淞隱漫錄 海底奇境

聶瑞圖，字碩士，一曰祥生，上元諸生也。聶素稱金陵巨族，至生尤豪富，幾于田連阡陌。生不工會計，一切悉委之于人，讀書作文之外，了不問家人生產(chǎn)。耳甚聰，能聞數(shù)十里外哄斗聲，人因呼為“三耳秀才”。生平喜講求經(jīng)濟，而尤留心于治河。凡古今水利諸書，閱之殆遍。笑曰：“此皆非因時制宜之術也。治河宜順其性，導之北流，又宜多浚支流，以分殺其勢。今北方井田既廢，溝洫不行，水無所蓄，坐令膏腴之壤，置為曠土，甚可惜也。方今東省水發(fā)，多成澤國，民嘆其魚，當軸者徒事賑恤，而不知以工代賑之法。與其筑堤，不若開河，要使東北數(shù)省環(huán)繞瀠洄，無非河之支流，以漸復古昔溝洫之舊，然后以次教以耕植，俾北民足以自食其力。今日既行海運，勢甚便捷，河運可不必復。如虞后患，則莫如自筑鐵路?！鄙终撊绱?。而人多笑之。

生胸襟曠遠，時思作汗漫游。時國家方重外交，皇華之選，絡繹于道。有某星使持節(jié)出洋，生以策往干之。星使雖側(cè)席延見，但以溫語遣之而已。生曰：“我所以見之者，冀附驥以行耳。彼徙以虛禮是縻，置而弗用，我豈不能自往哉？”立登郵舶遄征，囊資充裕，行李赫，見者疑為顯要，所至各處，無不倒屣出迓，逢迎恐后。所攜舌人四：一英，一法，一俄，一日，以是應對周旋，毫無窒礙。每遇地方官延往宴會，輒有贈遺，盡皆珍異，西國婦女所罕見也，因之酒食征逐，殆無虛日。生性既風流，貌尤倜償。游屐所臨，輒先一日刊諸日報，往往闔境出觀，道旁摘帽致敬者，亙數(shù)里，星使無其榮也。歐洲十數(shù)國，游歷幾周，瑞國地雖蕞爾，水秀山明，尤所心賞。瑞書塾肄業(yè)女子曰蘭娜者，美麗甲泰西，聰慧異常。一見生，惘然如舊相識，邀至其家。女固素封，所有中國之綺羅物玩無不備。詢其由來，乃法廢后內(nèi)府之所藏也，法后出奔，多寄儲其舍，后以具價得之。生見之，倍加贊嘆。女擇其中尤寶貴者數(shù)種以貽生，生謙不敢受，曰：“此天上珍奇也。偶爾相逢，詎敢膺此非分？”女曰：“非此之謂也。以遇言，則萍蓬異地；以情言，則金玉同心。區(qū)區(qū)微物，又何足辱齒芬？”強納之于生袖。

生居浹旬，別女登車，擬乘巨舶從倫敦至紐約。方渡太平洋，忽爾風浪陡作，排山岳，奔雷電，不足以喻其險也。生強登舵樓，舉首一望，則銀濤萬丈，高涌舶旁，勢若挾舟而飛，不意豐隆猝過，遽卷生入海中。于時舟師舵工欲施救援，莫能為力，惟有望洋驚惋而已。

生但覺一時眩暈欲絕，少蘇，啟目視之，山青水碧，別一世界，絕不知身在海中也。方訝適在海舶，頃何至此，豈出自夢幻哉？舉足行三四里，但覺鳥語花香，奇葩瑤草，疑非塵境。時腹中稍饑，仰首見枝頭桃實累累，紅暈欲滴，摘食二三枚，頓覺果然；桃味芳馨甘美，沁入肺腑，生平所未嘗也。生偶見溪澗之旁有細草一叢，嫩葉柔條，綠色可愛，舉手拔之即起，嗅之，其香參鼻觀，根柢有圓粒若蒜頭，去其外皮，內(nèi)白若雪，食之殊甘，頃刻間陡覺精神煥發(fā)。生知非凡草，拔取十余株，裹之以巾。

