諧鐸 卷十二

南部

吳中樂部，色藝兼優(yōu)者，若肥張、瘦許，艷絕當(dāng)時。后起之秀，目不見前輩典型，挾其片長，亦足傾動四座。如金德輝之《尋夢》，孫柏齡之《別祠》，彷佛江彩蘋樓東獨(dú)步，冷淡處別饒一種哀艷。朱曉春之《嘆月》，馬奇玉之《題曲》，正如盂德曜練裳椎髻，不失大家風(fēng)范。張聯(lián)芳之《思凡》，曹遠(yuǎn)亭之《佳期》，又似孫荊玉舉止放誕，而反腰貼地，要是天然態(tài)度。王阿長之《埋玉》，周二官之《劈棺》，如徐月華臨青陽門彈箜篌，一時聲情俱裂。戴云從之《偷棋》，沉人瑞之《盜令》，未免稍軼范圍，卻似趙飛燕跋扈昭陽。而掌中一舞。頗能竄易耳目。至如張修來《思春》一出，雖秋娘老去，猶似十三四女郎堂上簸錢光景。一兒歌場，得此數(shù)人提倡，稍可維持菊部。

自西蜀韋三兒來吳，淫聲妖態(tài)，闌入歌臺。亂彈部靡然效之，而昆班子弟，亦有倍師而學(xué)者。以至漸染骨髓，幾如康昆侖學(xué)琵琶，本領(lǐng)既雜，兼帶邪聲，必十年不近樂器，然后可教。

因嘆文人信道不篤，背正學(xué)而入歧趨，雖復(fù)邀譽(yù)目前，亦見笑而自點(diǎn)耳。觀于樂部，能無爽然！

鐸曰：“以文為戲，即以戲論文。歌柳郎中‘曉風(fēng)殘?jiān)隆?，寧效蘇學(xué)士，銅琵琶，鐵綽扳，唱‘大江東去’?！?br>
北里

沙河站至平原二十里鋪，土倡流寓者，動以千計(jì)。予客鄚州時，曾作《北地胭脂譜》。序中有“白茅蓋屋，曾無燕子之樓；黃土為牀，絕少芙蓉之帳。泥漿半勺，馬長卿消渴之茶；鬼火一星，宋子京高燒之燭“等句。蓋丑詆之，以為狎游者戒也。

偶于商家林，見旅店壁上，有贈妓地栗兒一詩曰：

　　芳名未許近花叢，家住蓮塘東復(fù)東。
　　應(yīng)是前身鄭家婢，至今猶自辱泥中。

贈妓黑丫鬟一詩曰：

　　幾度妝成照墨池，烏衣巷口弄嬌姿。
　　梨花深處渾難覓，立到黃昏月上時。
　
詩筆婉麗，惜所贈非其人耳。后來都中，述諸金進(jìn)士悔。金笑曰：“何地?zé)o才，君勿下眼相覷。記在北留智廟，見里中有高蘭玉者，姿貌端秀，能誦崔國輔小詩；吐氣如蘭，居然有劉彩春、李秀蘭一輩風(fēng)度?！?br>
予疑其詭，回南時便道過訪，已為大腹賈以千金購去。其妹繡貞，出留別詩示予，曰：

　　簾里余光馬上明，玉釵倒插且長征；
　　砑羅裙畔秦箏曲，變作關(guān)山笛里聲。

因喟然曰：“傾國佳人，本生北地；自與粗釵坌粉為伍，幾年湮沒不彰。則漿家餅肆、狗屠釣客中，抱才未遇者，不知凡幾也！”書此非為煙花生色，亦俾求才者，不徇于俗云爾。鐸曰：“薴籮風(fēng)水，代產(chǎn)佳人。然使先到東家，則浣紗溪上斷不載西子歸也。因知物以類聚之說，埋沒風(fēng)塵中幾多奇士。牛醫(yī)馬磨，圂跡名流，愛才如我輩，而轉(zhuǎn)出大腹賈下哉？亦可愧矣！”

貧兒學(xué)諂嘉靖間，冢宰嚴(yán)公，擅作威福。夜坐內(nèi)廳，假兒義子，紛來投謁。公命之入，俱膝行而進(jìn)。進(jìn)則崩角在地，甘言諛詞，爭妍獻(xiàn)媚。公意自得，曰：“某侍郎缺，某補(bǔ)之；某給諫缺，某補(bǔ)之?！北娪诌凳字x。起則左趨右承，千態(tài)并作。

