醒風流 第三回 義埋金憤志讀書　悲蕩產(chǎn)呼號驚宦

　　大廈原非一木支，
　　欲將獨力拄傾危。
　　癡兒不了官中事，
　　男子要為天下奇。
　　當日奸諛皆膽落，
　　平生忠義只心知。
　　端能飽吃新州飯，
　　在處江山足護持。

話說梅公子獨自一個悄悄回家，一路上好不凄楚傷心。不幾日，到了家中，虛空排起孝堂，設個靈位，備些祭禮拜奠，放聲大哭道：“父親捐身為國，固已盡忠于朝廷。孩兒蒙恩撫育，未得答報于罔極。早失怙恃，出則銜恤，入則靡至，何造物之處我太刻也！不共戴之仇，何日可報？矢青云之志，誓不俱生。冥冥之中，當必有以佑我矣?！笨薜炝艘换?，恰徐魁也回來了，將買棺收殮，寄柩云水庵的事，細細述了一遍。那梅公子哀痛迫切，苦志守孝之情，不必細述。

且說梅挺庵父子，平日不喜廣交結(jié)納，況世態(tài)炎涼，若梅挺庵衣錦榮歸，自然車馬填門。如今聞他死了，那些趨炎附勢的，誰肯來睬這個窮公子。連向日看管房產(chǎn)的家人，看見公子回來如此光景，也安身不牢，竟自別尋頭路去了。只有幾個道學老朋友，過來吊慰了一番。自此門庭冷落，正合了梅公子的心，正好杜門不出，潛心誦讀。向所遺薄田百畝，俱是秀水縣的水田，大熟年時，每畝不過收得五、六斗，兼連年水旱不均，錢糧也支持不來，那里有蓄積餬口。虧了徐魁，在外做些小生意，每日趁得幾分，聊充薪水之費。梅公子只是用心讀書，那個貧字，倒也不在心上，將就挨過日子罷了。過了兩日，誰知福無雙至，禍不單行，忽然從天降下咸陽一炬，竟把這幾間房子，燒得干干凈凈。梅公子只抱得殘書數(shù)卷，此外并無一物余剩，弄得主仆二人，走頭沒路。有一首詞，單道梅公子連遭顛沛的苦楚：

時乖運艱，困英雄這般?？傆袧M腹文章翰，難醫(yī)目下饑寒。指望災星退遠，誰知火德來垣。造物生才非易，故遭如此淹蹇。右調(diào)《清平樂》

話說梅公子做人，最傲氣的?？此∵@個表字，便見他一生為人的秉性，雖到此地位，他豈肯去吞聲啞氣，仰面求人。主仆二人，躊躇了一回，無家可投，無路可奔。欲待要到趙汝愚處棲依，又無盤費。即去亦未知他肯留不肯留。前后思量，不覺嗚嗚咽咽，哭將起來。正在悲傷之際，一個和尚走來，一看，大涼道：“呀！原來是梅公子，大相公為何在此悲哭？”梅公子抬頭一看，認得是園覺師父。遂拭淚將被火焚得罄盡、無處棲依的話說罷又哭。園覺道：“阿彌陀佛，先老爺這樣精忠報國，不過遺得這幾間房子，相公所賴安身讀書的，今又回祿了?；蚍鹛旖璐祟嵟?，磨勵相公的志氣。有二句話說得好，『不是一番寒徹骨，怎得梅花撲鼻香』。相公且休要悲傷，貧僧有一個計較在此，荒剎幽僻，盡可朝夕誦讀?！泵饭又轮x道：“如今只剩兩個光身子，弄得一無所有，怎好白白攪擾佛家，于心何安?！眻@覺道：“相公說那里話，從來天運循環(huán)轉(zhuǎn)，富貴輪流做，誰人保得無落難的日子。但恐伏侍不周，相公幸勿見責?！庇谑菆@覺攜了梅公子的手，徐魁捧著書，一路閑話，同到寺中。正是：

　　卻到水窮山盡處，
　　忽現(xiàn)山河大地來。

這和尚法號叫做園覺，就在西門外萬壽庵內(nèi)出家，庵內(nèi)只有四、五個僧人，雖出去應酬經(jīng)懺，卻也多是苦修行的，不比別個寺中飲酒食肉之徒。這庵當初虧梅挺庵護法起造，園覺不忘舊德，一見梅公子落難，便慨然留在庵中，供給讀書，猶如見了親生父母一般。當今世態(tài)惡薄，忘恩負義，即至親骨肉也不肯，而況吃施主穿施主的和尚，也難得園覺這樣義氣。

