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秋配 第四回 秋蓮女畏逼離閣　春發(fā)郎憐情贈金

話說姜秋蓮忍氣吞聲回到繡房，罩上包頭，換上藍布衫裙，緊緊系縧，奶娘拿著鐮刀、麻繩、扁擔，兩人哭哭啼啼離了家門。這秋蓮從未出門的繡女，走到街前，羞羞慚慚，低著頭兒。只得扯住奶娘的衣袖，奔奔蹌蹌，走出莊村。舉頭一望，四野空闊，一片蘆葦，正是深秋天氣。怎見得：

蘆葉汀洲，寒沙帶淺流。數(shù)十年曾度南樓。柳下系船猶未穩(wěn)，能幾日又到深秋。　　黃鶴斷磯頭，故人能見否。舊江山，都是新愁。欲買桂花重載酒，終不似少年游。

右調《唐多令》

奶娘道：“前面就到蘆林，大姐快走?！鼻锷徰壑辛鳒I道：“奴家不知哪世罪孽，今日遭此折挫。若我親娘尚在，安能受此。不如尋個無常，倒是了乎。”奶娘勸道：“大姐休說此話，古人先苦后甜，往往有之。暫且忍耐，不必傷感?！闭f話中間，二人已到蘆邊。奶娘道：“大姐你且坐在這邊歇息，待我去斲柴?！鼻锷徱缽?，坐在草地，想起自己苦處，未免啼悲。