少間，檐瓦窣窣有聲。群喧逐之，一人失足墮地。燭之，鶉衣百結(jié)，癡立無語。公疑是賊，命執(zhí)付有司。其人跪而前曰：“小人非賊，乃丐耳！”公曰：“汝既為丐，何得來此？”丐曰：“小人有隱衷，倘蒙見宥，愿稟白一言而死。”公許自陳。曰：“小人張祿，鄚州人，同為丐者，名錢禿子。春間商賈云集，錢禿所到，人輒恤以錢米。小人雖有所得，終不及錢。問其故。錢曰：“我輩為丐，有媚骨，有佞舌。汝不中窾要，所得能望我耶？‘求指授，錢堅(jiān)不許。因思相公門下，乞憐昏夜者，其媚骨佞舌，當(dāng)什倍于錢。是以涉遠(yuǎn)而來，伏而聽，隙而窺者，已三月矣！今揣摩粗就，不幸蹤跡敗露。愿假鴻恩，及于寬典?！惫等?，繼而顧眾笑曰：“丐亦有道。汝等之媚骨佞舌，真若輩之師也！”眾唯唯。因宥其罪，命眾引丐去，朝夕輪授，不逾年，學(xué)成而歸。由足張祿之丐，高出錢禿子上云。

鐸曰：“張祿師嚴(yán)冢宰門下，若嚴(yán)宰門下又何師？曰師嚴(yán)宰。前明一部百官公卿表，即乞兒淵源錄也。異哉張祿，乃又衍一支。”

才士懲驕

中翰童君引年，予同年友也。一日，過書齋笑曰：“英雄欺人，名流結(jié)習(xí)，而有時適以自侮?！痹冎?，曰：“昨游吳山，遇雨，投宿村農(nóng)家。老者出一扇索書。心輕之，率意涂抹。筆牀茶灶，‘灶’字誤書龜字，‘孔雀’兩字，顛倒錯寫。度鄉(xiāng)愚不諳文義，未即改正。詭托同年黃殿撰名歸之。老者執(zhí)扇視，笑曰：“老拙向以酒灶二字，未有確對。今扇頭茶龜兩字，豈非天造地設(shè)？‘又審視久之，曰：“村愚幼欠讀書，米知雀孔是何物？想即庚倉、勞伯之類耶？’繼又肅然致敬曰：“中翰才名，足冠宇宙，何必嫁名殿撰，必欲書渠姓氏，稱呼尚煩斟酌，彼實(shí)愚老之門下士也?！勂溲裕伜谷缬?。叩其名氏里居，始知老者為浙中名進(jìn)士，僑寓于吳十年矣。”

予聽之，亦為愕然。記此為才人輕薄者戒。

鐸曰：“天下有可輕之人哉？童君輕老者，而老者之輕童君彌甚，彼惟名進(jìn)土，故結(jié)習(xí)沈錮如是。兩可為戒也?！?br>
卜將軍廟靈簽

玉峰卜將軍廟，香火最盛。予九歲應(yīng)童子試，年十四，尚不能掇一芹。奉先君命，禱于崖下。得一簽曰：“幾番愁怨控?zé)o門，諸事乖離總不論；直待中秋見明月，方教還汝舊乾坤?！惫γ伦⒁恍性疲骸翱谀拘彰缂骋簧讲缴显铺??！毕染唬骸拔洞撕炓?，今番又不諧矣！”

時督學(xué)為實(shí)庵劉公，以予首藝中用《離騷》僻句，取而復(fù)棄。

先君曰：“此諸事乖離之驗(yàn)也，汝欲入泮，必俟秋期開考?！焙罄罟蚺喽綄W(xué)江蘇，試期三月中旬，先君憂之。繼場中命題，乃“觀于海者難為水”，至“流水之為物也”。中適有明月兩字，遂蒙識拔，而入學(xué)名次，又與先君相合，所謂“見明月而還汝舊乾坤”者，其在斯乎？

戊子鄉(xiāng)闈，典試為王公際華、國公柱。予文定作經(jīng)魁，因吏治策中語涉激烈，王公恐礙磨勘，國公力爭，抑置三十一名中式。先君曰：“口木姓名之說，今盡驗(yàn)矣！”蓋李公木姓口名，國公口姓木名也。

