國學(xué)古籍
  • 讀通鑒論 卷十九 隋文帝

    作者: 《讀通鑒論》王夫之
      〖一〗

      圣人之道:有大義,有微言。故有宋諸先生推極于天,而實之以性,覆之心得,嚴(yán)以躬修,非故取其顯者而微之、卑者而高之也。自漢之興,天子之教,人士之習(xí),亦既知尊孔子而師六經(jīng)矣,然薄取其形跡之言,而忘其所本,則雖取法以為言行,而正以成乎鄉(xiāng)原,若蘇威、趙普之流是已。

      蘇威曰:“讀孝經(jīng)一卷,足以立身治世?!壁w普曰:“臣以半部論語佐太祖取天下。”而威之柔以喪節(jié),普之險以斁偷,不自知也,不自媿也。以全軀保妻子之術(shù),為立身揚名之至德;以篡弒奪攘之謀,為內(nèi)圣外王之大道;竊其形似,而自以為是,歆其榮寵者,眾皆悅也。挾圣言以欺天下而自欺其心,閹然求媚于亂賊而取容,導(dǎo)其君以欺孤寡、戕骨肉而無忌。嗚呼!微有宋諸先生洗心藏密,即人事以推本于天,反求于性,以正大經(jīng)、立大本,則圣人之言,無忌憚之小人竊之以徼幸于富貴利達(dá),豈非圣人之大憾哉?

      普之于論語,以奪人為節(jié)用,以小惠為愛人,如斯而已,外此無一似也。威則督民誦五教,而謂先王移風(fēng)易俗之道,畢于此矣。子曰:“鄉(xiāng)原,德之賊也?!蓖杏诘?,所以賊德也。正人心,閑先圣之道,根極于性命,而嚴(yán)辨其誠偽,非宋諸先生之極微言以立大義,論語、孝經(jīng)為鄙夫之先資而已矣。

      〖二〗

      可以行之千年而不易,人也,即天也,天視自我民視者也。民有流俗之淫與偷而相沿者矣,人也,非天也,其相沿也,不可卒革,然而未有能行之千年而不易者也。天不可知,知之以理,流俗相沿,必至于亂,拂于理則違于天,必革之而后安,即數(shù)革之,而非以立異也。若夫無必然之理,非治亂之司,人之所習(xí)而安焉,則民視即天視矣,雖圣人弗與易矣。而必為一理以奪之,此漢儒之所以纖曲涂飾而徒云云也。

      改正朔,易服色,漢儒以三代王者承天之精意在此,而豈其然哉?正朔之必改,非示不相沿之說也。歷雖精,而行之?dāng)?shù)百年則必差。夏、商之季,上敖下荒,不能螫正,差舛已甚,故商、周之興,懲其差舛而改法,亦猶漢以來至于今,歷凡十余改而始適于時,不容不改者也。若夫服色,則世益降,物益?zhèn)洌谟趨f(xié)民瞻視,天下安之而止矣。彼三王者,何事汲汲于此,與前王相競相壓于染繪之閑哉?小戴氏之記禮雜矣,未見易、書、詩、春秋、儀禮、周官之斤斤于此也。其曰夏尚玄、殷尚白、周尚赤,吾未知其果否也。莫尊于冕服,而周之冕服,上玄而下纁,何以不赤也?牲之必骍也,純而易求耳,非有他也。夫服色者,取象于天,而天之五色以時變,無非正矣;取法于地,而地之五色以土分,無非正矣。自非龐奇艷靡足以淫人者,皆人用之不可廢,理無定,吾惡從知之?其行之千余年而不易者,民視之不疑,即可知其為天視矣。

      開皇元年,隋主服黃,定黃為上服之尊,建為永制。以義類求之,明而不炫,韞而不幽,居青赤白黑之閒而不過,尊之以為事天臨民之服可矣,迄于今莫之能易,人也,即天也。于是而知漢儒之比擬形似徒為云云者,以理律天,而不知在天者之即為理;以天制人,而不知人之所固然者即為天。凡此類,易、書、詩、春秋、周官、儀禮之所不著,孔、孟之所不言,詘之斯允矣。

      〖三〗

      今之律,其大略皆隋裴政之所定也。政之澤遠(yuǎn)矣,千余年閒,非無暴君酷吏,而不能逞其淫虐,法定故也。古肉刑之不復(fù)用,漢文之仁也。然漢之刑,多為之制,故五胡以來,獸之食人也得恣其忿慘。至于拓拔、宇文、高氏之世,定死刑以五:曰磬、絞、斬、梟、磔,又有門房之誅焉,皆漢法之不定啟之也。政為隋定律,制死刑以二:曰絞、曰斬,改鞭為杖,改杖為笞,非謀反大逆無族刑,垂至于今,所承用者,皆政之制也。若于絞、斬之外,加以凌遲,則政之所除,女直、蒙古之所設(shè)也。