且說園覺攜了梅公子的手，同至庵中，開了一間小房，卻也精潔幽雅，盡可娛目。中間掛－－幅觀音大士像，一盞禪燈，一爐好香。側(cè)里設一張竹榻，掛一條梅花紙帳。庭子內(nèi)栽著些野草閑花。梅公子進去一看，卻悲中帶喜，感謝道：“多蒙師父厚德，好一個潔凈所在，正可讀書?！眻@覺道：“相公你只管用心誦讀，以圖大事。每日粗茶淡飯，貧僧自當支持送進，不必分心過慮?！泵饭釉偃屑ぶ轮x，園覺自出去料理不題。

話說徐魁，見主人有了安身處，便覺放心，將書放在桌上，復身再到回祿處看看，或有燒剩的家伙木料，拾些來做柴燒也是好的。走不多幾步，正撞著了趙汝愚的家人周成。問道：“周阿叔，你從那里來？”周成驚喜道：“正好，我特來尋你們相公，老爺差我送書問候。方才到府上，看見被火燒得可憐。問近側(cè)人家，多不知相公下落，正在此憂悶，無處尋訪，不意撞著老哥，快些領我去。你們相公的命運，為何這樣不濟？”徐魁道：“周阿叔，不要說起，我們相公是一個嬌養(yǎng)書生，怎受得這般狼狽，叫我有力沒用處，幸虧這里師父救星?！蔽醇罢f完，早到書房門首。梅公子見了周成，不覺悲喜交集。悲的比往日見時，榮辱大不相同，喜的今遭患難，幸有故人相訪。急問道：“你家老爺可得知我家老爺?shù)氖旅?？”周成道：“怎么不知，半路上就聞得兇信。老爺一時悲憤，兼冒風寒，至今調(diào)理未愈。料相公必定回家，不能自來吊奠，特遣小人聊具奠儀，致書問候。不意相公房子又被火焚，遭此折挫。我今回去，若老爺?shù)弥?，自然更增悲痛?！?br>
說罷，解開行李，將書信并奠儀一封，雙手奉上。梅公子接了，拭淚說道，“何必嘆要你們老爺費心。今日晚了，你且住在此，待我寫了回書，明早打發(fā)你去罷?！毙炜艹傻酵獍菜薏活}。

卻說梅公子拆開來書，看了傷悼他父親盡忠罹禍，次及安慰勉勵發(fā)憤讀書的話。又流了許多眼淚。躊躇道：“這個奠儀，論起理上不該受他的，但我今正在難中，只得且受此以救燃眉?！睂懥嘶貢?，明早對周成道；“你回去多多拜謝老爺，當自保重貴體，不可因我過傷?！敝艹蓱Z。梅公子與他勞金一兩，再三不肯收，竟攜了行李而去。不一日，到了家中，將梅公子房屋被焚、避難庵內(nèi)，撞見徐魁引見的話述了。趙汝愚驚愕道：“你何不請梅相公到我家里來讀書？”周成道：“小人也曾這樣說，梅相公不肯，道庵內(nèi)清凈適意，權(quán)且安身，回去多多拜謝老爺罷。”趙汝愚嗟嘆不巳。拆開回書看道：不肖年侄梅干稽顙拜復老年伯大人尊前：言念樽酒徘徊，河梁分袂。欽年伯心托煙霞之芳蹤，堅貞高韻，痛先人身經(jīng)世網(wǎng)之多愆，橫罹奇冤。我生不辰，零丁孤苦。晨坐忽感，則爪指亂爬，夜寢偶及，則涕泗被面。俯仰之際，哀憤俱生。猶以為數(shù)椽茅屋，百畝荒田，聊棲遲以樂饑，對遺書于手澤，孰知修補未遑，一炬遽燼?？厥咨n蒼，何其酷耶！猿嘯未聞而腸枯寸寸，禽聲幾聽而淚進雙雙。喪家何投，窮途莫訴。幸遇萬壽庵僧，見此狼狽，頓起隱痛，暫托棲依。不禁搔首青天，未知何日得酬夙愿也！承寵〔照〕拂，并賜奠儀，斗膽收領，感愧交集，援筆酸辛，臨夙嗚咽?？戳T，也掉了幾點淚，以后時常遣人問候，周給些盤費，不在話下。