嗣后應(yīng)禮部試，屢薦不售。主試者絕無口木姓名。而薦卷房師，如柯公瑾，觀公保，李公中簡，皆確然可證者。今予年逾四十，不復(fù)挾策金門?？v主試者若合符節(jié)，予亦無登龍之望，此非文章負(fù)我，實(shí)我之有負(fù)卜將軍也。息壤難忘，壯心易隳，庸才末路，如此而已。悲哉！鐸曰：“予在婺源時，奉文赴江寧書局。路過胡公廟，掣得一簽，末有‘一番好事落揚(yáng)州’之句，予謂所問非所對，大笑置之。甫至金陵，而鹽臺全公聘書至。制軍委赴揚(yáng)州，譜供奉新樂府，始信神明無戲言也。顧蓉鏡無征，綠衣斷讖，想狂生命蹇，不屑姑妄言之耳?！?br>
況太守祠贗夢

吳江監(jiān)生某，將赴北闈，偕友人數(shù)輩，祈夢于況太守祠，竟夜轉(zhuǎn)側(cè)，不能成寐。明日，眾友各述其夢，或休或咎，互相揣度。某作大言曰：“予昨夜夢到此堂，況太守離席揖予上坐，且打恭屈膝，奉予若上司狀。予遜謝不敢。太守曰：‘大人他日仕至督撫，位當(dāng)出我上，勿得固謙?！鼜娜艘坠趲?。座上印箱令箭，森然排列。予意頗不安，離坐下階。太守三揖而送出門，錯步豁然驚醒。不知是何吉兆？”眾舉手稱賀曰：“君后日富貴無量，今科高掇，特發(fā)軔耳?！蹦吃唬骸坝杷展鶋簦阮嵻B風(fēng)塵，當(dāng)一一提挈之?！北姽笆址Q謝。

亡何，入都應(yīng)試，頭場被貼，喪氣欲歸，而囊中資斧已罄。京都為人才淵藪，監(jiān)生又不能謀館，餬口無資，去留兩拙。幸幼時好唱時曲，不得已投翠慶部作生腳。

一日，演戲至《十五貫。見都》一出。某冠帶上坐，印箭排列座隅，而外扮況大守入見，打恭屈膝，一如日前詭托之夢境，不覺撫案大女哭。座上客疑其發(fā)狂，召詢其故。具以實(shí)告。始知某亦江南舊族，赴試而不第著。予叔朗峰大史，恤以車馬之費(fèi)，遣之回蘇。鐸曰：“周人占夢之書，毀于秦火。嗣后郭喬卿、周宣輩，各憑臆見為斷。河干之夢，著于《宋史》，墮牀之夢，載在《唐書》。田內(nèi)亡禾，蔡司徒夢兇反吉；座中照鏡，崔令公夢吉逢兇。他如曹翰夢蟹，張瞻夢臼，李迪夢須，韓俊夢屐，散見請家雜說者，無不各有奇征。然天下古今，做夢者不知凡幾，何獨(dú)傳此數(shù)人之夢？可知其余皆不驗(yàn)耳，而此生詭托之夢，反毫厘不爽若是！《易》曰：‘吉兇悔吝生乎動?！臑橄日?，非夢能入幻歟！”

怕婆縣令

縣今某，性猥鄙，蒞任十二年，絕無政績，惟逢迎上臺為得計(jì)。有同鄉(xiāng)某公，作巡撫。某投謁，稟見時，同僚具在。某即于儀門唱名，膝行至堂上，叩頭以千百計(jì)，額上磊塊墳起若巨卵。叩畢，袖中出金珠，潛置座下，又匍伏不起。公有怒色。某仰首啟白曰：“大人是卑職老子，卑職是大人兒子；不到處，訓(xùn)誨可也?！惫唬骸叭昶畚姨?！”以金珠擲地下，叱之去。同僚代為解免。公曰：“汝等不知，彼非趨奉，直姍笑我耳！”眾殊不解。公曰：“我與彼為同鄉(xiāng)，素悉其有懼內(nèi)之癖。每蚤起即具冠服于寢門外，叩首問安。盥沐既畢，膝行趨狀于奩次，據(jù)地叩頭以百數(shù)，聲如響柝，隨出金珠等物，獻(xiàn)作簪珥。稍有不懌，雙手捧藜杖以進(jìn)，口呼：‘求夫人訓(xùn)誨。’叱之，始戰(zhàn)栗而出。適見景象，宛乎相似，是直以綢君戲我矣！豈不令人發(fā)指？”眾皆色變。

公笑曰：“汝等想亦有是癖耶？自今以后，盡肅夫綱，無速官謗。逢迎之術(shù)，適足以取辱耳！”眾唯唯而退。鐸曰：“帷簿章程，乃借公堂為操演，無怪求榮反辱也。昔桓范向妻作三公跽，而不為呂公屈膝。人謂其有傲骨，吾謂其有恥心。”