      夫刑極于死而止矣,其不得不有死刑者,以止惡,以懲惡,不得已而用也。大惡者,不殺而不止,故殺之以絕其惡;大惡者,相襲而無所懲,故殺此以戒其余;先王之于此也,以生道殺人也,非以惡惡之甚而欲快其怒也。極于死而止矣,梟之、磔之、轘之,于死者又何恤焉,徒以逞其扼腕齧齦之忿而怖人已耳。司刑者快之,其仇讎快之,于死者何加焉,徒使罪人之子孫,或有能知仁孝者,無以自容于天地之間。一怒之伸,慘至于斯,無裨于風(fēng)化,而祗令腥聞上徹于天,裴政之澤斬,而后世之怒淫,不亦憯乎?隋一天下,蠲索虜鮮卑之虐,以啟唐二百余年承平之運,非茍而已也;蓋有人焉,足以與于先王之德政,而惜其不能大用也。

      〖四〗  周制:六卿各司其典,而統(tǒng)于天子,無復(fù)制于其上者,然而后世不能矣。周禮曰:“惟王建國。一言國也,非言天下也。諸侯之國,唯命之也,聽于宗伯;討之也,聽于司馬;序之也,聽于司儀行人。若治教政刑,雖頒典自王,而諸侯自行于國內(nèi),不仰決于六官。如是,則千里之王畿,政亦簡矣,其實不逾今一布政使之所理也。郡縣之天下,攬九州于一握,卑宂府史之考課,升斗銖累之金粟,窮鄉(xiāng)下邑之獄訟,東西萬里之邊防,四瀆萬川之堙泄,其繁不可勝紀(jì),總聽于六官之長,而分任之于郎署。其或修或廢,乃至因緣以讎私者,無與舉要以省其成,則散漫委弛而不可致詰。故六卿之上,必有佐天子以總理之者,而后政以緒而漸底于成,此秦以下相臣之設(shè)不容已也。

      乃相臣以一人而代天子,則權(quán)下擅而事亦宂,而不給于治;多置相而互相委,則責(zé)不專,而同異競起以相撓;于是而隋文之立法為得矣。左右仆射皆相也,使分判六部,以各治三官,夫然,則天子統(tǒng)二仆射,二仆射統(tǒng)六卿,六卿統(tǒng)庶司,仍周官分建之制,而以兩省分宰相之功,殆所謂有條而不紊者乎!繇小而之大,繇眾而之寡,繇繁而之簡,揆之法象,亦太極生兩儀,兩儀生四象八卦,以盡天下之至賾,而曲成乎者也。法者非必治,治者其人也;然法之不善,雖得其人而無適守,抑末繇以得理,況乎未得其人邪?以法天紀(jì),以盡人能,以居要而治詳,以統(tǒng)同而辨異,郡縣之天下,建國命官,隋其獨得矣乎!不可以文帝非圣作之主而廢之也。  〖五〗

      開河以轉(zhuǎn)漕,置倉以遞運,二者孰利?事固有因時因地而各宜,不能守一說以為獨得者,然其大概,則亦有一定之得失焉。其跡甚便,其事若簡,其效若速,一登之舟,旋運而至,不更勞焉,此轉(zhuǎn)漕之見為利者也。然而其運之也,必為之期,而勞甚矣。閘有啟閉,以爭水之盈虛,一勞也;時有旱澇,以爭天之燥濕,二勞也;水有淤通,以勤人之濬治,三勞也;時有凍沍,以待天之寒溫,四勞也;役水次之夫,奪行旅之舟以濟淺,五勞也。而又重以涉險飄沈、重賠補運之害,特其一委之水,庸人偷以為安,而見為利耳。

      夫無漸可循,而致之一涂,以幾速效,政之荑稗也。歲月皆吾之歲月,紆徐之,則千鈞之重分為百,而輕甚矣。置倉遞運者,通一歲以輸一歲之儲,合數(shù)歲以終一歲之事,源源相因,不見有轉(zhuǎn)輸之富,日計不足,歲計有余,在民者易登于倉,在倉者不覺而已致于內(nèi),無期會促迫之苦,而可養(yǎng)失業(yè)之民,廣馬牛之畜,雖無近切,而可經(jīng)久以行遠(yuǎn),其視強水之不足,開漕渠以圖小利,得失昭然矣。

