呻吟語摘 卷一 內(nèi)篇 禮集·性命

　　正命者，完卻正理，全卻初氣，未嘗以我害之，雖桎梏而死，不害其人正命。若初氣所鑿喪，正理不完，即正寢告終，恐非正命。

　　德性以收斂沉著為第一，收斂沉著中又以精明平易為第一。大叚收斂沉著人怕含糊，怕深險。淺浮子雖光明洞達(dá)，非蓄得罪之器也。

　　或問：“人將死而見鬼神，真耶？幻耶？”曰：“人寤則為真見，與心離合而不安定，故隨所交而成景，此內(nèi)妄也。故至人無夢，愚人無夢，無妄念也。人之將死，如夢然，魂飛揚(yáng)而神亂于目，氣浮散而邪客于心，故所見皆妄，非真有也?；蛴袑⑺蓝娙司邢嫡撸韧?。異端之語入人骨髓，將死而懼，故常若有見。若死必有召之者，則牛羊蚊蟻之死果京有召之者耶？大抵草木之生枯，土石之凝散，人與眾動之死生、始終、有無，只是一理，更無他說。萬一有之，亦怪異也。

　　氣，無終盡之時。形無不毀之理。

　　真機(jī)、真味要含蓄，休點(diǎn)破。其妙無窮，不可言喻，所以圣人無言。一犯口頰，窮年說不盡，又離披澆漓，無一些咀嚼處矣。

　　性分不可使虧欠，故其取數(shù)也常多，曰窮理，曰盡性，曰達(dá)天，曰入神，曰致廣大、極高明。情欲不可使贏馀，故其取數(shù)也常少，曰謹(jǐn)言，曰慎行，曰約己，曰清心，曰節(jié)飲食、寡嗜欲。

　　深深厚重是第一等資質(zhì)，磊落英雄是第二等資質(zhì)，聰明才辨是第三等資質(zhì)。

　　六合原是個情世界，故萬物以之相苦樂，而圣人不與焉。

　　凡人光明博大、渾厚含蓄是天地之氣，溫煦和平是陽春之氣，寬縱任物是長夏之氣，嚴(yán)凝斂約、喜刑好殺是秋之氣，狂肆是疾風(fēng)之氣，錯惑是霾霧之氣，從容是溫潤是和風(fēng)甘雨之氣，聰明洞達(dá)是青天朗月之氣。有所鐘者，必有所似。

　　先天之氣發(fā)泄處不過毫厘，后天之氣擴(kuò)充之必極分量。其實(shí)分量極處原是毫厘中有底，若毫厘中合下原無，便是一些增不去。萬物之形色才情種種可驗(yàn)也。

　　蝸蒧于殼，烈日經(jīng)年而不枯，必有所以不枯者在也。此之謂以神用先天之造命脈處。

　　蘭以火而香，亦以火而滅；膏以火而明，亦以火而竭；炮以火而聲，亦以火而泄；陰者，所以存也；陽者，所以亡也。豈獨(dú)聲色、氣味然哉？世知郁者之為足，是謂萬年之燭?！　』鹦园l(fā)揚(yáng)，水性流動，木性條暢，金性怪剛，土性重厚。其生物也亦然。

　　一則見性，兩則生情。人未有偶而能靜者，物未有偶而無聲者。　　聲無形色，寄之于器；火無體質(zhì)，寄之于薪；色無著落，寄之草木。故五行惟無體而用不窮。

　　人之念頭與氣血同為消長。四十以前是個進(jìn)心，識見未定而敢于有為；四十以后是個定心，識見既定而事有酌量；六十以后是個退心，見識雖真而精力不振。未必人人皆此，而此其大凡也。古者四十仕，六、七十致仕，蓋審之矣。人亦有少年退縮不任事，厭厭若泉下人者；亦有衰年狂躁妄動喜事者，皆非常理。