搗鬼夫人

蘭溪蕭生，年十七，娶妻邢氏，美而才。日坐閨中，畫眉約鬢，遂廢讀。
　
一日，見鏡旁置小紗幮一具，中有垂髫女郎，明眸秀靨，婉麗無偶。生問所自來。邢笑曰：“是儂以十斛珠為君聘得者?！鄙鄳蛟唬骸懊汕溲乓?，當(dāng)遣向案頭捧硯，何便禁錮香奩，日看卿安黃貼翠耶？”邢笑命侍兒移入書室。一夕，督令夜讀。生勉入書帷，挑燈執(zhí)卷，即以紗幮女郎置案頭，曰：“夜漏苦長，勞卿伴讀。倘阿嬌下降，當(dāng)私以金屋貯之。”轉(zhuǎn)瞬間，女郎自屏后出，笑曰：“書生太嬌惰，甫執(zhí)卷，便作風(fēng)流想矣！”生迎視之，與紗幮中女郎無二，因笑曰：“崔徽果辱降耶？”急前狎抱。女郎面發(fā)赪，撐拒之曰：“君勿驟作此態(tài)。妾秘府侍書，君前身亦修文郎。上帝恐君溺情閨閣，拋擲功名，故令妾乘夜而來，督君清課?！鄙唬骸肮γ宜杂?，但得一親香澤，即當(dāng)努力青云，以酬盛德?！迸稍唬骸凹鄙珒海瑢⑹箿厝徉l(xiāng)記賒賬耶？妾與君約，自今伊始，但得一步進(jìn)，即圖一宵樂。否則，煩言總無益也?！鄙q欲強(qiáng)合，忽窗下有嗽聲，女郎從屏后遁去。生自此下帷苦讀。是年入邑庠，夜果見女郎來，笑曰：“攀花妙手，今小試矣?！鄙?，遂與歡狎，并問后期。女郎曰：“俟秋風(fēng)報捷，再當(dāng)與君親裁綠纻衣也。有志者勉為之?！鄙姘l(fā)憤，是秋竟領(lǐng)鄉(xiāng)薦。女郎復(fù)來歡聚，曰：“自與君春風(fēng)一度，癸水不復(fù)來，倘旦晚臨蓐，安得復(fù)歸仙籍？君如杏林得意，妾當(dāng)日夜侍巾櫛矣！”生大喜，愈益研讀。

明年，復(fù)捷南宮，殿試后，官中翰，給假南歸。甫入門，邢氏迎于堂上，花紅繡葆，懷中繃一嬰孩。生問為誰。邢笑曰：“是即修文郎賢令嗣也?！睆?fù)喚一女郎出曰：“君識得秘府侍書否？”生愕然問故，邢笑而不言。女郎以實(shí)告。蓋邢氏恐生廢學(xué)，千金購一麗鬟，設(shè)詭計(jì)以勉之。其風(fēng)流詞令，皆閨中口授也。生感邢玉成之德，仍移妙幮女郎置鏡旁曰：“以志吾過，且旌善人。”

鐸曰：“草種宜男，花攀及第，非閨中連環(huán)妙計(jì)，恐終作彈琴看鬢影人耳！何物癡兒，有此奇福！”

呂仙寶筏

山陽曹某，有文名，而性氣殊傲。赴試金陵，僑寓呂祖祠。蚤起讀書，先以瓣香爇呂祖前，告曰：“弟子濁骨，圂居仙廡。旦晚誦聲聒耳，幸勿罪?！?br>
一夕，倦伏幾上，見一道者至，曰：“秀才太攻苦，利市襕衫，今番拋卻矣！”曹肅之坐。道者議論風(fēng)生，五經(jīng)、史、漢，傾如瓶注。曹異之。道者曰：“野人操舉業(yè)時，亦曾下帷讀，忝顏成進(jìn)士，今棄卻。追憶夜分執(zhí)卷，風(fēng)冷裂袍，燈昏觸柱，忽忽如昨夢?！辈茱湎冗_(dá)，出窗課就正之。道者甫閱兩行，即舍去。曹曰：“仆文污尊目耶？”笑應(yīng)曰：“正惟不能污日，是以不欲觀耳。君文氣息，逼似兩京，次者亦韓潮、蘇海。若以此獵取功名，譬猶執(zhí)商彝、夏鼎，鬻諸五都之肆，非弗寶貴，而無如識者希也！”因袖中出一冊曰：“此科名寶筏，敬誦諸?！辈芗比∫杂^，皆平昔所唾棄而不為者。因憤然曰：“吾儕作文，不壽世亦當(dāng)名世。以此芥拾科第，寧蹈東海死耳！仆何能從命？”道者曰：“嘻！子有傲骨，不拔則不可救。”急掣劍砍其腦，有一骨，拔之而去。曹痛甚，豁焉而醒，見案上遣一冊，姑置之。

