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樓夢(mèng) 第五回　護(hù)芳樓挹香施巧令　浣花軒月素試新聲

話說金、鄒二人乘著月色皎皎，各自回家。一宵無語。明日，挹香約了拜林至慧瓊家中，恰巧仲英方起，挹香笑說道：“昨宵佳景，不言可喻，十二巫峰定供兄游盡矣?！币幻孀拢幻婵粗郗?，談?wù)務(wù)f說。待仲英梳洗畢，慧瓊即命侍兒引領(lǐng)三人到朱月素家，并言自己隨后就來。

卻說那朱月素乃毗陵人氏，容貌秀冶，態(tài)度端莊，性耽吟詠，對(duì)客有可憐之狀，深于情。與慧瓊最契，訂為手帕之交。閑嘗詩歌酬唱，風(fēng)雅絕倫。其妹何月娟，亦風(fēng)塵中之翹楚。

挹香等三人入其家，侍兒把三人委曲陳說了一遍，“今因聞名，特來求見?！痹滤厣鯕J敬，見挹香情深意摯，更加眷愛。

三人正與月素、月娟談?wù)?，忽?bào)慧瓊至，相迓入座?；郗偧磫⒖诘溃骸坝廾米蛳糜鋈挥x一詠，暢敘幽情。言及吾姊閨閣奇才，渠等特來晉見?！痹滤匦Φ溃骸坝捩ⅰ袈獰o才，乃蒙賢妹殷殷稱述，何幸如之?！彼煜嘌磷o(hù)芳樓中。

原來這護(hù)芳樓乃是月素臥室，外房陳設(shè)幽雅，雕欄畫棟，繡幕羅幃。地鋪五彩絨氈，壁懸八愛名畫，中掛湘竹燈四，系繪“六才”全本。中設(shè)楠木天然幾，玳瑁石四仙書桌，古銅瓶中養(yǎng)碧桃一枝。壁廂位置竹葉瑪瑙榻床，紅木圓臺(tái)，亦甚精巧。旁有一紗廚，廚門啟處別有洞天，蓋月素之臥室也。其中動(dòng)用之物，皆折扇式，沿窗列一紫檀妝臺(tái)，上用繡花紅呢罩。又一榻床，榻前懸一立軸，系繪文君私奔圖。左右楹聯(lián)筆法甚秀，其句云：

　　月里娥攀月里桂，素心蘭對(duì)素心人。

珠簾隱隱，香霧沉沉。其最雅者，朝外排一床，系紅木雕成全本《紅樓夢(mèng)》傳奇。四圍皆書畫，紗窗內(nèi)懸異式珠燈，外懸湖色床幔，左右垂銀絲鉤。幔之內(nèi)懸一小額，曰“溫柔鄉(xiāng)”，流蘇帳、鴛鴦被、合歡枕，俱異香可愛。

三人觀華，挹香笑道：“妹妹，你這‘溫柔鄉(xiāng)’中有什么好處？”月素正要答言，拜林道：“溫柔鄉(xiāng)乃取溫香軟玉之意，又名攝魂臺(tái)，憑你英雄，到了這臺(tái)上去，其魂總要被月素妹妹攝去的。”挹香笑道：“怪不得我此時(shí)酥迷迷的，腳要出去，心不出去，原來這魂被月妹妹漸漸攝去了?！痹滤匦α艘恍Γ艳谙愦蛄艘幌?，又指著拜林道：“都是你強(qiáng)詞奪理?！被郗傂Φ溃骸霸旅妹貌灰l(fā)急，只要不把挹香弟的魂真正攝去就是了?！痹滤芈犃耍阕哌^來把慧瓊撳倒了，罵道“慧丫頭，我不饒你！什么叫攝去不攝去？你知道攝挹香弟的魂，這句話我卻不懂。諒你攝過他的魂，所以一氣兒來打趣?！闭f著便不住的咯吱?；郗偟溃骸版㈡?，我不敢了?！北愫稗谙愕溃骸澳愫尾粊韼鸵粠?？”月素道：“你來幫了慧丫頭，我不依的?！鞭谙阒坏蒙蟻斫鈩?，與月素作了四個(gè)揖，要跪下去，方才饒了?；郗偲饋恚门钏蓛婶W，仲英代整理了一回。然后月素命治酒相款，又命人去邀請(qǐng)眾姊姊作一佳會(huì)。


不一時(shí)，來了九位美人，都是如花似玉。你道那九個(gè)？一個(gè)是鐵笛仙袁巧云，人才蘊(yùn)藉，書法風(fēng)流；一個(gè)是鴛鴦館散人褚愛芳，春風(fēng)玉樹，秋水冰壺；一個(gè)是煙柳山人王湘云，可人如玉，明月前身；一個(gè)是愛雛女史朱素卿，花能解語，玉可生香；一個(gè)是浣花仙使陸文卿，逸志凌霄，神仙益智；一個(gè)是惜花春起早使者陸麗春，眉橫遠(yuǎn)黛，眼溜秋波；一個(gè)是金鈴待系人孫寶琴，志和音雅，氣爽神清；一個(gè)是秋水詞人何雅仙，麗品疑仙，穎思入慧；一個(gè)是探梅女士鄭素卿，熏香摘艷；茹古涵今。皆月素知已，故特簡相邀趨來。頃刻一霎時(shí)滿坐皆春，挹香等三人如游花國，不知身在何方，細(xì)數(shù)之，恰恰金釵十二。