　　若乃以見事風(fēng)生之少年為任事，以念頭灰冷之衰夫?yàn)槔铣?，則誤矣。鄧禹沉毅，馬援矍鑠，古誠有之，豈多得哉！

　　命本在天。君子之命在我，小人之命亦在我。君子以義處命，不以其道得之不處，命不足道也；小人以欲犯命，不可得命而必欲得之，命不肯受也。但君子謂命在我，得天命之本然；小人謂命在我，幸氣數(shù)之或然。是以君子之心常泰，小人之心常勞。

　　性者理氣之總名。無不善之理，無皆善之氣。論性善者，純以理言也；論性惡與善惡混者，兼氣而言也。故經(jīng)傳言性各各不同，惟孔子無病。

　　氣、習(xí)，學(xué)者之二障也。仁者與義者相非，禮者與信者相左，皆氣質(zhì)障也。高髻而笑低髽，長裾而譏短袂，皆習(xí)見障也。大道明率天下氣質(zhì)而歸之，即不能歸，不敢以所偏者病人矣；不與焉制一齊天下趨向而同之，即不能同，不敢以所狃者病人矣。哀哉！茲誰任之？

　　父母全而生子，子全而歸之，發(fā)膚還父母之初，無些毀傷，親之孝之也；天全而歸之，心性還天之初，無些缺欠，天之孝子也。

　　虞廷不專言性善，曰：“人心惟危，道心惟微?！被蛟唬骸叭诵姆切浴！痹唬骸胺切钥梢樱嗍顷庩栁逍谢?？”六經(jīng)不專言性善，曰：“惟皇上帝，降衷下民，厥有恒性?！庇衷唬骸疤焐裘?，有欲無主乃亂?！笨鬃硬粚Ｑ孕陨?，曰：“繼之者，善也；成之者，性也?！庇衷唬骸靶韵嘟?，惟上智與下愚不移。”才說相近，便不是一個。相遠(yuǎn)從相近起腳。子思一專言性善，曰：“修道之謂教，性皆善矣?！?br>
　　道胡可修？孟子不專言性善，曰：“聲、色、臭、味、安、佚，性也?！被蛟唬骸斑@性是好性?！痹缓眯匀绾尉硬恢^？又曰：“動心忍性。”善性豈可忍乎？犬之性，牛之性，豈非性乎？犬、牛之性亦仁、義、禮、智性乎？細(xì)推之，犬之性猶犬之性，牛之性猶牛之性乎？周茂叔不專言性善，曰：“五事想感而善惡分、萬事出矣?！庇衷唬骸皫咨茞骸！背滩静粚Ｑ孕陨?，曰：“惡亦不可不謂之性?！贝蟮盅孕陨普咧髁x而不言氣質(zhì)。蓋自孟子之折諸家始，后來諸儒遂主此說，而不敢異同，是未觀于天地之情也。義理固是天賦氣質(zhì)，亦豈人為？無論眾人，即堯、舜、禹、湯、文、武、周、孔，豈是一樣氣質(zhì)哉？愚僭為之說曰：“義理之性有善無惡，氣質(zhì)之性有善有惡。”氣質(zhì)亦天命于人而與生俱生者，不謂之性可乎？程子云：“論性不論氣不備，論氣不論性不明?！睂⑿詺庾鲀身?xiàng)便不透徹。張子以善為天地之性，清濁純駁為氣質(zhì)之性，似覺支離。其實(shí)，天地只是一個氣，理在氣之中，賦于萬物，方以性言。故性字從生從心，方有生之心也。設(shè)使沒有氣質(zhì)，只是一個德性，人人都是生知圣人，千古圣賢千言萬語教化刑名，都是多了底，何所苦而如此乎？這都是降伏氣質(zhì)，扶持德性。立案于此，俟千百世之后駁之。

　　性，一母而五子。五性者，一性之子也。情者，五性之子也。一性靜，靜者陰；五性動，動者陽。性本渾淪，至靜不動，故曰人生而靜，天之性也。才說性，便已不是性矣。此一性之說也。

　　宋儒不功于孟子，只是補(bǔ)出一個氣質(zhì)之性來，省多少口吻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