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度梅 第二十三回 撞巡更梅生改姓遇門生馮公薦友

詞云：

二子窮途被難，路逢古廟棲身，不防巡緝眾兵丁，鎖拿船中審訊。即日各奔東西，惶惶實(shí)屬堪憐。烏臺(tái)一見從得細(xì)，細(xì)問家鄉(xiāng)名姓。

詩曰：

　　經(jīng)綸原屬占科場，耀顯榮封姓字香。
　　滿腹文章身遭禍，揮毫頃刻致呈祥。

話說那官長說：“請(qǐng)問尊姓大名，仙鄉(xiāng)何處？”良玉起身打一躬，即隨口應(yīng)道：“晚生姓穆名榮，乃是江南常州府人氏?！惫匍L道：“可認(rèn)得敝同年梅伯高之子梅良玉嗎？”良玉聽罷，嚇得一驚，道：“敝府梅先生遭變之后，他令郎良玉兄不知何方游學(xué)，晚生倒極認(rèn)得的。請(qǐng)問大人尊姓大名，仙鄉(xiāng)哪里？”

那官長道：“老夫姓馮，名樂天，字度修，乃江南淮安府人也。原任左都御史，自奸臣當(dāng)?shù)缹?quán)，著老夫與敝同年陳東初提兵剿滅胡虜。老夫與敝同年辭不能提兵調(diào)馬，圣上大怒，將老夫與敝同年一同剎職歸農(nóng)。今蒙圣天子洪恩，又復(fù)起任。也是天緣，老夫得遇賢契?！闭f話之間，馮公向書童吩咐道：“取副新鋪蓋與穆相公前艙安置，明日再請(qǐng)教罷！”良玉便站起身來，打躬道：“大人安寢。”梅良玉隨了書童，來到前艙安歇不提。

那馮公又著人示與岸上巡更兵丁知悉：“今有賊人不能擒獲，反將平人捉來，應(yīng)著地方官究治。念其巡更辛苦，姑念從寬，爾等下次小心，不可仍蹈前轍?！狈愿酪旬?，馮公方纔安寢。

家人自然出來呼叱一番。一家晚景已過。次日清晨，鼓棚內(nèi)吹打作樂點(diǎn)鼓。再講梅良玉雖得了安身之所，心中想著春生，一夜不曾合眼，淚如泉涌，又無處訪問，心中好生難過。又不知春生跑到何方，又不敢去著人找尋，只得苦在心頭，隨眾起行。無多時(shí)，起身梳洗已畢，書童道：“相公，老爺請(qǐng)用早飯。”良玉站起身來，抖一抖衣服，來到官艙；與馮公見過了禮，坐下。馮公笑道：“賢契夜來的佳作，句句金玉，字字珠璣，令老夫想煞也?！绷加翊蛞还溃骸按笕诉^獎(jiǎng)。晚生拙作，無非是鄙俚之語，焉足獎(jiǎng)贊？又蒙深恩，收留晚生于門下?！瘪T公呵呵大笑道：“老夫這樣窮官，怎敢有屈賢契大才？與各憲衙門相好的吏院，老夫自當(dāng)推薦，不負(fù)賢契之大才耳！”二人說話之間，家人已擺上早飯。二人謙遜一會(huì)，只得就敘個(gè)師生之禮坐下。用畢早膳，穆生與馮公談了些文章詩賦。忽聽得水手喧嘩，馮公問道：“什么人吵鬧？”水手稟道：“上水來了十?dāng)?shù)號(hào)坐船，也是打起的都察牌號(hào)，寫的是奉旨巡守河南。他船上那些少年的爺們，打我們船上的人，叫我們讓他。難道他們是都察院，我們不是都察院？”

只見那船上的家人，把艙門一開，走將出來，便問道：“借問爺一番，你們船上是哪位大老爺？”這家人回道：“俺門是江南淮安府馮大老爺，奉旨進(jìn)京赴任的?！蹦羌胰寺犝f是淮安府馮老爺，便說道：“敢煩爺們回稟一聲，說河北大名府鄒伯符老爺要見。”說話之間，不覺兩船已至睹面，船上家人回稟馮公。”馮公聽說，呵呵大笑，向著梅良玉說道：“這鄒伯符也是老夫得意門生。他若來見老夫之時(shí)，倘有機(jī)會(huì)可薦，老夫必為賢契尋潛身之所?！蹦羌胰寺牭霉邱T公的坐船，即位回稟鄒公。

