巧聯(lián)珠 第二回　議婚姻年侄執(zhí)柯　圖錢財(cái)陪堂定計(jì)

詩曰：
　　
　　共說乘龍好，門闌喜若何。
　　憐才寧一日，選貌待雙蛾。
　　道蘊(yùn)猶憎怒，郗郎世豈多？
　　最憐逢按劍，佳偶事偏磨。 話說賈有道為繆成親事，思量要破敗聞生，一夜不寐。次日早起，到了官船上來見方公。方公因?qū)λf道：“昨日托富子周的話，不知聞生今日來否？”老賈道：“正是！老爺如此注意他，他自然就該來拜?！闭f間，只見長班報(bào)道：“富相公來拜！”方公連忙叫請進(jìn)來。 富子周上船見了，投了帖子，送過下程，又送一本文稿，一冊詩稿。相送坐下，方公道：“昨日多擾！年丈曾會那聞兄么？”富子周道：“適才在敝友處道及老年伯之意，敝友極感，渴欲進(jìn)謁。因病未痊愈，一好即來奉候。”方公道：“學(xué)生就要開船，而此公又不得一會，奈何？”因留富生小酌。富子周道：“昨日〔那位〕賈令親在么？小侄有一刺奉拜?！狈焦校骸罢堎Z相公出來！”賈有道出來見畢，也彼此敘了幾句閑文。少頃，擺上酒來，方公就在席上看富生的詩文，連聲贊道：“詩文皆妙，而文更精熟，今秋斷搶元矣！”因說道：“詩與舉業(yè)，雖系兩途，以學(xué)生看來，原不相害。再沒有會做詩的人不會做文章也，沒有文字通的到會做詩，總之，才人無所不可?！备簧溃骸袄夏瓴哒?，是破世俗之疑?！狈焦虻溃骸皩W(xué)生偶有一近刻請教?！苯屑胰巳刹吭姼宄鰜?，遞與富子周道：“一冊請教年丈，這一冊煩轉(zhuǎn)致聞兄?！币騿枺骸奥勑譃槿撕稳?，是何等人家？”富子周道：“敝友尊公曾為邑令。敝友生得美如冠玉，為人瀟灑出塵，真是雞群叔夜。”方公聽了，越發(fā)大喜，對富子周說：“學(xué)生有一小女，年才及笄，也會吟哦幾句。等聞兄來會過，意欲煩年文執(zhí)柯?！备蛔又艿溃骸按四嗣朗?，小侄自當(dāng)效勞！”

正要說話，只見家人傳進(jìn)手本，稟道：“蘇州府推官錢爺要見。”方公看了手本，對富子周道：“此乃敝門生，年丈曾會過么？”富子周道：“錢公祖下車以來，小侄因無事不敢干謁，不曾會過。小侄別過，再來領(lǐng)教罷了?！彼旄孓o而去。

方公接錢推官進(jìn)艙。〔錢推官〕行過了禮，遞了下程、請啟，打一恭道：“門生今日才聞老師到此，候遲得罪！”方公道：“學(xué)生假滿入都，因限期已過，星夜進(jìn)發(fā)，所以貴上臺皆不及往拜，怎么又勞賢契見顧！就要開船，盛情欲不能領(lǐng)。”推官又打一恭道：“雖然老師急于進(jìn)發(fā)，定要屈留一日！”方公道：“學(xué)生不欲入城，心沃盛情罷！”錢推官道：“既然如此，門生移席到尊舟。”又吃了一道茶，告辭起身。 卻說賈有道在船艙里，心下想道：“這頭親事，老者已有幾分肯了。如今他要了小聞，難道我這三百兩銀子真沒有了不成！須得設(shè)個(gè)計(jì)，打退他才好?！闭谀抢锖鷣y想，只見方公送了錢推官進(jìn)來，對他說道：“適才錢推官來了，恐怕城里當(dāng)?shù)蓝家獣缘谩Ｎ揖鸵_船，只等那個(gè)聞生，不曾見得一面。據(jù)富家年侄說來，可謂佳婿。但畢竟親見其人，我才放心。”賈有道便說：“老爺所見極是！婚姻大事，潦草不得的，必須才貌雙全為妙。況且老爺如此門楣，只得這個(gè)小姐！不是子建之才，潘安之貌也配不過。如今少年的人，略有些才情，便十分浮動。前日敝府一個(gè)老先生也看得一個(gè)詩中意，不妨仔細(xì)，就把女兒許了他。不想是抄襲來的。后來悔又悔不得，誤了終身大事。如今老爺既不進(jìn)城，他又說有病不出來，不如讓晚生先去拜他一拜。果然才貌出眾，不是輕薄之輩，老爺再作商量。不然，我們就開船便了?！狈焦溃骸斑@也說得是。你就替我?guī)б粋€(gè)帖子去回拜富年侄，說我不進(jìn)城，不及回拜，就問他聞生住處。今日晚了，明日去罷。”賈有道欣然領(lǐng)命。

