淞隱漫錄 盜女

呂牧，字季犖，江都人。武世家也。生時，母夢一美少年擐甲戴冑，手持雙戟，揖而言曰：“我漢時呂布也。今將誕生君家，其善視之。”徑以戟撞母腹，大驚遽醒，即覺腹痛，頃之，產(chǎn)一男，廣顙豐頷，狀殊岐嶷。母因向人緬述夢兆，父聞之，以為不祥，曰：“是非保家之子也?！?br>
及長，膂力絕人。好馳馬試劍，尤善使槊，能于百步外飛槊擊人，百不失一。性善怒。有犯之者，輒欲刃人腹。曾在金陵觀武試，上下江諸士畢集，武會元陸梅舫為教習(xí)師，集眾廣場，演試各技，并請眾前角力，自詡行盡天下，無與抗手者。陸喜舞劍，揮霍縱橫，盤旋下上，久之但見劍光，不睹人體。眾咸鼓掌稱贊，謂得未曾有。

劍收人見，從容謂眾曰：“有肯前來較藝，能出我上者，愿奉百金為壽。”幾上陳二巨錠，燦然眩目。眾莫敢應(yīng)。生奮然進(jìn)曰：“某雖不才，愿一角優(yōu)劣，何如？”陸見其體狀魁偉，知非凡流，因問：“刀劍拳棒，君將何擇？”生曰：“請一一角之。茍有一不如君者，非夫也。”及兩相交手，各得平等。生再請斗力，指廟門外石獅曰：“君能舉之否？”陸曰：“能?！币噪p手持之，環(huán)行一巡，觀者皆喝采，稱為神力。生笑曰：“是何難哉！”以左右手挽兩獅，捷行廣場中如飛，頃之放下，東西各易其處。眾舌撟不得下。陸下拜曰：“君真天人也。甘居下風(fēng)，愿以兄事。”命從人持百金贈生。生一笑卻之，掉臂竟去。

旁有一翁，虬髯燕頷，前問生姓氏。生具告之。邀生至酒樓，三酌而別，謂生曰：“他日如行山東道上，有相犯者，乞道賤名，當(dāng)可相見?！庇谛厍俺鲆蝗切∑祛唬骸坝鰰r以此示之。某復(fù)姓諸葛，字仲仁。齊魯以北，無不知有弟者?！辟缮聵牵唐鸵芽仳T來，策馬絕馳，其去若駛。生歸，置旗于行篋中，初不以為意。是科登武解元第。

明春公交車北上，皆以第一人獲捷。都中人士，皆仰生名，贈縞投，殆無虛日。出京遄歸，取道濟(jì)南。行經(jīng)荒野，林木蔽虧，眾謂此間恐有伏莽。生方抵掌雄談，笑謂：“鼠輩何足慮！”按轡徐行，自鳴得意。忽聞空中鳴鏑聲，一矢鏗然著車上，車夫股栗不敢前。生縱馬入林，瞥見四五人驟馬馳至，各以器械奔生。生仗劍敵之，眾刀有若流星掣電，總不離生之前后左右，方知為勁敵。林中復(fù)有數(shù)十人突出，將車輛行李，盡驅(qū)以去，速若馳。四五人者見去已遠(yuǎn)，致聲“孟浪”，相繼馳去，忽焉已渺。

生回顧同行諸人，嗒然若喪，宛如木雞。嘆曰：“作老娘三十年，今日竟倒繃嬰兒矣！”因令眾且回逆旅，“我當(dāng)匹馬往追之。”疾行三十里許，山路崎嶇，松杉叢雜，馬不得前。方踟躕間，見四五人者聯(lián)騎而回，謂生曰：“君呂季犖耶？幾誤乃公事。君昔日好友特囑迎君。君同行者亦將俱至矣?！彼煜买T為生執(zhí)鞭，或推之，或挽之。

須臾，已抵一甲第，榱桷崢嶸，宛同閥閱。閽者入報(bào)，主人即已出迓。視之，乃去年酒樓中虬髯客也。執(zhí)手殷懃，倍言渴慕，并曰：“君殆忘余昔日之言耶？若非見篋中小旗，則將交臂失之矣?！彼煅由翘?，重行相見禮。特開盛筵款生。山中賓朋畢集，排日為歡，連環(huán)轟飲。