鄒公即喚家人取下衣帽伺候，速備手本，便欲過船謁見馮公。于是，穿了衣帽，走上船頭，連忙把手本付與艙門家人，說道：“相煩通稟一聲?！蹦羌胰私恿耸直荆呦麓?，來稟馮公。馮公吩咐道：“有請(qǐng)！”把艙門一開，那鄒伯符搶行了幾步，將到艙門，馮公站起身來，迎將出來，說笑道：“賢契別來無恙？”鄒公道：“老恩師請(qǐng)上，待門生叩拜。”馮公道：“賢契一路風(fēng)霜，只行常禮罷！”于是，鄒伯符跪?qū)⑾氯?，說道：“門生一個(gè)庸才，得蒙恩師提拔，今日之榮，乃老恩師所賜也?！庇谑?，拜了兩拜。馮公扶起來，說道：“賢契請(qǐng)坐。”鄒御史道：“老恩師在上，門生不敢坐?！瘪T公道：“哪有不坐之理？”鄒御史道：“如此，門生告坐了。”于是，獻(xiàn)上茶來。馮公道：“賢契榮任河南，真是一輪明月，百姓沾恩?！编u公上前稟道：“今蒙皇上榮恩，老恩師提拔之力。門生在京都，哪一日不思念老恩師之金面？老恩師榮任進(jìn)京，門生正好早晚領(lǐng)訓(xùn)，不意又轉(zhuǎn)任河南，真是薄命之故耳！”馮公道：“賢契榮任省院，乃高才矣！所以圣天子托你以獨(dú)疆之重任。你須存忠愛之心，毋使有覆盆之嘆?！编u御史又打一躬道：“門生謹(jǐn)領(lǐng)老恩師圣訓(xùn)，銘刻在心?！北慊仡^向著家人說了幾句話，那家人領(lǐng)命去了。馮公問道：“賢契領(lǐng)敕辭行，可曾去拜辭盧杞爺嗎？”鄒御史道：“辭教之后，門生也曾去拜辭相國?！瘪T公道：“于今時(shí)世不同，正是：滿園樹木隨風(fēng)轉(zhuǎn)，為人豈不愿時(shí)行?！编u御史應(yīng)道：“正合此語?！睍炙土艘谎膊鑱?。

二人用畢，忽見鄒御史的家人，跪在馮公面前，捧上禮單，稟道：“我家老爺特備些須薄禮，請(qǐng)老爺全收?！编u御史站起身來，又打了一躬道：“門生日夜思量恩師，不能孝敬。今舟中偶然得遇老恩師，真乃門生之幸也。不堪薄禮，望乞老恩師笑納?！瘪T公一見禮單，聽得此語，把臉一紅，說道：“老夫與賢契是氣味相投的師生，難道不知老夫的心跡？況老夫從不受人絲毫饋送。”那鄒御史復(fù)打一躬道：“不堪之物，聊表寸心，以為老恩師榮任進(jìn)京賀敬。老恩師不必過謙?！瘪T公道：“承賢契厚愛，老夫領(lǐng)情就是。這禮當(dāng)老夫轉(zhuǎn)送于賢契榮任之賀?！编u御史道：“老恩師既不收禮，門生有句不知進(jìn)退的話，欲求老恩師。”馮公道：“賢契有話，但說不妨?！编u御史道：“門生領(lǐng)旨出京，未有贊助之人，欲求老恩師幕友多余之員，乞求轉(zhuǎn)薦一位。”馮公點(diǎn)了點(diǎn)頭道：“別事老夫不敢從命。若是請(qǐng)一幕友，極有干才的契友，既得其任，必得其人。只是到任之后，凡諸事有不決，可依他行，便能海底澄清。奈此人情性高，也是老夫得意門生，不知他可否？”鄒御史道：“不知此人可在舟中嗎？”馮公向書童說道：“將穆相公請(qǐng)來！”

不一時(shí)，良玉來至官艙，與鄒御史相見。書童送上茶來，三人用畢。馮公開言說道：“穆相公，這就是老夫的敝門生鄒再策，新任河南的省院，欲請(qǐng)賢契到衙內(nèi)，代為料理軍民錢糧，省諸事。吾想賢契可當(dāng)此任，休怪老夫無趣。”良玉未開言，鄒御史向著良玉說道：“老恩師道及世兄高才，諸事練達(dá)，弟不敢造次，欲求老世兄扶持，弟當(dāng)重重相謝?！绷加竦溃骸巴砩聵s，才疏學(xué)淺。在馮大人這里，無非辯論詩詞。況老大人乃省巡撫，有軍民錢糧盤駁文書等件，晚生恐不能當(dāng)此重任，有誤大人的政事?！蹦邱T公聽良玉這一番言語，哈哈笑道：“穆賢契太謙了。憑老夫這副識(shí)英雄的一雙眼睛，早瞧見你心中錦繡，日后的收?qǐng)觥庇窒蛑u御史道：“他年功名還在你我之上?！彪S手在袖中取出梅良玉所做的一篇文章，遞與鄒伯符道：“這就是穆賢契的佳作?！编u伯符接過來一看，真正是錦心繡口，因贊道：“老恩師眼力真乃是超神與圣之先見也。使門生甘拜不辭矣！”良玉道：“鄙陋之章，敢勞二位大人過贊，使晚生無容身之地?！瘪T公向鄒御史道：“賢契請(qǐng)先過船去料理迎接，再請(qǐng)穆相公過船?！编u御史站起身來，打了一躬，告辭道：“門生領(lǐng)命?！庇窒蛄加竦溃骸袄鲜佬謺喝蒈囻{，俟弟返船，即當(dāng)掃徑迎接?！绷加竦溃骸安桓?！門生自當(dāng)進(jìn)謁?！备鞔蛞还?，告辭而行。馮公相送，鄒御史道：“請(qǐng)恩師留步?！瘪T公道：“哪有不送之理？”又見良玉也送將出來，回說道：“世兄因何送起弟來？”馮公回頭說道：“穆相公，哪有客送客之理？