卻說富子周別了方公，竟往聞生家來。到了書房中坐下，聞生出來見了。富子周道：“兄意好了？”聞生道：“勉強(qiáng)起來，尚不能出履。”因問道：“拜過貴年伯么？”富子周道：“敝年伯多致意。他就要開船，渴欲吾兄一會?！币蛳蛐∈故种腥≡姼暹^來道：“這是他的詩稿，叫小弟寄來請教的?！甭勆舆^來，看了幾首道：“此老之詩甚佳！”因笑道：“紗帽中一般也有通的?！备蛔又芤残Φ溃骸凹喢鳖^肯替我們相與，自然通些?！倍舜笮Α８蛔又芤蛘f道：“方公酷性好詩，他一位令愛，也善吟詠，又生得有傾城之色。方才對小弟說，等兄去會過，要小弟執(zhí)柯。兄刻作速拜他一拜！”因笑道：“為老婆拜丈人，兄快些扶病而去！”聞生也笑道：“不要取笑。但知己之感，小弟明日就去?！备蛔又艿溃骸安宦犚娦〗悖闳绾慰闲?！”說罷又笑。 聞生就留富子周小飲。富生道：“這個(gè)算不得請媒，明日還要另吃?！甭勆溃骸靶〉茇M以富貴之女動心！但感他文章知己，不得不去一拜?！备蛔又芤蛘f道：“明后日寒族掃墓，不得功夫奉陪，奈何？”聞生道：“掃墓自是正事。但他船在何處？只要說了，便好問去?！备簧溃骸霸诖a頭上。舡上有復(fù)命的牌，極好認(rèn)的?！倍擞终f了些閑話，飲至傍晚而散。

聞生歸到房中，心下想道：“如今的人都是瞎子，哪里有認(rèn)得真才的，方公如此殷殷，真可謂知己。”又想道：“他一見我的詩，就要把女兒許我，此老真是憐才！我雖未見他小姐的才貌，想方公如此選擇，料也不是等閑。”就把方公的詩文拿來看了幾首，因有筆硯在手頭，就圈點(diǎn)了幾句。見題目上有《美人病春》的詩，因笑道：“老道學(xué)也做此風(fēng)流題目?！闭磿r(shí)，只見中間夾著一張花箋，寫得十分精楷，卻是一首回文詩。聞生拿起來看時(shí)，只見上面寫道：
　　
　　亭邊過雁塞天遙，日極晴樓倚細(xì)腰。
　　庭滿落花春寂寂，漏和寒雨夜瀟瀟。
　　青山遠(yuǎn)共愁痕黛，綠柳纖同病態(tài)嬌。
　　瓶墜井空釵斷股，屏云冷艷僂金銷。

聞生看了，不覺贊道：“好詩，好詩！字字清秀。且看倒讀何如！”又倒讀了兩遍，越發(fā)大喜道：“倒讀更佳，真可謂靈心妙手！”原來這首詩是方小姐做的，因誤夾在方公的詩里，卻被聞生翻著。道：“此詩辭既秀媚，字亦婉麗，是個(gè)女人的手筆。難道是方小姐的詩？不該遺失在內(nèi)的！”又想道：“莫不是老者故意要賣弄女兒的才華，故意放在里面的？也未可知?？傊绱思丫洌褪悄凶幼龅?，也算得個(gè)才子，何況女人！”又拿起來看了一回，十分愛慕，說：“若里是方小姐做的，若得他為妻，也不枉我一生求凰之念?！币髡b幾遍，恐怕夜深，就去睡了。