      隋沿河置倉,避其險,取其夷,唐仍之,宋又仍之,至政和而始廢,其利之可久見矣。取簡便而勞于漕輓者,胡元之亂政也。況乎大河之狂瀾,方憂其氾濫,而更為導(dǎo)以迂曲淫漫,病徐、兗二州之土乎?隋無德而有政,故不能守天下而固可一天下。以立法而施及唐、宋,蓋隋亡而法不亡也,若置倉遞運之類是已。

      〖六〗

      有名美而非政之善者,義倉是也。隋度支尚書長孫平始請立之,家出粟麥一石,儲之當(dāng)社,兇年散之,使其行之而善,足以賑之也。抑一鄉(xiāng)一社,有君子長者德望足以服鄉(xiāng)人,而行之十姓百家焉可矣。不然,令之嚴(yán)而祗以病民,令之不嚴(yán),不三歲而廢矣。且即有君子長者主其事,行乎一鄉(xiāng),亦及身而止耳。惡有一鄉(xiāng)之事,數(shù)十年之規(guī),而可通之天下,為一代之法也哉?

      行之善,而猶不足以賑荒者,假使社有百家,歲儲一石,二年而遇水旱,曾三百石之足以濟百家乎?倘水旱在三年之外,粟且腐壞蟲蝕,而不可食也。且儲粟以一石為率,將限之邪?抑貧富之有差邪?有差,而人詭于貧,誰尸其富?家限之,則歲計不足,而遑計他年?均之為農(nóng),而有余以資義倉,其勤者也,及其受粟而多取之者,其惰者也;非果有君子長者以仁厚化其鄉(xiāng),而惰者亦勸于耕,以廉于取,則徒取之彼以與此,而誰其甘之?不應(yīng),抑將刑罰以督之,井里不寧而訐訟興,何義之有?而惰窳不節(jié)之罷民,且恃之以益其驕怠。況乎人視為不得已而束于法以應(yīng)令,穅覈濕腐雜投而速蠹,僅以博好義之虛名,抑何為者邪?況行之久而長吏玩為故常,不復(fù)稽察,里胥之乾沒,無與為治,民大病而匄免不能,抑其必致之勢矣。

      夫王者之愛養(yǎng)天下,如天而可以止矣,寬其役,薄其賦,不幸而罹乎水旱,則蠲征以蘇之,開糶以濟之。而防之平日者,抑商賈,禁賃傭,懲游惰,修陂池,治堤防,雖有水旱,而民之死者亦僅矣。賦輕役簡,務(wù)農(nóng)重谷,而猶有流離道殣者,此其人自絕于天,天亦無如之何,而何事?lián)p勤苦之民,使不軌之徒懸望以增其敖慢哉?故文王發(fā)政施仁,所先者鰥、寡、孤、獨,所發(fā)者公家之廩,非取之于民而以飽不勤不節(jié)之惰農(nóng)也。孟子曰:“惠而不知為政。”捐己以惠民,且不知養(yǎng)民之大經(jīng),況強以義脅民而攘之為己惠乎?夫義倉者,一鄉(xiāng)之善士,當(dāng)上失其道、橫征困民之世,行之十姓百家以茍全一隅者可也。為人上者而行之,其視梁惠王之盡心奚愈哉?

      〖七〗

      立教之道,忠孝至矣,雖有無道之主,未有不以之教其臣子者,而從違異趣,夫亦反其本而已矣。以言教者,進(jìn)人子而戒之曰:“爾勿不孝;”進(jìn)人臣而戒之曰:“爾勿不忠;”舌敝穎禿,而聽之者藐藐,悖逆猶相尋也。弗足怪也,教不可以言言者也。獎忠孝而進(jìn)之,抑不忠不孝而絕之,不納叛人,不恤逆子,不懷其惠,不歆其利,伸大義以昭示天下之臣子,如是者,殆其好也,非其令也,宜可以正于家,施于國、推于天下而消其悖逆矣。然而隋文帝于陳郢州之叛而請降,則拒而弗納;突厥莫何可汗生擒阿波歸命于隋,請其死生,高颎曰:“骨肉相殘,教之蠹也,存養(yǎng)之以示寬大,”帝則從之,而禁勿殺;吐谷渾妻子叛其主請降,帝則曰:“背夫叛父,不可收納?!狈虻壑㈥惗敚淝橐?;抑且顧君臣、父子、夫婦之大倫,捐可乘之利而拒之已峻,以是風(fēng)示臣子,俾咸順于君父,而蠲其乖悖,夫豈不能。然制于悍妻,惑于逆子,使之兄弟相殘,終以梟獍之刃加于其躬,一室之內(nèi),戈矛逞而天性蔑,四海之稱兵,不旋踵而蠭起,此又何也?繇此而知忠孝者,非可立以為教而教人者也。以言教者不足道,固已:徒以行事立標(biāo)準(zhǔn)者,亦跡而已矣。

