寓簡 卷十

　　草木之最香者，如沈水、旃檀、龍腦、蘇合、薰陸、金顏、エ{艸匐}、薔薇、素馨、末利、雞舌之屬，皆產(chǎn)于嶺表?！逗Ｄ夏线w集》云：“雷化以南，山多苓匕藿香，芬芳襲人，動或數(shù)里。”予嘗推其理，火盛于南方，實(shí)能生土，土性味甘而臭香，其在南方，乘火之主，得其所養(yǎng)，英華發(fā)外，是以草木皆香。此實(shí)理性之自然者。而前此說香自范蔚宗以下，未嘗有及此也?！饵S帝書》言五氣，香氣湊脾，古人固知之矣?！独銍?yán)》云：“純燒沈水，無令見火。”此自佛以來燒香妙方也。

　　史稱林邑國產(chǎn)沈水木，歲久樹身朽腐剝落殆盡。其堅(jiān)實(shí)不變者，勁如金石，是為沈水香。又《唐本草》注云：“沈水香出天竺、單于?！庇栌^近世以香著書者，皆不稱三國而獨(dú)出南海瓊、管、黎母之地，其外則占城、真臘、三佛齊、大食等國，而林邑、天竺、單于無聞焉。豈歲久土氣變遷，或者所產(chǎn)不富，抑又蕃舶之征過于侵刻，遂不復(fù)至中華耶？凡香之至美至善者，惟真臘。真臘之又善者曰綠洋，香中之尤物也。

　　予官維揚(yáng)，春暮縱觀芍藥，真一時勝賞。蕃厘祠殿之側(cè)有老圃，業(yè)花數(shù)世矣。一日以花來獻(xiàn)予，售以斗酒。因問之曰：“人知賞花耳，吾欲知芍藥之根。所以赤白，有異種耶？”曰：“非也?；ㄟ^之后，每旦遲明而起，斫土取根，洗濯而后暴之，時也遇天晴，日色猛烈，抵暮，中邊皆燥，斷而視之，雪如也。儻遇陰云，表里滋潤，信宿然后乾，色正赤無疑矣。蓋得至陽之氣則色白而善補(bǔ)，醫(yī)家用之以生血而止痛；其受陽氣不全者則色赤而善瀉。功用不侔，自然之理也。醫(yī)家未有能知此者?！庇衷疲骸跋椿ㄈ缦粗?，非用水也。芟取其病根，螻蟻蚯蚓薦食之余耳?！逼溲陨跤欣?。又云：“吾自高曾世傳種花，但栽培及時，無他奇巧。蓋以不傷其性，自得天真，故根發(fā)耐久。近世厭常而反古，專尚奇麗。吾為衣食所迫，不能免俗，乃用工力智巧剪剔移徙，雜以肥沃藥物注灌，花始變而趣時態(tài)，十有七八異于常品矣。然不能久遠(yuǎn)，經(jīng)數(shù)歲輒瘦悴，縱未朽腐而花盡力矣。蓋先世之所能者，天也；吾之所能者，人也。人竟能勝天者耶？故吾視花有慚色也。”此言又似知道者?！　蛑o，君子所不免，然不至于虐，則善矣。大抵譏誚之語，先發(fā)者未必切害，而報(bào)復(fù)者往往奇險(xiǎn)深酷。西晉崔豹嘗詣郡，郡將姓陳，戲問：“正熊君去崔杼幾世？”遽答曰：“民之去杼如明府之去陳恒?！笨芍^敏矣。

　　梁張率不治生事，嘗遣家僮載米三千斛還京，既至，遂耗太半。問其故，曰：“雀鼠所耗也?！甭市υ唬骸皦言杖甘?！”竟不詰間。沈存中嘗游會稽，登天寧寺，觀鰻井，井水之虧盈，日與海潮相應(yīng)。中有靈鰻，人罕得見。存中偶見之，與客語其事，且曰：“鰻之狀若殿柱然?！笨驮唬骸昂么嘱??！庇柚^張率載米之僮，正用著天寧之鰻也。