月素與慧瓊亦甚歡喜，乃道：“辱荷諸姐妹不棄，齊來踐妹佳約。愚妹因蒙這三位公子過舍清譚，聊設(shè)一樽，特邀眾位作一陪賓耳。”眾美人道：“又要姊姊費(fèi)心了?！闭f間，侍兒來稟道：“酒席已排在浣花軒，請(qǐng)公子與眾小姐飲酒?！庇谑窃滤氐日?qǐng)三人先行，眾美人姍姍隨后。花圍翠繞，非有福者不能得此。正所謂：

　　才子易教閨閣羨，丈夫總有美人憐

至軒中，三人重復(fù)觀玩，見其中修飾別有巧思。軒外名花綺麗，草木精神。正中擺了筵席，月素定了位次，三人居中，眾美亦序次而坐。第一位鴛鴦館散人褚愛勞，第二位煙柳山人王湘云，第三位鐵笛仙袁巧云，第四位愛雛女史朱素卿，第五位惜花春起早使者陸麗春，第六位探梅女士鄭素卿，第七位浣花仙使陸文卿，第八位金鈴待系人孫寶琴，第九位秋水詞人何雅仙，第十位傅春使者謝慧瓊，第十一位梅雪爭先客何月娟，末位護(hù)芳樓主人自己坐了。兩旁四對(duì)侍兒斟酒，眾美人傳杯弄盞，極盡綢繆。挹香向慧瓊道：“今日如此盛會(huì)，宜舉一觴令，庶不負(fù)此良辰?！痹滤氐溃骸熬哉\是，即請(qǐng)賜令。”挹香說道：“請(qǐng)主人自己開令。”月素道：“豈有此理，還請(qǐng)你來?！鞭谙惚煌撇贿^，只得說道：“有占了?！北娒廊说溃骸傲罟俦仨毾蕊嬮T面杯起令才是?！庇谑鞘幻廊司愀髡逡槐?，奉與挹香。挹香俱一飲而盡，乃啟口道：“酒令勝于軍令，違者罰酒三巨觴?！北娒廊宋ㄎ◤拿?。 挹香又說道：“是令用三句成語，首句用《詩經(jīng)》，次句用曲牌名，末用古詩一句作收。詩中要有花字，凡數(shù)到花字何人，即交令于何人，然后飲酒起令?！北娒廊司愕溃骸懊顦O。請(qǐng)先說罷?！鞭谙愕溃骸叭舨荒苷f或不通，俱要罰酒一斗。”陸麗春笑道：“知道了，不要羅蘇，快些說。我們輸了，不怕你不代我們飲酒?！?

挹香笑了一笑，乃先說道：“載驟，醉花陰，出門俱是看花人?！?挹香說完，順位數(shù)去，恰是袁巧云飲酒。侍兒斟了一杯，巧云飲畢，說道：“我有嘉賓，醉太平，數(shù)點(diǎn)梅花天地心。”念畢，挨著陸文卿吃酒，于是也說道：“公侯干城，得勝令，醉聞花氣睡聞鶯?！焙卧戮曷犚姷溃骸叭缃褚页跃屏??！奔闯直伙嫸M，便說道：“三五在東，一點(diǎn)紅，桃花依舊笑春風(fēng)。”月素聽見，笑說道：“好雖好，惜乎稍見色相?！蹦孙嫳M一杯，說道：“今夕何夕，三學(xué)士，一日看遍長安花。”

挹香大贊道：“好好好，好一個(gè)‘一日看遍長安花’！細(xì)數(shù)之，恰是陸麗春吃酒。麗春飲了一杯，即念道：“言念君子，望江南，和雪看梅花?！痹滤氐溃骸暗谖鍌€(gè)花字，應(yīng)該慧瓊妹吃了?！被郗傦嬃司?，說道：“載笑載言，上小樓，醉折花枝當(dāng)酒籌?！闭f得大家哈哈大笑起來。雅仙笑道：“這個(gè)人吃得這般醉法，還能到小樓上去，虧他梯子上不掉下來?！被郗傂Φ溃骸八膊灰娮恚?yàn)檫@魂被人攝去了，所以載笑載言，如醉人的一般，要想……”剛說到這里，月素笑著出席來要擰他，拜林、挹香等過來勸開了。眾人不解，笑問道：“月素姊妹這般著急，卻是什么解說？”挹香說明了，各人方曉得，又笑了一回，弄得月素罵這個(gè)說那個(gè)。

寶琴笑道：“月妹妹不要著急了，我們令尚未完呢。這第三個(gè)花字，又該挹香吃了?！鞭谙泔嫺闪司?，便指了巧云好笑，說道：“如此邂逅何，傍妝臺(tái)，且向百花頭上開?！?