這且按下不提。卻說李春發(fā)，與張言行約定在烏龍岡上送別。次日起來，用了早膳，乘著白馬，行到岡上，下得馬來。等不多時，只見張言行策著馬走到跟前，慌忙離鞍道：“賢弟真信人也?！崩畲喊l(fā)道：“我們知己相交，豈同別人?！眱扇怂彀疡R拴在垂楊柳下，草地而坐。李春發(fā)道：“仁兄到寨，須要相機而行，不可久戀，恐生禍端?！睆堁孕械溃骸坝扌譂M腔憤恨，無處發(fā)泄，定要做些義氣事才暢心懷。”李春發(fā)道：“但愿仁兄如此，無煩小弟叮嚀?！睆堁孕衅鹕韥碚f道：“緊弟只管放心，他日相逢，自見明白。這路旁非久談之所，古人云：送君千里，終須一別。愚兄就此告辭。”李春發(fā)說：“遵命了。”張言行將馬解開，飛身上去，拱一拱手說：“愚兄去也?！崩畲喊l(fā)立在岡上，又目送了一回，看不見蹤影，方才自己上馬旋轉歸家。也是天緣有分，恰好在蘆林經(jīng)過，忽抬頭望見一個老婦人拾柴，一個幼女坐在塵埃不住啼哭。停住馬，仔細向秋蓮一望，心中驚訝道：你看此女，生得有沉魚落雁之容，閉月羞花之貌。年紀不過二八，天生俏麗，并非小戶女兒。不在閨中刺繡，卻在這荒郊外，淚眼巴巴，真?zhèn)€詫異，其中定有緣故。不免下馬，向老媽媽問個端底。遂滾鞍下馬，向著奶娘道：“老媽媽，小生有禮了?！蹦棠锎鸲Y道：“這個君子，非親非故，向我施禮，卻是為何？”李春發(fā)道：“老媽媽身后那位大姐，因何在此啼哭？”奶娘答道：“她是我家大姐，我是她的養(yǎng)娘。我主仆在此拾柴，何勞君子盤問?！崩畲喊l(fā)賠笑道：“如此小生多口了?！蹦棠锏溃骸罢?zhèn)€多口?！崩畲喊l(fā)背身說道：“你看她惡狠狠的直言應答，決非路柳墻花了。細看她云髻齊楚，身體柔怯，尚是未出閨門的幼女，為何在此采樵，甚覺不倫。既是拾柴，又何必啼哭？內里定有蹊蹺，還須問個明白。老媽媽轉來，小生斗膽再問一生，那位大姐是誰家宅眷，還求向小生說個分明。”奶娘瞅了一眼，帶著怒色道：“這位相公放著路不走，只管要問長問短，是何道理？若再問時，定討沒趣?！崩畲喊l(fā)聞聽，低頭不語。暗自沉吟：“本不該窮究，無奈心中只是牽掛，回家去定添愁懷，不如舍著臉皮，索性問個清白?！彼煊仓懴蚯锷徥┫露Y去，尊聲：“姐姐，小生有禮。”秋蓮回答道：“素不識面，不便還禮，相公休怪?！崩畲喊l(fā)道：“非是小生多事，觀看姐姐舉動，不是小家模樣。在此蘆邊啼啼哭哭，必有情由。姐姐姓什名何，求道其詳。”秋蓮道：“自古男女有別，于理有礙，何敢輕言。”李春發(fā)道：“在這荒野，無人看見，姐姐倘有冤屈事情，未必不能代為解紛，何妨略陳其故。”秋蓮見李生說得體切，又是莊言正論，絕不帶些輕薄嬉戲光景。況且李生生得風流儒雅，迥異非常，秋蓮暗思道：何妨告訴他一番。遂啟朱唇，慢慢地道：“相公把馬拴在樹上，容奴相告?！崩畲喊l(fā)應命，將馬拴定道：“愿聞其詳?！蹦棠锝涌诘溃骸按蠼悴槐丶氈v，說些大概罷，時候久了，恐外觀不雅?！鼻锷彽溃骸芭易≡诹_郡，奎星樓邊。大門外有幾株槐柳，便是。”李生問道：“老先生是何名諱？”秋蓮道：“我爹爹姓姜名韻，表字德化。”李生道：“令尊小生素知，近來作何生理？”秋蓮道：“因家道貧寒，出外販米?！崩钌溃骸傲钭鸺炔辉诩?，自有養(yǎng)娘拾柴，大姐到此何為？”秋蓮含淚道：“在家受不過晚娘拷打，無計奈何，方到此地?！崩钌溃骸拔衣牻憬阍V了一遍，原系晚娘所害。小生隨身帶有三兩銀子，與姐姐留下，拿回家去，交與令堂買些柴米，省得出頭露面，受這辛苦。”奶娘道：“相公休得恃富，留下銀子莫不有什么意思?！崩钌溃骸袄蠇寢?，小生一片惻隱之心，勿得過疑。如此說來，俺便去也?！睜狂R欲行，秋蓮對奶娘道：“請那生留步?！蹦棠飸暗溃骸跋喙肄D來?！崩钌２秸f：“老媽媽要說什么？”奶娘道：“我家大姐有話問你?！鼻锷彽溃骸澳棠锾嫖覇査麃須v。”奶娘道：“曉得?！彼扉_口道：“請問相公因何走馬郊外？”李生道：“小生清晨因送朋友到此?！蹦棠锏溃骸跋喙F府，坐落何街，高姓大名？”李生答道：“舍下在永壽街內，姓李名花，字是春發(fā)。”奶娘道：“原來是李相公，在庠在監(jiān)呢？”李生道：“草草入泮，尚未發(fā)科。”奶娘道：“如此說來，相公是位秀才了，失敬失敬?！蹦棠镉謫柕溃骸傲钭鹆钐孟刖憧到　！崩钌溃骸安恍译p親早逝?！蹦棠镉謫柕溃骸靶值軒兹?？”李生道：“并無兄弟，只是孤身?！蹦棠镉謫枺骸跋喙啻憾嗌?？”李生道：“今年虛度十九歲了?！鼻锷徢那膶δ棠锏溃骸皢査榕浞瘢俊蹦棠锼靻柕溃骸跋喙衅奘颐?？”李生背身說道：“這女子問出此言，大非幽閨靜守之道，待俺去也。”遂乘馬而回。正是：

桃花流水杳然去，道是無情卻有情。

奶娘向秋蓮道：“你看那生，見問出妻室二字，滿面通紅，竟自去了。真乃至誠君子。”秋蓮亦贊嘆道：“果然穩(wěn)重。”奶娘道：“你看他將銀子丟在地下，不免拾起回去罷了?！鼻锷彽溃骸叭螒{奶娘?！蹦棠锏溃骸疤J柴其實不慣彩拾，只斲得這些，待我捆起來，一同好走?！币宦飞蠘O口夸獎道：“大姐你看這佛心人，叫人可欽可敬。又疏財又仗義，真誠老實，絕不輕狂?！鼻锷彽溃骸罢?。與吾家從無半點瓜葛，虧他這般周濟?！蹦棠镄φf道：“大姐你若得嫁這個才郎，可謂終身有托了?！鼻锷彽溃骸拔遗c你是何心情，還講此風話。至于婚姻，全憑爹媽主張，說他怎的。”二人講話中間，不覺太陽將落，已到自己門首。

不知到家，賈氏如何相待，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