　　酒客為令，以詩一句影出果子名，類語。如云：“迢迢良夜惜分飛，是清宵離。”清宵離者，青消梨也。又云：“黃鳥避人穿竹去，是山鶯逃?！鄙晋L逃者，山櫻桃也。又云：“芰荷翻雨浴鴛鴦，是水淋禽?！彼芮菡?，水林檎也。但恨語太俗。群飲者出令曰：“迅雷風(fēng)烈，烈風(fēng)雷雨?！眻?bào)曰：“絕地天通，通天地人?！被蛉嗽唬骸拔岬谩独で罚さ梦??！薄　°昃r有戚里子邢俊臣者，涉獵文史，誦唐律五言數(shù)千首，多俚俗語。性滑稽，喜嘲詠。嘗出入禁中。善作《臨江仙》詞，末章必用唐律兩句為謔，以調(diào)時人之一笑?；栈食没ㄊV，取江淮奇卉石竹。雖遠(yuǎn)，必致石之大者，曰“神運(yùn)石”。大舟排聯(lián)數(shù)十尾，僅能勝載。既至，上皇大喜，置之艮岳萬歲山下，命俊臣為《臨江仙》詞，以高字為韻。再拜，詞已成。末句云：“巍峨萬丈與天高，物輕人意重，千里送鵝毛?！庇至钯x陳朝檜，以陳字為韻。檜亦高五六丈，圍九尺余，枝柯覆地幾百步。詞末云：“遠(yuǎn)來猶自憶梁陳，江南無好物，聊贈一枝春?！逼湟?guī)諷似司喜，上皇容之，不怒也。內(nèi)侍梁師成位兩府，甚尊顯用事，以文學(xué)自命，尤自矜為詩，因進(jìn)詩。上皇稱善，顧謂俊臣曰：“汝可為好詞以詠師成詩句之美?！鼻颐涸娮猪?。俊臣口占，末云：“用心勤苦是新詩。吟安一個字，捻斷數(shù)莖髭。”上皇大笑。師成慍，見譖俊臣漏泄禁中語，責(zé)為越州鈐轄。太守王嶷聞其名，置酒待之。醉歸，燈火蕭疏。明日攜詞見帥，敘其寥落之狀，末云：“捫窗摸戶入房來，笙歌歸院落，燈火下樓臺?！毕g有妓，秀美而肌白如玉雪，頗有腋氣，難近。豐甫令乞詞，末云：“酥胸露出白皚皚，遙知不是雪，為有暗香來?！庇钟猩聘栉瓒w肥者，詞云：“只愁歌舞罷，化作彩云飛?！笨〕家囝H有才者，惜其用工止如此耳。

　　司馬溫公薨時，程頤以臆說斂如封角狀。東坡嫉其怪妄，因怒詆曰：“此豈信物。一角附上，閻羅大王者耶？”人以東坡為戲，不知《妖亂志》所載吳堯卿事已有此語。東坡以比程之陋耳。坡每不假借程氏，誠不堪其迂僻也。

　　貢禹年老貧窮，家貲不滿萬錢。妻子糠豆不贍，衤豆褐不完。犬馬之齒八十一，血?dú)馑ソ摺７灿幸蛔幽晔?。禹自言如此。是正七十時始生此子也。禹非但不能謀國，亦不善養(yǎng)生，然猶自恨血?dú)馑ソ摺?br>
　　先大父官會稽時，儀掾謝某疏雋尚氣好直言；而士曹王某者，挾勢險(xiǎn)傲，恨謝不下己，譖于太守，將誣按致之深文。先大父為辯白，得免，猶以公罪罰俸。謝至簽廳，掀髯自若；而士曹者以進(jìn)奉王黼得賜緋魚，同日受命，夸炫甚喜。因謝曰：“謝儀掾之刑書薄乎云爾。”謝應(yīng)聲曰：“王士曹之章服赤也何如。”自通守下數(shù)十人無不絕倒，王慚甚，不能出一語。聞?wù)吣豢熘?br>
　　蘇嘲尹姓曰：“丑雖有足，甲不全身，見君無口，知伊少人?！眲⒃赋俺哉咴疲骸氨臼遣?，又為非類，但有雄聲，唯聞艾氣?！敝^周昌、韓非、揚(yáng)雄、鄧艾皆病吃。此亦善謔也。蔡君謨戲謂陳亞曰：“陳亞有心終是惡?！眮啈?yīng)聲云：“蔡襄無口便成衰?！笨芍^名對。君漠大不樂，近乎為虐矣。機(jī)到語不覺自至，不可遏也?！　∮泄嗜讼仓C謔，見人家后房或北里倡女多隱諱年歲，往往不肯出二十以上。故友戲謂曰：“汝等亦有減年恩例，盡被燒丹學(xué)仙道人買去?！鄙w道士多誑誕，動輒年數(shù)百歲耳。