卻說賈有道次早起來，梳洗已畢，過來對方公說了，叫了自己跟的小廝，竟先到梁家來。原來這繆家住在章閶門里大街上，是個(gè)暴發(fā)的財(cái)主，家里是開絲行的，有數(shù)萬之富。梁文甫為人刻薄臭吝，真是一文不舍的。自己穿也不舍得穿，吃也不舍得吃，四季只是一領(lǐng)青布道袍，穿得又不像藍(lán)，又不像黑，直到六月里，才換一領(lǐng)粗夏布的道袍。如此吝嗇，偏生好奉承勢利，窮的親戚他一鐘茶也舍不得請，若是個(gè)勢宦，就肯大塊拿出來。兒子繆成買進(jìn)了學(xué)，那些先生騙他，說令郎高才，決要中的，做的文章大圈大點(diǎn)，他就信為實(shí)然，一心要替他定個(gè)做官的丈人。因與賈有道有些親，就想起方小姐來。只見這一日繆文甫同著幾個(gè)鄉(xiāng)下人，正在那里秤絲，賈有道走進(jìn)廳來，把扇子在他肩頭上打了一下說道：“文老好忙！”繆文甫正秤著絲，不知是哪一個(gè)，口里渾說道：“不敢！大官。”回轉(zhuǎn)頭來，看見是賈有道，連忙說：“原來是賈先生。得罪，得罪！”放下布衫袖子，替賈有道唱喏。就叫家人來富秤絲，自己陪賈有道坐下，說道：“前日小兒回來，說方老爺好個(gè)人品，又多謝你盛情，親事全仗大力！”賈有道說：“如今令郎在何處？”文甫說：“在學(xué)里。”忙叫來貴：“你到學(xué)里請大相公來，說方老爺那邊賈相公在此?！毙P應(yīng)諾去了。

不多一會，只見繆成搖搖擺擺回來，向賈有道作揖坐下?？娢母Φ溃骸澳懔糍Z相公吃飯，我去完了首尾。”因向賈有道說：“失陪！得罪！”竟自去了?？姵蓡柕溃骸耙鍪潞稳?？”賈有道說：“前日自你別后，我就把你的文章、人品極力稱贊，老者也有幾分肯了。不意去游虎丘，遇著富子周，看見了一個(gè)〔叫〕聞相如的詩，就要把女兒與他起來?！笨姵傻溃骸奥勏嗳缥視缘玫?，果然通的。舊年進(jìn)學(xué)，我是第十五，他是案首。如今難道竟成了么？”賈有道說：“成雖未成。昨日富子周天殺的來拜，又十分稱贊小聞才如子建、貌似潘安，說得老者十分動火，叫他做媒，寄了一部詩稿送他。今日又叫我去拜。你道哪處？”繆成出神道：“如此怎了？還得你生個(gè)妙法，學(xué)生決不忘報(bào)！若破得他，學(xué)生私下先送一百兩?！辟Z有道說：“我已有一條妙計(jì)在此?！本Y成道：“什么妙計(jì)？”賈有道說：“如今老者就要開船，小聞又病在家里，不得來見。我如今拜他，日去只說他相貌丑陋，做人輕薄。再幫襯老者幾句，叫他開了船，你就來送他一副下程，這事就有幾分了。”繆成聽見道：“妙極，妙極！是個(gè)好計(jì)！”就叫來富快燙酒來。賈有道說：“慢著！我如今要往富家與小聞家去，且回來吃酒。”

二人拱手出門，繆成叮嚀道：“在舍下專等?！辟Z有道應(yīng)了，竟往富子周家來，富子周上墳去了，賈有道就對他門上說：“我賈相公是嘉興方老爺船上來的，特來回拜你家相公?！庇帜贸龇焦陌萏麃碚f：“這是方老爺?shù)拿?。方老爺因不進(jìn)城，不得來回拜，你可多拜上你相公。”又問說：“管家，你曉得聞相如家里住在何處？”家人道：“聞相如住在胥門里，這里，過了申衙前一直走，右手轉(zhuǎn)彎，進(jìn)巷第三家。門前有幾株柳樹，大金字牌匾便是，極好問的?！辟Z有道依著家人的話。一路走來，果然進(jìn)得巷，有一座大墻門，門前有幾株柳樹，一個(gè)舊金字牌匾，寫著“尚書第”三字。賈有道走進(jìn)大門，只見一副對聯(lián)，寫道：
　　
　　投閑栽五柳　積德植三槐。

走進(jìn)二門，不見有人，便叫道：“接帖，接帖?！敝灰娎镞呑叱鲆粋€(gè)半老家人來，問道：“相公何處來的？我家老爺在莊上養(yǎng)病，一概不敢領(lǐng)帖?！辟Z有道說：“我賈相公不是拜你老爺?shù)模沂羌闻d方老爺那邊來，拜你家相公的?？煨┤フf！”家人接了帖子，說道：“相公廳上請坐。”進(jìn)去了一會，出來回道：“家相公多拜上相公，因賤恙不能起來，所以連方老爺都不曾拜得。相公寓在何處？明日一同回拜。”賈有道說：“你去對相公說，我在方老爺船上，方老爺特托我來，定要見的。”家人又進(jìn)去了一會，出來說道：“既然如此，請相公書房里相會罷?！本蛷膹d旁邊開一環(huán)洞門。