明日，起閱舊稿，都不快意。揀案上冊誦之，大喜，朝夕揣摩，欣欣得計(jì)。繼而入闈，所作文皆規(guī)撫其制。榜發(fā)，掄高魁。一夕，夢道者復(fù)來，以骨納腦后而去，及醒，視其鄉(xiāng)墨，面發(fā)赪，背流汗如雨下，仍取古文研究之，后竟以孝廉終。

鐸曰：“劉蕡下第，豎子成名。幾許康了秀才，動以此訾議當(dāng)局。必使躬自蹈之，以關(guān)其口，而奪之氣，傲骨一拔，勝于拔舌矣?！?br>
大士慈航

祁昌謝茂才之姊，少寡，矢柏舟節(jié)，斷葷茹素，日禮大士像。有漁婦入門，坐談半晌，匆匆遺魚籃而去。戊申五月七日，蛟水驟發(fā)，萬家傾覆。女自度無生理，忽見魚籃大數(shù)十圍，疾登之。隨波飄泊，奄至一處，紫竹環(huán)林，香花糝徑。女極力登岸，回顧魚籃，頓小如故，因攜籃而入。見大士纓絡(luò)垂珠，趺登蓮座，曰：“汝來乎！吾以汝青年苦志，恐罹大劫，故以慈航度汝?！迸刂x。旋命龍女以楊枝水濯其體；取座下紅花翠葉，剪衣裙以賜。導(dǎo)至一殿，左右分兩院。東曰“節(jié)孝”，西曰“賢才”。女先入“賢才”院，見有椎髻者曰孟光，擁書者曰班昭，攜榼者曰冀缺婦，矩布裳提甕者曰鮑宣妻桓氏。有一婦吟詩不輟，見女來，闔卷笑迎，敘談家世，則道韞也。繼入“節(jié)孝‘院，持節(jié)者曰貞姜，割鼻者曰粱節(jié)婦，抗歌者曰陶嬰，毀面者曰懷清巴氏，有髫而未髻者，堤縈、曹娥輩也。女嗟嘆間，龍女曰：“菩薩現(xiàn)女人身說法，首重節(jié)孝，次及賢才，日以慈悲寶筏渡人苦海。汝得來此，節(jié)孝院又增一席矣！”重引至蓮座。大士署名寶帙，令掌魚籃，次龍女位下。

時蛟水漸退，謝生求姊尸不獲，招魂入棺，葬甘露庵北阡。一夕，見姊云裳霞佩，攜魚籃而來曰：“我蒙大士救拔，已登寶箓，因汝垂念，故一來家?！眴栨⒂兴鶉诜?。曰：“我無他囑。士子守身，一如婦人守節(jié)。立志不堅(jiān)，稍一蹉跌，墮入墨池，西江水不能滌也。慎之！慎之！”言畢，飄然而逝。

鐸曰：“修士讀圣賢書，束身圭璧，卒至勞筋骨，餓肌膚，蠖伏牖下而死。以視茹荼餐櫱者，其苦有以異哉？安得菩薩示西來相以度之？”

姊氏夙耽凈業(yè)，生不逢辰，當(dāng)年少而遽失所天，奉姑命而暫遲入地；乘鯨魚跋浪之會，遂精衛(wèi)填海之心。埋骨無期，積愁成恨，生天有路，破涕為歡。現(xiàn)一朝不壞之身，從此皈依佛座，垂千古閘幽之筆，何時報德師門？敬誦瑤編，永鎸心腹。