      夫忠孝者,生于人之心者也,唯心可以相感;而身居君父之重,則唯在我之好惡,為可以起人心之惻隱羞惡,而遏其狂戾之情。文帝以機變篡人之國,所好者爭奪,所惡者馴謹(jǐn)也。制之于外,示彝倫之則;伏之于內(nèi),任喜怒之私;其拒叛臣、絕逆子也,一挾名教以制人者也。幽暖之地,鬼神瞰之,而妻子尤熟嘗之。好惡之私,始于拂性而任情,既且違情而殉物。悍妻逆子,或餌之,或協(xié)之,顛倒于無據(jù)之胸,則雖日行飭正人倫之事,而或持之,或誘之,終以怨毒而賊害之。無他,心之相召,好惡之相激也。嗚呼!方欲以綱常施正于裔夷,而濺血之禍起于骨肉,心之幾亦嚴(yán)矣哉!好惡之情亦危矣哉!故藏身之恕,防情之辟,立教之本,近取之而已。政不足治,刑賞不足勸懲,況欲以空言為求亡子之鼓乎?

      〖八〗

      周禮:鄉(xiāng)則比、閭、族、黨,遂則鄰、里、酂、鄙,各有長司其教令,未詳其使何人為之也。就晨民而為之,則比戶之中,樸野之氓非所任也,其黠而可為者,又足為民害者也。且比鄰之長雖微,而列于六官之屬,則既列于君子而別于野人矣,舍其耒相而即與于班聯(lián),不已媟乎?意者士之未執(zhí)贄以見君而小試之于其鄉(xiāng),凡飲射賓興所進(jìn)于君之士,皆此屬也,固不耕而有祿食,士也,非民也。唯然,則可士、可大夫,而登進(jìn)之涂遠(yuǎn),則當(dāng)其居鄉(xiāng)而任鄉(xiāng)之教,固自愛而不敢淫泆于其鄉(xiāng),庶幾不為民病,而教化可資以興。然周禮但記其職名,而所從授者無得而考焉,則郡縣之天下,其不可附托以立鄉(xiāng)官也,利害炳然,豈待再計而決哉?

      成周之治,履中蹈和,以調(diào)生民之性情,垂為大經(jīng)大法以正天下之綱紀(jì)者,固不可以意言求合也;故曰:人也,非政也。但據(jù)缺略散見之文,強郡縣之天下,銖累以肖之,王莽之所以亂天下也。而蘇威效之,令五百家而置鄉(xiāng)正,百家而置里長,以治其辭訟,是散千萬虎狼于天下,以攫貧弱之民也。李德林爭之,而威挾周禮以鉗清議之口,民之膏血殫于威占畢之中矣。悲夫!

      封建之天下分而簡,簡可治之以密;郡縣之天下合而繁,繁必御之以簡。春秋之世,萬國并,五霸興,而夫子許行簡者以南面,況合中夏于一王,而欲十姓百家置聽訟之長以爚亂之哉?周之衰也,諸侯僭而多其吏,以漁民而自尊,蕞爾之鄒,有司之死者三十三人,未死者不知凡幾,皆鄉(xiāng)里之猾,上慢而殘下者也。一國之提封,抵今一縣耳,卿大夫士之食祿者以百計。今一縣而百其吏,祿入已竭民之產(chǎn)矣。卿一行而五百人從,今丞尉一出而役民者五百,其徭役已竭民之力矣。仁君廉吏且足以死民于賦役,汙暴者又奚若也?況使鄉(xiāng)里之豪,測畜藏以側(cè)目,挾恩怨以逞私,擁子弟姻亞以橫行,則孤寒樸拙者之供其刀俎又奚若也?易曰:“通其變,使民不倦?!本铀鶐熡谌?,道也,非法也。竊其一端之文具以殃民,是亦不容于堯、舜之世者也。  〖九〗

