年抑長，且建成亦錚錚自立，非若隋太子勇之失德章聞也，高祖又惡得而廢之？故高祖之處此難矣，非直難也，誠無以處之，智者不能為之辯，勇者不能為之決也。君子且無以處此，而奚翅高祖？

　　處此而無難者，其唯圣人乎！泰伯之成其至德者，豈徒其仁孝之得于天者厚乎？太王、姜女以仁敬孝慈敦彝倫修內(nèi)教于宮中者，其養(yǎng)之也久矣。詩之頌王季也，曰“則友其兄”。王季固不以得國而易其兄弟之歡也。王季無得國之心，而泰伯可成其三讓之美，一門之內(nèi)，人修君子長者之行，而靜以聽夫天命。故王季得國，猶未得也；泰伯辭國，猶未辭也；內(nèi)教修而禮讓興，讓者得仁，而受者無疑于失義。邠人之稱太王，曰“仁人也”。豈一朝一夕之故哉？

　　唐高祖之守太原，縱酒納賄以自薉宮人私侍，而嘗試生死以殉其嗜欲，則秦王矯舉以奮興，一唯其才之可以大有為，而馳騁俠烈之氣，蕩其天性，固無名義之可系其心，逮成尤劣焉，而以望三后忠厚開國之休，使遜心以聽高祖之命，其可得乎？高祖之不能式谷其子，既如此矣；而所左右后先者，又行險(xiǎn)徼幸若裴寂之流而已。東宮天策士各以所知遇為私人，自不覩慈懿之士，耳不聞孝友之言，導(dǎo)以爭狺而亟奪其惻隱，高祖若木偶之尸位于上，而無可如何，誠哉其無可如何也！源之不清，其流孰能澄汰哉？

　　后世之不足以法三代者，此也，非井田封建飾文具以強(qiáng)民之謂也。王之所以王，霸之所以霸，圣之所以圣，賊之所以賊，反身而誠，不言而喻。保爾子孫，寧爾邦家，豈他求之哉？自非圣人，未有能免于禍亂者。立適之法，與賢之權(quán)，皆足以召亂，況井田封建之畫地為守者乎？

　　〖一二〗　　魏征、王珪必死于建成之難乎？曰：未見其可也。事太宗而效忠焉，有以異于管仲之相桓公乎？曰：有異焉，而未為殊異也。傳曰：“食焉不辟其難，”非至論也。君子之身，天植之，親生之，生死者，名義之所維，性情之所主，而僅以殉食乎？君臣之義，生于性者也，性不隨物以遷，君一而已，猶父之不可有二也。管仲，齊之臣，齊侯其君也；征、珪，唐之臣，高祖其君也。仲之事子糾，齊侯命之，征、珪之事太子，高祖命之。天之所秩，性之所安，義之所承，君一而已。即以食論，仲食齊侯之食，征、珪食高祖之食，子糾、建成弗與焉，而況君子之死，必不以殉食乎？故無知者，齊襄之賊，管仲不共戴天之讎也。使唐高而蒙篡弒之禍，征、珪有死有亡，而必不可一日立于其廷，子糾、建成，君臣之分未定，奚足為之死邪？為之死，是一日而有二君矣。胥為君之子也，或廢或立，君主之，當(dāng)國之大臣引經(jīng)衷道以裁之，為宮僚者，不得以所事者為適主，而隨之以爭。建成以長，世民以功，兩俱有可立之道，君命我以事彼，則事彼而已矣；君命我以事此，則事此而已矣：高祖初未嘗以荀息之任任征與珪，使以死拒世民也。則建成死，高祖立世民為太子，非敵國也，非君讎也，改而事之，無傷乎義，無損乎仁，奚為其不可哉？

　　然則征、珪之有異于管仲者，何也？襄公弒，糾與小白出亡于外，入而討賊，不幸而兄弟爭，仲之所不謀也。子糾敗，仲囚于魯，桓公釋之而使相，仲未嘗就公求免以自試也。建成、世民之含毒以爭久矣，知其必有蹀血宮門之慘，不能弭止其慝，抑不能辭宮僚以去之，欲徼幸以觀變，二子之志偷矣。太子死，遽即秦王而請見，尤義之所不許也，斯則其不得與管仲均者也。夫魏征起于群盜之中，幸自拔以歸唐，功名之士耳?！敖橛谑唤K日”，而后可以知幾。亦惡足以及此哉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