卻說梅公子正在難中，只得受了趙汝愚送來的奠儀，約有二十兩之數(shù)，卻是雪中送炭，不比錦上添花。便把一半送與園覺，又將四，五兩來，主仆二人做了些衣服。所余的銀子，付徐魁做些生意，以助燈火之費。又虧趙汝愚不時差人周濟，因此安心發(fā)憤讀書，晝夜不徹。讀一回，忽然思量著父親死得慘傷，又哭一回。書聲的悲切，與哭聲的凄慘，連庵內(nèi)僧人，朝夕聽了，也不知出了多少眼淚。自此夜夜早起，埋頭苦讀。住了一年有余，連庵內(nèi)佛殿僧房，未嘗走遍。原來這庵內(nèi)僧人雖少，房子卻甚是寬澗進深，后面還有許多空房關(guān)閉著。梅公子一日偶然閑步到后邊，靜悄悄獨自一個，口內(nèi)吟著古詩二句道：“『曲徑通幽處，禪房花木深?！晃易∠掠心暧啵⒉恢竺嬗羞@樣清靜所在?！辈搅艘换兀娪袔组g房都是關(guān)鎖的。只見東首一帶小廊，隨廊轉(zhuǎn)折，有小門虛掩著。梅公子推門步進，乃是三間小坐，木幾竹榻，不甚修飾，自然雅淡，庭樹松翳，青草滿階。正在盤桓，見一對白蝴蝶，蹁躚而來，隨風墜落草內(nèi)，良久不見飛起。梅公子恐受草內(nèi)蟲傷，動個愛物的念頭，撥草尋覓，但見一塊方磚浮動。梅公子道：“奇怪，難道鉆入這磚底下去不成？”隨即揭起方磚一看，老大吃了一驚，卻是白爍爍光耀耀的一壇元寶。大喜道：“皇天憐我窮困已極，冥冥賜我的?！绷⑵鹕韥恚饕晦D(zhuǎn)念道：“這銀埋在此處，畢竟是園覺的私蓄。士君子當見利思義，豈可妄動貪心。況古來懸頭刺股，映雪囊螢，那一個古人，不從逆境里磨煉出來的功名。倘日后奮翮青云，安往而不得富貴。若圖目下之富厚，豈不礙日后之功名。遂決意不動，將方磚仍舊蓋上，復取些泥來踏得結(jié)實埋好，攜上了門，歸到自己房內(nèi)。仔細想，那財是養(yǎng)命之源，卻是禍身之根。遂援筆作《銀賦》一篇，以矢志云：

屬西方之〔庚〕辛，合艮水以立名。德怨相半，貧富不均。造物賴以運轉(zhuǎn)，人民藉以滋生。窮酸賤土，驟得之而矜夸，浪游子弟，輕視之而揮霍。披霜戴月，履危涉險，逐蠅頭之微利，探虎穴以何辭。一錢逼死英雄，幾文頓起饑色。有君而名之日富，受奸惡之謀，忌勢利之逢迎，無君則目之曰貧，親朋?？制溏枞?，神鬼猶弄其衰運。居官由此分貪廉，為臣由此辨忠佞。婦人為你而敗節(jié)，丈夫為你而喪行。吁嗟哉！世境代謝，天道何常。嘆石崇兮安在，懷夷齊兮流芳?？傘~山與銀壙，亦夕露而朝霜：是以達入神悟，哲人智藏。齊萬化于渺渺，◆◆千慮于茫茫。感富厚之易盡，奮夙愿而難忘。愿堅志以自立，聊苦守以徜徉。

自此甘守貧苦，勵志發(fā)憤，并不提起此事。一夜讀到二三更時候，閑步庭中。此時正是深秋天氣，月色倍加皎潔，不覺詩興勃然，隨口拈七言律詩一首云：　　絳河清淺郁難開，
　　誰遣冰輪素影來，
　　南北關(guān)山同顯晦，
　　古今登眺幾悲哀。
　　無人肯解劉琨淚，
　　有容徒稱庾亮才。
　　獨惜石頭江上月，
　　年年空照雨花臺。

吟畢，佇立了一回，只聽得秋聲四起，蕭瑟驚人，觸著悲憤，不覺大呼一聲，星斗撼動，響〔應〕數(shù)里。歸到房中，放聲大慟一場，和衣而寢。只因這大呼一聲，有分教，梅公子恰如青龍與白虎同行，吉兇事全然未定。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