      聲音之動,治亂之征,樂記言之,而萬寶常以驗隋之必亡。顧其說非可一言竟也。有聲動而導(dǎo)人心之貞淫者,有心動而為樂之正變者,其感應(yīng)之幾,相為循環(huán),而各有其先后。謂聲動而心隨之,則正樂急矣;謂心動而樂隨之,則樂固不能自正而待其人矣。倘于無道之世,按韶、夏之音而奏之,遂足以救其亡乎?不可得也。雖然,未有無道之世,不崇淫聲、侈哀響,而能以韶、夏之音為樂者。于是而知志氣之交相動,而天人之互為功矣。且以寶常之言,直斥何妥之樂為亡國之音,隋文何以不悅,終廢寶常,而謂何妥之樂曰“滔滔和雅,與我心會,”則盛世之音,必不諧于衰世之耳。其諧不諧者,天也,非人也。乃唯帝任詐以取天下,昵悍妻,狎逆子,任其好惡于非僻,則心流于邪,而耳從心爾。然則治心而后可以審音,心者其本也,音者其未與!乃何妥衰亂慆淫之樂作,遂益以導(dǎo)煬帝邪淫無厭之心,而終亡其國,則樂之不正,流禍無涯,樂又本而非末矣。  古先王之作樂也,必在盛德大業(yè)既成之后,以志之貞者斟酌于聲容之雅正,而不先之于樂,知本也。然必斟酌于聲容之雅正,以成一代之樂,傳之子孫,而上無淫慝之君,流之天下,而下無乖戾之俗,則德立功成,而必正樂,亦知本也。嗚呼!自秦廢先王之典而樂亂,自契丹、女直、蒙古人中國毀棄法物而樂永亡。唯聲音之自然者,流露于人心、耳、手、口之閑,時亦先兆其治亂興亡之理。于是樂唯天動以感人,而人不能以樂治心,召和平之氣。凡先王所以治,圣人所以教,俱無可為功于天下,固有心者所留械于無窮也。天不喪道,又惡知無圣人者興,無師而得天之聰明,以復(fù)移風(fēng)易俗之大用乎?

      古之教上也以樂,今之教士也以文。文有詠嘆淫泆以宣道蘊而動物者,樂之類也。蘇洵氏始為虔矯桎梏之文,其子淫蕩以和之,而中國遂淪于夷,亦志氣相召之幾也。取士者有權(quán),士之以教以學(xué)也有經(jīng),舍其大經(jīng),矜其小辨,激清繁繞引哀怨以趨偷薄,亦惡知其所底止哉?

      〖一○〗

      以德化民至矣哉!化者,天事也,天自有其理氣,行乎其不容已,物自順乎其則而不知。圣人之德,非以取則于天也,自修其不容已,而人見為德。人亦非能取則于圣人也,各以其才之大小純駁,行乎其不容已,而已化矣。故至矣、尚矣,絕乎人而天矣。謂其以德化者,人推本而為之言也;非圣人以之,如以薪煬火,以勺水,執(zhí)此而取彼之謂也。夫以德而求化民,則不如以政而治民矣。政者,所以治也。立政之志,本期乎治,以是而治之,持券取償而得其固然也,則猶誠也。持德而以之化民,則以化民故而飾德,其德偽矣。挾一言一行之循乎道,而取償于民,頑者侮之,黠者亦飾偽以應(yīng)之,上下相率以偽,君子之所甚賤,亂敗之及,一發(fā)而不可收也。  夫為政者,廉以潔己,慈以愛民,盡其在己者而已。至于內(nèi)行之修,則尤無與于民,而自行其不容已,夫豈持此為券以取民之償哉?自漢龔、寅、卓、魯之見褒于當(dāng)代,于是有偽人者,假德教以與民相市,民之偽者應(yīng)之,遂以自標(biāo)而物榜之,曰此德化之效也。東漢之末,矯飾之士不絕于策。至于三國,迄乎梁、陳,豈無循良之吏,而此風(fēng)闃然;時君之所不尚,褒寵不及,偽人茶然而返耳。至隋而蘇威剽襲六經(jīng)之膚說以干文帝,帝利其說以詫治定功成之盛,始獎天下以偽,而辛公義、劉曠詭激飾詐之為,赩然表見以徼榮利。公義則露坐獄中以聽訟,訟者系獄,則宿廳事,不歸寢閤;曠則稱說義理,曉諭訟者,而不決其是非,遂以獵無訟之虛名,遷美官而傳于史冊。嗚呼!當(dāng)是時也,君臣相戕,父子相夷,兄弟相殘,將相相傾,其上若此,則閭巷之民,相惎、相仇、相噬、相螫,不知其何若,而公義與曠取美譽、弋大官而止,后無聞焉。無訟者,孔子之所未遑;德化者,周公之所不敢居;區(qū)區(qū)一俗吏,以掉舌于公庭,暴形于寢處,遂勝其任而愉快乎?何易繇言而重為偽人之欺邪?  夫德者,自得也;政者,自正也。尚政者,不足于德;尚德者,不廢其政;行乎其不容已,而民之化也,俟其誠之至而動也。上下相蒙以偽,奸險戕奪,若火伏汕中,得水而燄不可撲,隋之亡也,非一旦一夕之致也。其所云德化者,一廉恥蕩然之為也。