迤邐再前行，遙望有茅屋數(shù)椽，依澗而居。極力趨就之，倏忽已至，徑渡略，叩門。門啟，雙鬟出應客，俱作中華妝束，問生：“適從何來，欲竭室中何人？”生囁嚅無以應，但曰：“失路經(jīng)此，愿求指引?！表汈?，有老媼出，白發(fā)蒼顏，龍鐘已甚，導生登堂，曰：“老身鐘漏并歇，何處貴人，辱臨敝地？”生告以將往紐約，不知何故到此。媼曰：“是非老身所知也。適有西方美人新至此間，可自往問之。”命婢引生入后堂西閣。其地石峰森立，巨池約十余頃；白荷花萬柄，搖曳風前，芬芳遠徹；閣四周皆欄桿，矗峙池之中心。生遙睹一女子，西國衣裳，凴欄獨立，霧云綃，皓潔耀目，彷佛霓裳羽衣，來自天上。近即之，非他，即瑞國女子蘭娜也。彼此相見，各懷疑訝。女曰：“自別后，心殊悒怏。我母欲余破寂消憂，偕往法京巴黎，居未匝月，逭暑于英之蘇格蘭，余以過都華河失足墮水。主者憐余盛年殞于非命，令至此間享受清福。聞君欲往美邦，何為來此？君殆不在人間世耶？”言罷，凄咽不勝。生曰：“余固未知身之已死也：如果沒于洪濤，獲此妙境，真覺此間樂不思蜀矣，況復日對麗人如卿者哉？”女曰：“余企慕中華久矣，顧語言文字，素所不習，未知從何下手。君肯悉心相授否？”生曰：“此亦何難。但愿長相聚首，則死固勝于生也?！本泳弥疾介T旁，驟聞波濤洶涌聲，出門外咫尺，則水若壁立，無路可通，急入告女曰：“此間殆將遭玄冥一劫，成一片汪洋境矣。”女笑曰：“敬為君賀，君自此可出海底而復至人間矣。特我兩人別離在即，不可不設筵餞別，以盡我心?！绷⒑魪N娘作咄嗟筵。酒半，女捧觴至生前，曰：“請盡此一杯，當為君歌一曲，以代驪歌。數(shù)年以來，學習華音，頗有所得，若有感觸，偶爾拈毫作一二小詞，當亦不讓于人。君可細聆，正其訛舛，作顧曲之周郎，何如？”言竟，女即彈琴抗聲而歌曰：日升于東兮月生于西，晝夜出沒而不相見兮，情亙古而終迷。嘆人生兮道途之長域，而悲夫壽命之不齊。何幸云萍之忽聚兮，難得此數(shù)載之羈棲?？傆X別長而會短兮，不禁臨觴以心凄。識合離之有數(shù)兮，勿往事之重提。贈子兮畫槳，送子兮前溪，從茲相隔兮萬里，徒恃此一點之靈犀。

歌罷，涕不能仰。生慰藉再三。女命婢舁一小艇出，置之門外，令生坐其中；旁迭四五囊，悉儲珍寶。謂生曰：“曩贈君物尚在否？”生探之袖中。女揀取一珠，作黑色，曰：“此龍宮辟水珠也?！庇帜橐稽S色珠，示生曰：“此兜率宮定風珠也。持此入海，如履平地矣?！毖杂櫍寺暣笞?，舟亦上升。女遽闔門入。生不禁大號?；厮紨?shù)載歡娛，真如一場短夢。小舟浮沈海中，杳無涯際，奚啻一葉。生視其囊，皆皮篋也，管鑰悉具。偶一伸足，覺觸處膩然有物，取視之，棗糕也，食之因得不饑。嘆女慧心周至，為不可及。

經(jīng)三晝夜，抵一處。燈火萬家，異常熱鬧。登岸詢之，乍浦也。呼人攜取行囊，舟泛泛自去。生啟篋檢點，金錢外悉珠寶鉆石。生思上海為天下□□之最，必有售者，乃取道滬瀆，小憩于覓閑別墅。僅售百分之一，已得萬金。時有碧眼賈胡知生懷寶而歸，叩門請見。生示以鉆石一，巨若龍眼，精瑩璀璨，不可逼視。請價。曰：“非四十萬金不可?！痹唬骸罢搩r亦殊不昂，顧此惟法國方有之，足下何從而得哉？”生曰：“中華寶物流入外洋，豈法王內(nèi)廷之珍不能入于吾手哉？”賈胡又以減價請。生曰：“方今山東待賑孔殷，茍能以三十萬拯此災黎者，請以畀之?！辟Z胡曰：“諾?！陛偨疠d寶去。人咸高生風義為世所寡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