　　高宗七夕內(nèi)宴。至晚，忽大風(fēng)雨如傾，命教坊進(jìn)詞。有應(yīng)制《鵲橋仙》云：“柳家一句最著題，道暮雨芳塵輕灑，”蓋柳永詞也，天顏為一笑。

　　西域胡人自言其國山川峻險(xiǎn)?；蛑^曰：“山高海深，宛在其貌。”有官奴性慧黠，美目而額微高，精采照人?；蛑^曰：“爛爛如巖下電。”明皇時番胡入見，伶人譏其貌，不能堪，相與泣訴于上前。伶曰：“官家勿信此等淚，桔槔打不出?！庇腥迳w色黑如漆，嘗著白衤廚出謁。無名子戲之曰：“君便是‘白云抱幽石’也。”又作賦詠其黑，有隔句云：“行到暗碧衤廚前，必言吾過矣吾過矣；坐向退光閣內(nèi)，則稱某在斯某在斯?！?br>
　　西安諸江多名士。有江漢字朝宗，買奴適姓于，因命之曰“于?！?，蓋取江漢朝宗于海也。其好戲謔如此。

　　常州有州學(xué)生，夜盜僧寺狗，烹之。僧訴于州。守以其士類也，謂曰：“汝能為《盜狗賦》可觀者，當(dāng)貰汝罪。”生曰：“能?！笔孛≠x，押“偷”字。生應(yīng)聲曰：“僧實(shí)無義，狗誠可偷。罷佛宮之夜吠，充儒館之晨羞。摶飯引來，猶掉續(xù)貂之尾；索牽去，難回顧兔之頭?！笔匦︶屩?br>
　　以文章書語為酒令，如《醉鄉(xiāng)日月》所載，亦可以見其博聞巧發(fā)應(yīng)機(jī)之敏。黃魯直、劉莘老丞相同在館中，每遇庖人請食次，魯直頗治珍味。劉，北人，性樸厚，多云來日吃蒸餅。鄉(xiāng)音頗質(zhì)。黃不樂其簡儉，一日聚飲行令，以三字離合成字?；蛟啤拔於〕擅笫ⅰ?，或云“五白珀石碧”，或云“里予野土墅”。黃云“禾女委鬼魏”。劉未答，黃遽云：“仆當(dāng)奉代以‘來力敕正整’，如何？”蓋其聲大似“蒸餅”之語也。坐皆笑，劉不樂。

　　偽齊劉豫既僭位，大饗群臣，教坊進(jìn)雜劇。有處士問星翁曰：“自古帝王之興，必有受命之符；今新主有天下，抑有嘉祥美瑞以應(yīng)之乎？”星翁曰：“固有之。新主即位之前一日，有一星聚東井，真所謂符命也?！碧幨恳哉葥糁唬骸拔逍欠且灰?，乃云聚耳，一星又何聚焉？”星翁曰：“汝固不知也，新主圣德比漢高祖，只少四星兒里?！薄　≌椭信e子皆試經(jīng)義，有學(xué)生治《周禮》，堂試“禁宵行者”為題。此生答義云：“宵行之為患也大矣。凡盜賊奸淫群飲為過惡者，白晝不敢顯行也，必昏夜合徒竊發(fā)。蹤跡幽暗，雖欲捕治，不可物色。故先王命官曰：‘司寤氏而立法以禁之，有犯無赦?！艘?。不然則宰予晝寢，何以得罪于夫子？”學(xué)官者甚喜其議論有理，但不曉以宰予晝寢為證之意。因召而問之：“此何理也？”生員乃曰：“晝非寢時也。今宰予正晝而熟寐，其意必待夜間出來胡行亂走耳。”學(xué)官為大笑而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