袁巧云聽了笑道：“你這涎臉到如何了呢。這花字又要我吃酒了?！鞭谙阈ξ溃骸斑@是小弟敬姊姊一杯成雙酒?！贝蠹衣犚娏?，多笑說道：“成雙杯，不錯(cuò)，不錯(cuò)?！鼻稍浦坏蔑嬃艘槐f道：“載馳載驅(qū)，思?xì)w引，牧童遙指杏花村?！闭f畢，恰是何雅仙吃酒，吃了然后說道：“未見君子，懶畫眉，斷樓煙雨梅花瘦?！卑萘致犚姷诹鶄€(gè)花字，乃持杯討酒道：“我正要酒吃，快些斟來?！笔虄汉Y了一杯，一飲而盡，便說道：“彼美孟姜，罵玉郎，春來多半為花忙。”

挹香聽見，拍手道：“好一個(gè)‘罵玉郎，春來多半為花忙’！”湘云道：“這個(gè)人也太醉了，就是為花忙也是愛惜名花之意，只要雨露均調(diào)便罷了，怎么倒罵起來呢？”月素道：“若能如此就好了，只怕不能的多。”慧瓊笑道：“要除是攝了魂去，便偏了一人了。”挹香說：“罷了，我們也不是見新忘舊的，你們也莫疑到這上頭去。”月素本要與慧瓊說什么，聽了挹香這話也罷了。

愛芳道：“我們不要多說，耽擱時(shí)候了。如今要輪鄭素卿姊姊了，我們聽鄭姊姊的令罷?！庇谑撬厍湟渤粤艘槐f道：“灼灼其華，瑣窗寒，深巷明朝賣杏花?！贝蠹衣犃苏f好。葉仲英笑了一笑道：“如今這花字該我吃了?！蹦烁闪艘槐凑f道：“漢有游女，脫布衫，迷路出花難?！被郗傉昧艘槐瑁诳谥幸韵氯?，聽了這令，不禁撲嗤的一聲，把茶噴了出來，噴得雅仙襟上都濕濕的，一邊笑道：“這個(gè)游女真不要臉面，怎么脫了布衫呢？”文卿笑道：“我看《西游記》曲本上有一句‘春香抱滿懷’，這女想是脫了布衫，要把春意發(fā)散發(fā)散，也未可知。”主

朱素卿道：“令尚未完，如今該是那位來了？”湘云笑道：“你的爹要說，誰敢說呢？”月娟笑道：“你的爹還有不全之處?！睂毲傩Φ溃骸爸灰倘搜a(bǔ)一補(bǔ)就全了?！毕嬖七艘豢?。麗春笑道：“若依湘云姊說，你們做了爹，金挹香反做了娘了。”愛芳笑道：“香哥哥倘是算娘，將來娶了妻妾，養(yǎng)了孩子，倒是爹多娘少了?！卑萘致犃?，拍手大笑起來。挹香起來要捻愛芳，一面笑道：“你為什么說笑話了編派著我？”愛芳兩手捻住了挹香手，說道：“我不敢了。可憐我又無力氣擋你，香哥哥，你饒了我罷。”說得挹香倒憐惜起來，反把愛芳的酒換了一杯熱的，端起來貼在唇邊，與愛芳吃了。又夾些燉火腿與他口中，然后歸坐。

湘云說令道：“桃之夭夭，憶多嬌，惜花春起早?！蹦钔昴酥焖厍滹嬀?，說道：“女子善懷，并頭蓮，野館濃花發(fā)?！彼厍淠町叄?qū)毲俚溃骸靶∶梅罹匆槐??！睂毲俪粤司?，便說道：“我要香哥哥再吃一杯?！鞭谙愕溃骸澳且彩浅呻p杯么？”便命侍兒斟了一杯酒，先吃了聽令。寶琴便說道：“不我遐棄，倘秀才，耶溪風(fēng)露藕花開。”挹香聽了道：“妙妙妙，該吃，該吃。”于是飲了一杯，便說道：“君子好逑，好姊姊，梨花瘦盡東風(fēng)懶。”挹香說畢恰是第一位褚愛芳吃酒。愛芳道：“令也完了，我也不說了?！贝蠹业溃骸霸僬f一個(gè)，然后交令?！睈鄯贾坏媚畹溃骸皷|方未明，恨更長，踏花歸去馬挹香?！闭f完又是袁巧云吃酒畢，對(duì)挹香道：“請(qǐng)令官收令?！鞭谙惚隳畹溃骸坝信畱汛海N金帳，少年惜花會(huì)花意?！?

挹香收了令，便說：“如今做些什么？”月素道：“我昨日編一曲《梁州序》在這里來，唱與你們聽聽可好？”眾人拍手稱妙。于是月素款吐鶯聲，輕開絳口，悠揚(yáng)婉轉(zhuǎn)的唱了一回，已是杯盤狼藉，晷影偏西，大家始別。

挹香自從認(rèn)識(shí)月素之后，朝夕往來，倍覺親熱。

未知怎樣鐘情，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