受業(yè)謝必鳴謹(jǐn)志

奎垣真像

揚(yáng)州陳蔗鹿，素滑稽。予客鹺政全公幕，陳日來談謔。一日，謂予曰：“吾郡有邗溝大王，財(cái)神也。元旦解天餉赴靈霄殿，路逢窮神要之，欲貸銀三萬。大王曰：“天餉有正額，何得貸汝？”窮神固索，不得已，出懷中小金錠予之。窮神怒，赴訴于文明教主，即《后西游》所稱麒麟精是也。時教主坐文壇，渡筆陣，聞窮神語，大怒，帥文壇健將，排筆陣以圍之。大王拔劍斗，然筆鋒所到，輒披靡。大王懼，赴奎垣求援于文昌福曜。帝君出見曰：“與君素昧平生，何得來此？”大王告以故。帝君曰：“君等恃財(cái)傲物，自應(yīng)罹此禍。然以筆尖橫行天下，亦非吾教之福?！?br>
命朱衣人召魁星?？侵粒姘尊?，文弱如處子。帝君備述其事，命收之?？窃唬骸懊婺坎蛔阋泽@眾，奈何？”帝君沉思良久。朱衣進(jìn)曰：“乞帝君賜以假臉。面皮一變，則諸事可為矣！”帝君笑諾之，又授以金斗，令同大王去。至則文明教主方揮筆如椽，自謂千人軍可以橫掃。魑星擲以金斗，毫弱頓不能支，棄筆而遁?？鞘掌涔P，并搜得窮神所貸金錠，別大王奏凱而歸，帝君即以筆與錠賜之，令其世掌金斗。故至今傳魁星像，藍(lán)面猙獰，右手持筆，左手持錠，而旁豎一金斗云。鐸曰：“此弄筆狂生腦后針也！視為談天炙輠則過矣！”

天府賢書

張靈，字湘人，年十八歸予。甫結(jié)褵，以金釵作贄，奉予為閨塾師，請閨約度北曲一套。黟令施蒙泉載入《詞壇叢話》。初學(xué)詩，古體不甚作，七言瓣香浣花，五言逼似王、孟。予胥江晚發(fā)，贈詩曰：

　　吹笛向江樓，春風(fēng)起暮愁。
　　何人折楊柳？江水自孤舟。
　　薄俗無青眼，高堂有白頭。
　　臨行重悵望，空作稻粱謀。

舊稿散失，不甚記憶。猶記其五言詩中，有“花落已如此，春風(fēng)猶未歸，”《貞娘墓》七言詩中，有“三尺鴛鴦空有冢，千秋云雨本無臺”之句。蓋陸卿子之流也。予詩文之暇，好作傳奇，嬉笑怒罵，殊傷忠厚，常勸止焉。

一日晝眠，推枕而起曰：“怪哉夢也！”予詢之。曰：“適至一處，彷佛世所傳森羅殿者。旁一暗室，榜曰‘泥犁獄’。見荷枷帶鎖者，分蹲兩廊下。雖鳩形鵠面，而盡帶秀色。左曰：文字案鬼犯四名：《感甄賦》曹植，《好色賦》宋玉，《美人賦》司馬相如，《會真記》元稹。右曰：詞曲案鬼犯四名；《玉爐香》溫庭筠，《江南柳》歐陽修，《郁輪袍》張伯起，《牡丹亭》湯義仍。亡何，兩廊聚語。

已而嘆曰：“我輩生前幸不駑鈍，持三寸管左涂右抹，不意獲罪至此！‘一人曰：“自古慧業(yè)文人，必生天上。如李昌谷召賦玉樓，蘇子瞻校書玉局，獨(dú)我輩流墮地獄，何幸不幸若是懸殊也？”言未竟，一丑形王者憑案決事。才數(shù)語，即嗔喝，命押赴犁舌獄。

忽一袍笏人赍詔至，從人盡捧冠服。丑形王者離座俯伏。宣詔畢，曰：“吾三閭大夫屈原也。美人香草，皆忠臣孝子之寓言。宋廣平心如鐵石，曾賦梅花，韓潮州諫迎佛骨，風(fēng)力錚然，而‘銀燭未銷，金釵欲醉’兩言，詞壇膾炙。即范文正先憂后樂，而‘碧云天’一闋，亦有‘酒入愁腸，化作相思淚’之句。何得拘文牽義，羅織風(fēng)雅？今奉玉帝敕，召彼盡為香案掌書。命從人脫枷鎖，易以冠服，鼓樂引去。是時佇立廊下，始而懼，繼而喜，不覺豁然驚寤。”予笑曰：“卿勿言。予半生福澤，被輕薄業(yè)折盡矣！前所見，是汝之譎諫，后所見是汝之解嘲也！”湘人乃大笑。

鐸曰：“泥犁獄中，果有此輩人物，則風(fēng)波亭畔，插標(biāo)高賣者，皆粲花妙舌也。自難自解，忽諧忽莊，秀鐵面綺語訶人，鳩羅什辨才教世，盡于此矣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