老夫代送罷！”良玉道：“遵二大人之命，恕不敬送?！庇谑?，一躬而別，回轉(zhuǎn)艙中。馮公把鄒御史送至門口，鄒伯符打一躬道：“老恩師請(qǐng)轉(zhuǎn)”。馮公道：“老夫有一言奉囑?！备蕉吐?，便說道：“這穆相公，其實(shí)淡泊。賢契受任之后，凡事俱要看老夫之面，依得的事，可依他幾件，則感之不盡矣！”鄒御史道：“無不遵命?！庇谑牵执蚬溃骸坝凶锪?，”過船而去。穆生接住馮公。馮公一手相挽，說道：“賢契，那鄒伯符乃是第一個(gè)得意的門生。我見他家人說道，是河南都院，我就有薦賢契之意。及相見之時(shí)，他又送些什么賀禮來，與老夫復(fù)任之敬，被老夫搶白了一場，倒有不好薦賢契之意。今是他諄諄相求，老夫方纔把賢契推薦。賢契若到他任所，自然是經(jīng)濟(jì)之才，必?zé)o輕狂暴躁之事。他若待之不恭，諸事倔強(qiáng)，賢契可寄書與老夫，我自有處分。”良玉打一躬道：“晚生蒙大人如深恩，不知可有報(bào)答之日否？”馮公帶著笑走入后艙。封了兩封贈(zèng)儀來到官艙，叫書童捧到良玉跟前，笑說道：“賢契，老夫是個(gè)窮官，無以為敬，聊表寸心?！绷加褚还溃骸巴砩纱笕嗽耘啵秩蠲?，使晚生卻之不恭，受之有愧。若是晚生不受，大人必罪晚生?！瘪T公哈哈大笑道：“賢契真乃是老夫知心人也。只是相會(huì)得遲，相離得速?！绷加衤犃诉@番言語，便慘然掉下淚來，說道：“晚生得遇大人，正好盤桓，不覺又是分離?！瘪T公道：“俱是乾坤內(nèi)，何須嘆別離？”正說之間，家人稟道：“鄒老爺差人來請(qǐng)穆相公過船?！?br>
良玉一聞此言，便站起身來說道：“大人請(qǐng)上，晚生就此拜別?！?br>
馮公道：“莫言分別二字?！奔捶愿兰胰耍骸伴_飯，老夫與穆相公吃?！辈灰粫r(shí)，家人送酒飯來，與穆相公餞行。

馮公斟上一杯酒，雙手遞與良玉道：“賢契，異日鵬程萬里，莫把老夫做陌路之人?！绷加窠舆^酒來道：“晚生多蒙老大人提攜之恩，倘有寸進(jìn)，須當(dāng)涌泉相報(bào)，決不忘老大人寬宥之恩矣！”于是，二人飲酒數(shù)巡。肴饌擺列，二人用畢。馮公吩咐家人取過一個(gè)衣箱，將那程儀放在箱內(nèi)。又見書童捧了幾件衣服，向箱內(nèi)件件放下，又將箱子鎖了，將鎖匙送于馮公。馮公將鎖匙付于良玉，說道：“賢契，這幾件衣服，勿嫌粗俗，留在身邊，早晚更換一更換。”良玉見馮公如此過愛，只得站起身來，拜伏于地，便說道：“蒙大人知遇之恩，又屢承厚賜，晚生何日?qǐng)?bào)答？”馮公扯住道：“賢契，說哪里話來。那鄒伯符乃欽命軍門，你可收拾過船去罷！”于是，二人留戀不舍，細(xì)說了一番，只得分手。馮公送良玉至艙門，良玉打一躬，告別過船。馮公命家人將衣箱行李，隨后一齊送過船去。但不知那鄒伯符是如何迎接穆相公過船。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