      〖一一〗

      天下分爭之余,兵戈乍息,則人民之生必蕃,此天地之生理,屈者極,伸者必驟,往來之?dāng)?shù),不爽之幾也。當(dāng)其未定,人習(xí)于亂,而偷以生,以人之不足,食地之有余,民之不勤于自養(yǎng)也,且習(xí)以為常。治其亂定而生齒蕃,后生者且無以圖存,于斯時而為之君者將如之何?蕃庶而無以綏之則亂,然則人民之乍然而蕃育也,抑有天下者之憂也。雖然,王者又豈能他為之賜哉?抑豈容作聰明、制法令以為,所哉?唯輕徭薄賦,擇良有司以與之休息,漸久而自得其生,以相忘而輯寧爾。

      五代南北之戰(zhàn)爭,民之存者僅矣。周滅齊而河北定,隋滅陳而天下一,于是而戶口歲增,京輔、三河地少人眾。。且無以自給,隋乃遣使均田,以謂各得有其田以贍生也。唯然,而民困愈三矣?! ∪藙t未有不自謀其生者也,上之謀之,不如其自謀;上為謀之,且弛其自謀之,而后生計愈盛。故勿憂人之無以自給也,藉其終不可給,抑必將改圖而求所以生,其依戀先疇而不舍;則固無自斃之理矣。上唯無以奪其治生之力,寬之于公,而天地之大,山澤之富,有余力以營之,而無不可以養(yǎng)人。今隋之所謂戶口歲增者,豈徒民之自增邪?蓋上精察于其數(shù)以斂賦役者之增之也。人方驟蕃,地未盡辟,效職力于為工為賈以易布粟,園林畜牧以廣生殖者未遑,而亟登之版籍,則衣食不充。非民之?dāng)?shù)盈,地之力歉,而實籍其戶口者之無余,而役其戶口者不酌其已盈而減其賦也。乃欲奪人之田以與人,使相傾相怨以成乎大亂哉?故不十年而盜賊競起以亡隋。民之不輯也久矣,考其時,北筑長城,東巡泰岳,作仁壽宮,而丁夫死者萬計,別宮十二,相因營造,則其剔丁莊以供土木也,不待煬帝之驕淫,而民已無余地以求生矣。乃姑為均田以塞其匄免之口,故曰唯然而民困愈亟也。

      夫王者之有其土若無其土也,而后疆圉以不荒;有其民若無其民也,而后御眾而不亂;夫豈患京輔、三河地少而人貧哉?鄧禹之多男子也,各授以業(yè),而宗以盛,不奪此子之余以給彼子也。寬之恤之,使自贍之,數(shù)十年而生類亦有序,而不憂人滿。漢文、景得此道也,故天下安而漢祚以長。隋之速亡也,不亦宜乎!均田令行,狹鄉(xiāng)十畝而籍一戶,其虐民可知矣,則為均田之說者,王者所必誅而不赦,明矣。

      〖一二〗  開皇十四年,詔給公卿以下職田。其時天下已定,民各守其先疇,不知何所得田以給之,史無所考,大抵其為亂政無疑矣。先是官置公廨錢,貸民收息,誠稗政也,于是蘇孝慈請禁止之,給地以營農(nóng),意且謂此三代之法,可行無弊者,而豈其然哉?三代之國,幅員之狹,直今一縣耳,仕者不出于百里之中,而卿大夫之子恒為士,故有世祿者有世田,即其所世營之業(yè)也,名為卿大夫,實則今鄉(xiāng)里之豪族而已。世居其土,世勤其疇,世修其陂池,世治其助耕之氓,故官不侵民,民不欺官,而田亦不至于汙萊。郡縣之天下,合四海九州之人以錯相為吏,官無定分,職無常守,升降調(diào)除,中外南北、月易而歲不同,給以田而使?fàn)I農(nóng),將人給之乎?貴賤無差,予奪無恒,而且不勝給矣;將因職而給之乎?有此耕而彼獲者矣。而且官不習(xí)于田,一授其權(quán)于胥隸,胥隸橫于阡陌,務(wù)漁獵而不恤其荒瘠,閱數(shù)十年而農(nóng)非其農(nóng),田非其田,徒取沃士而滅裂之,不足以養(yǎng)士,而徒重困乎民也。故職田者,三代以下必不可行之法也。