賈有道同著家人進(jìn)去，只見一所大園，花木蕭疏，亭池精雅。轉(zhuǎn)過花屏來，三間小廳，面前一座牡丹臺，開得正盛。賈有道先到廳上，只見上頭掛著一幅趙子昂的真跡，旁邊一副金箋對聯(lián)，寫道：
　　
　　家徒四壁，猶存司馬風(fēng)流，
　　腹有藏書，直擬龍門著述。

賈有道坐下，只見聞生從左邊出來，口里連聲道：“得罪，得罪?！倍俗饕咀?，賈有道舉目把聞生看時(shí)，只見生得：

面如傅粉，唇似涂脂，頭帶飄巾，身穿儒服。豐姿奕奕，似擲果潘郎，逸致翩翩，如雞群叔夜。真是相如再世，不減張緒當(dāng)年。

賈有道看了，心下暗驚道：“果然生得標(biāo)致！若把老方看見時(shí)，必中東床之選，不消說了?！币蛳蚵勆溃骸熬醚龃竺∏叭赵诟蛔又芴幹S詠佳章，真今日之李杜也。敝東翁極其心服?！甭勆溃骸安桓?。拙作俚鄙，過蒙方老先生謬加贊賞，知己之感，銘心刻骨。因抱殘恙，未及奉拜，怎么又勞先生遠(yuǎn)顧！明日力疾出來，一同奉候?！辟Z有道說：“社翁既有貴恙，到不敢動勞，我輩相知，何必拘此形跡。況且舍親明日絕早就要開舟，到不敢動勞罷?！甭勆溃骸柏M也。自然要出來奉候?！币蛘f道：“昨日又蒙方老先生見惠佳刻，字字珠玉，真是當(dāng)代作者。小弟大膽，妄加圈點(diǎn)在此?！本徒醒嘞踩砼c賈相公看。聞生之意，要賈有道看了，去對方公說他如此敬仰之意。不想中了奸人之計(jì)。賈有道看了，假意道：“經(jīng)老社翁一評，更加妙了?！币蛘f道：“聞得尊作甚多，不知可以賜教一二么？”聞生道：“前偶刻一冊，正要請教。”就叫燕喜取一冊詩稿，送與賈有道。又吃了一杯茶，作別起身。

賈有道一路想道：“不好，不好。我只說他有病不能出來，回去說他相貌丑陋、人物輕挑就罷了。如今他明日要來。老者一見，這事就要成了。須得另生一計(jì)方好?！币活^走，一頭想道：“有了，有了。他圈點(diǎn)了方公的詩，拿出來我看。老方生性從來極喜歡人贊他的詩，極惱的是人掃他的詩。我如今拿他一本，盡行抹壞，只說是小聞抹的，他請我到書房中，被我看見袖了來。老者看了自然大怒，再從旁下他幾句火，明日若是小聞來時(shí)，叫家人呵叱他一番。再把小聞送我的詩稿也抹壞了，只說老方涂的，叫家人丟還他，不怕他兩家不惱。”

正想之間，已過繆家門首。只見繆成正背著手，在那里走來走去，見了賈有道，忙問道：“小聞生得如何？”賈有道說：“好?！笨姵傻溃骸氨葘W(xué)生如何？”賈有道說：“你是極標(biāo)致的了。看起他來，覺得又比你好些?！笨姵山械溃骸肮衷?，怪哉，我不信天地之間還有標(biāo)致如我的！”老賈道：“你且不要閑說，我有一條妙計(jì)在此?！本桶崖飞舷氲挠?jì)，告訴了一遍?？姵膳恼频溃骸懊钣?jì)，妙計(jì)！陳平之所不如也。這位小姐聽起是學(xué)生的了?！辟Z有道說：“你且不要?dú)g喜，快些拿老方前日送你的詩同筆硯來。”二人就坐在庫房里，一邊吃酒，一邊亂抹亂叉?？姵傻溃骸拔矣植粫缘迷娭兄?，若是批得不時(shí)，豈不露出馬腳！我只批‘不通’二字便了?！表暱讨g，早已批完，立起身來說道：“我去了。所許之物，見賜了如何？”繆成果然取出一百兩銀子，送與賈有道。賈有道接了，欣欣得意而歸。正是：
　　
　　美色人人愛，黃金易動心。
　　一時(shí)貪念起，百計(jì)即相侵。

未知賈有道此去如何，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