數(shù)日，生辭欲行。虬髯客曰：“知君未婚。余有一女，愿供箕帚；將來臨陳殺賊，亦可少助指臂。”生囁嚅不敢答。虬髯客曰：“若論女貌，當(dāng)亦不讓紅綃、碧玉一流人。”因傳語內(nèi)堂，裝女出見。頃之，環(huán)佩聲鏘，麝蘭香溢，一女子已亭亭至前。諦視之，秀容奪目，媚眼流波，天人不啻也。由是生意遂定。即擇吉期，成嘉禮焉。卻扇之夕，儀態(tài)萬主，燈下視之，尤覺艷絕，伉儷之篤，有若漆膠。生日在山中，無可消遣，惟以書史自娛。屋后有小園，花木繁綺，池石清幽，生日登陟其間。或偕女覓句聯(lián)吟，敲棋讀畫。一日，獨(dú)出散步，從石洞出，渡一小橋，則有一軒在焉。軒中陳設(shè)俱備，鼎彝古雅，筆硯精良。幾上有惲帖四冊，題曰“倩珠女史清玩”，知為女之書室。近窗膽瓶中供梨花一枝，清芬四襲。懸一楹聯(lián)，云：“寶劍有時思出匣，玉人何處教吹簫。”乃女所自書，筆致娟秀，不讓南田也。生方擬再觀，而女已從旁室入，笑曰：“郎亦在此耶？”生贊女文事之妙。女笑曰：“郎亦解彈琴乎？”爰解壁間所懸古琴，為弄數(shù)曲，其聲清越以長。彈既竟，女又笑謂生曰：“郎但言妾之文事，而不言武備，豈以弓馬刀槊非妾擅長乎？”即于錦囊中出一古劍，示生曰：“此歐冶子所遺也。”上有七星，以應(yīng)象緯。劍甫脫匣，秋水凝神，寒霜斂鍔。女舞于中庭，若宜僚之弄丸，頃刻間，萬丈寒光，逼人毛發(fā)。生曰：“卿具此妙手，何患不摧堅(jiān)折銳哉？”

是夕，女獨(dú)歸房，屏去侍婢，背燈兀坐，欷◆不樂。生斜倚女肩，問女曰：“卿必有心事，抑何愁思乃爾？”女曰：“君以臚唱第一人獲登侍從之班，榮亦極矣，恩亦至矣，致身功名，當(dāng)思自奮。此盜窟也，安可久居？郎其速作歸計(jì)，妾愿相從?！鄙沈镑浊才疄閭商秸撸驀@曰：“卿言亦是。然大丈夫來去當(dāng)光明磊落，丈人待我厚，是以不忍遽離，終思得當(dāng)以報(bào)，然后行。”女乃嘿然不言。

居兩月馀，有來報(bào)某顯者休致歸田，挾重資出京，可邀而劫也。然有保鑣者二人，皆擅絕技，計(jì)前日所遣四五人尚可力敵；保鑣者有一女子，頗能劍術(shù)，非女公子親往不可?！彬镑啄肆钯恢閺亩艏緺巫糁Ｐ鲋谘帻R交境。因近廛市，遙綴焉；甫臨荒僻，伏猝發(fā)。生挾彈先驅(qū)，眾咸辟易。女子躍馬擬生，劍不及生者寸許。生轉(zhuǎn)伏馬腹下避其鋒，劍忽折為兩，蓋女從旁發(fā)丸救之也。連發(fā)九丸，一中女子額，始逸去。生縱身飛立馬背，向空擲槊，二保鑣者皆殞。悉括其輜重，從容遄返。既歸，張燈開宴，特斟三巨觥屬生曰：“一以慶子之功，一以餞子之行，一祝子他日為好官。”生立盡之。眾知生有歸意，咸來勸飲，獻(xiàn)酬交錯，罄無算爵。

生與女昧爽即發(fā)，初抵里門，親串咸來問訊，－－－蓋同行者先歸，傳生為盜所殺，今知其無恙，爭相慶賀。或有詢女居里者，生飾詞應(yīng)之。出資營建室廬，煥然一新。生后官至江西提督。偶以閱操過鄱陽湖，忽上游有艨艟數(shù)十艘，截流而下，金鼓齊鳴。方驚以為盜船，戒具以待。既近，則見盛服坐于首者，虬髯也。不期而見，彼此歡然。虬髯逕過生舟，揖生曰：“君今貴矣。尚憶老夫乎？”生執(zhí)子婿禮甚恭，言：“女日夕思慕綦切。闊別十馀年，雁杳魚沈，能不令人想殺！”虬髯曰：“別后山中頗獲安居。前歲中秋，招眾賞月，轟飲無不沈醉。忽聞門外馬嘶人沸，列炬若晝，一女子率眾官軍斬關(guān)逕入，但見火光中指揮殺人，頭顱紛落，我竭生平伎倆敵之，終不能勝，丸劍悉被收去。彼劍鋒已將及我，幸得汝師舊劍囊蒙首，奪門奔出，回望舊巢，已在灰燼中矣?！鄙勓裕酁閲@惋不已。因問女子何人。曰：“其貌絕美，額有瘢痕?！鄙腥挥虚g，曰：“此必保鑣女子也，來報(bào)昔仇耳?！彼煸兘駥⒑瓮?。曰：“將至海外覓曠土，為扶馀國王矣?！焙艟婆c生痛飲。酒酣，解胸前寶石一串，五色具備，光怪陸離，曰：“以此貽倩珠卿存記念?！滨咱劦羌褐郏瑩P(yáng)帆鼓浪而去，轉(zhuǎn)瞬已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