      放公廨錢以收息,所以毀官箴而殃民,在所必禁者,君子與小人義利之疆畛,不可亂耳。力耕者,亦皇皇求利之事也,故夫子斥樊遲為小人,而孟子以不耕而食為不素餐之大。有天下者,總制郡縣之賦稅,領(lǐng)以司農(nóng),而給百官之祿入,俾逸獲而不與民爭盈縮,所以靖小人而迪君子于正道之不易者也。祿入豐而士大夫無求于民,猶恐其不廉也,乃導(dǎo)之與袯襫之夫爭升斗于秉穗乎?蘇孝慈者,知公廨錢之非道,胡不請厚其祿以止其貪,而非三代之時,循三代之跡,以徒亂天下為邪?隋文帝錙銖之主也,以為是于國無損,而可以益吏,且可竊師古之美名,遂歆然從之,溺古之士,且以為允。后世有官田,有學(xué)田,有藩王勛戚之莊田,皆沿此以貽害于天下,創(chuàng)制宜民者,盡舉以授民而作賦,庶有瘥乎!

      〖一三〗  文帝畜疑御下,芟夷有功于己者不遺余力矣。鄭譯、盧賁、柳裘或黜或死,防其以戴己者戴人,固也。其戮力以混一天下者,若史萬歲、王世積、虞慶則誣訐一加,而斧锧旋及。至于賀若弼、高颎、李德林倚為心膂,不在楊素之下,而弼下吏幾死,颎除名,德林終廢。徒于楊素投膠漆之分,舉天下以托之,何坦然無疑而盡易其猜防之毒也?乃素卒比附逆廣以推刃于帝,夫豈天奪其衷與?不然,何疑其所可不疑,信其所必不可信,如斯之甚也!

      隋之諸臣,唯素之不可托也為最,非但穎、弼、德林之不屑與伍,即以視劉昉、鄭譯猶有懸絕之分。何也?素者,天下古今之至不仁者也。其用兵也,求人而殺之以立威,使數(shù)百人犯大敵,不勝而俱斬之,自有兵以來,唯尉繚言之,唯素行之,蓋無他智略,唯忍于自殺其人而已矣。其營仁壽宮也,丁夫死者萬計,皆以殺人而速奏其成,曠古以來,唯以殺人為事者更無其匹。嗚呼!人之不仁至于此極,而猶知有君之不可弒乎?猶知子之不可弒父而己弗與其謀乎?文帝之項領(lǐng)日懸于素之鋒刃而不知,豈徒素之狐媚以結(jié)獨孤后而為之覆翼乎?抑帝慘毒之性、臭味與諧而相得也!

      故曰:君不仁,則不保其國;,臣不仁,則不保其身;不仁者樂與不仁者狎而信之篤,雖天子不保其四體。素之族至其子而乃赤,猶晚矣。故惻隱之心,存亡生死之幾也。夫人性之弗醇,習(xí)之不順,惻隱之心不足以發(fā)。唯好惡之不迷,不樂與不仁者處而利賴之,惡其可損、禍其可輕乎!

      〖一四〗

      太子勇耽聲色、狎群小,而逆廣立平陳之功,且矯飾恭儉以徼上寵、釣下譽,聲施爛然。文帝廢勇而立廣,雖偏聽悍妻,致他日有獨孤誤我之嘆,然當(dāng)廣惡未著、勇德有愆之日,參互相觀,亦未見廢立之非社稷計也,而奚以辨之哉?廣之所以惑獨孤者,曰阿大孝耳。婦人喜囁嚅呴沫之愛,無足怪者,帝固熟察人情者,而何亦焉?天下有孝于父母而忍賊害其兄弟者乎?勇雖不德,然知廣之陷己,終未嘗求廣之過暴之父母之前。廣則伏地流涕曰:“不知何罪,失愛東宮。”勇無言,而廣亟于譖,勇猶自處于厚,而廣之不一定不可揜矣。

      故人之甚不仁也易見也,父子兄弟之不若,夫人所無可如何者也。非其懿親與其執(zhí)友,則雖禍且相及,而固不可訐之相告,使觸其怒以傷天性之恩:即其懿親與其執(zhí)友不容不告,而必謀其曲全之術(shù):若直訐其陰私以激吾之譴責(zé),則必其人天性固絕于己,而忿戾以求快其私者也。夫人且然,而況同生兄弟,均為父母之子,而浸潤膚受交致以激吾之怒,尚可信為大孝而可以生死存亡托之者乎?

      勇于見廢之日,再拜泣下,舞蹈而出,終不訟廣之見誣而摘其隱慝,然則使勇嗣立,隋尚可以不亡,藉令不然,亦何至逞梟獍之兇如廣之酷邪?故勇與廣賢不肖未易辨也,而廣訴勇,勇不訴廣,其仁心之僅存與什萬滅,則灼然易知也。天下未有忍奪其兄之孝子,古今無有贊毀我子弟,勸令殺戮屏棄,而為可托之人。兩言而決之有余矣。

      〖一五〗

      傳曰:“儉,德之共也;侈,惡其大也。”所謂德之共者,謂其斂耳目口體之淫縱,以范其心于正也,非謂吝于財而積之為利也。所謂惡之大者,謂其蕩心志以外熒,導(dǎo)天下于淫曼也,非謂不留有余以自貧也。儉于德口儉,儉于財曰吝,儉吝二者跡同而實異,不可不察也。吝于財而文之曰儉,是謂貪人。諺曰:“大儉之后,必生奢男,”含,吝之報也。若果節(jié)耳目、定心志、以恭敬自持,勿敢放逸,則言有物、行有恒,即不能必子之賢,亦何至疾相反而激以成侈哉?隋文帝之儉,非儉也,吝也,不共其德而徒厚其財也。富有四海,求盈不厭,侈其多藏,重毒天下,為惡之大而已矣。

      奚以明其然邪?仁壽宮成,賞封德彝而擢為內(nèi)史,耳目之欲,力制而不能制也;盜邊糧者升以上皆斬,積聚之貪,夸富疆而唯恐不豐也。宋武藏農(nóng)服以示子孫,齊高欲黃金與土同價,皆此而已矣。是下邑窮鄉(xiāng)銖積絲累以豪于閭井者之情,而奚足為儉哉?視金粟也愈重,則積金粟也愈豐;取之于人也愈工,而愈不憂其匱;而后不肖之子孫無求弗獲,而以為天下之可以遂吾志欲者,莫財若也太子勇之飾物玩、耽聲色。逆廣之離宮別館,涂金堆碧,龍舟錦纜,翦采鋪池,裂繪衣樹,皆取之有余,而倉粟陳紅,以資李密之狼戾,一皆文帝心計之所聚,而以豐盈自侈者也。只速其亡,又何怪乎?

      若夫賢者之儉,豈其然哉?視金玉若塵土,錦綺若草芥,耳目不淫,心志不惑,澹然與之相忘,所以金粟給小人之欲,君臣父子相競于義以賤利,其必不以為誨奢之媒審矣。夫唯大吝之后,乃生奢男,豈儉之謂賤。

      〖一六〗

      文帝之察也,肘腋有楊系之奸的信,之為,富闊有逆廣之兇而愛之專,卒以殺身而亡國。無他,以涂飾虛偽籠天下,情以移志以遷,而好惡皆失其本心,樂與偽人相取,狎焉而不自知也。

      王伽者,天下古今之偽人也,罷遣防送之卒,縱流囚李參等七十余人,與約期至京,而曰:“如致前卻,當(dāng)為汝受死,”參等皆如期而至。夫參等身蹈重法,固桀敖不軌之徒也,伽何恃而以死黨試其誠偽?前乎此者,未聞伽有盛德至行足以孚豚魚也,一旦而以父母之身與罪人市,豈其愚至此哉?且李參等已至京而待配于有司矣,孰使帝聞之而驚喜?則伽與參等探知帝之好虛偽以飾太平,而相約以成,詭異之行,標(biāo)榜自衒于帝之左右,俾得上聞。帝果為之下詔曰?!肮俦M如王伽,刑措其何遠(yuǎn)哉!”伽乃擢為雍令矣,參等乃予宴而赦矣。帝已為伽持券而取償,而帝不知也;非不知也,知之而固喜其飾平康以昭吾治功之盛,而欺天下也。是其為情,與王劭上靈感志而焚香歌誦以宣示之無以異。唯然,故楊素偽忠,而帝且曰吾有忠臣;逆廣偽孝,而帝且曰吾有孝子;情與之相得,心與之相習(xí),不復(fù)知此外之有心理。亦將曰:文王之孝亦廣,周公,忠亦素而已矣;孔子之綏來動和,亦伽而已矣。古今惡有圣賢哉?飾以為之而即可傳之萬世,則懷奸畜逆者,方伏刃以擬其項領(lǐng),固迷而不覺。始以欺人,終于自罔,身弒國亡,若蹈火之必灼,狎水之必溺也,豈有爽哉?

      夫圣人者,同于人者也;為創(chuàng)見之事,舉世驚之,必有偽焉,秉正者所弗惑也。若伽者,固不容于堯、舜之世,唯不容焉,斯以為堯、舜之智與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