梅蘭佳話 第八段　梅如玉降心桂蕊　桂月香留意梅君

四人同到館中，只見假山重疊，太湖玲瓏，茶藦滿架，海棠垂絲。雪香曰：“又是夢耶？”小廝呼曰：“有四位老爺來看桂姑娘。”說畢即去。少焉一小鬟出，年約十三四，豐致嫣然笑迎曰：“相公請到館里坐，姑娘就出來相陪?！彼娜俗ǎ娚蠙M一匾，云“小山招隱”，中持一幅折桂圖，畫上題四語云：
　　
　　攀桂仰天高，幽香動(dòng)玉宇。
　　風(fēng)前墜一枝，有誰憐折取。

旁有款云“月香主人寫意”。兩邊蠟粉對聯(lián)云：
　　
　　有根堪托月　無命但隨風(fēng)

旁亦落“月香”二字。雪香曰：“未睹玉貌，已見仙才，早令人魄飛一半?！敝裨唬骸疤乜置膊粩巢??！彼稍唬骸昂尾胖校款}畫詩剛剛做了三句。”柳曰：“怎么只三句？”松曰：“首句是浣花老人所作，非三句而何？”雪香曰：“借句衍詩，這原無礙?！?

只見湘簾啟處，小鬟擁桂蕊出：梳蟬翼鬢，著杏黃衫，六幅湘波，雙鉤微露，四人一見魂銷，不覺俱立起身來，凝眸無語。好一會(huì)，柳謂雪香曰：“較夢中人何如？”雪香曰：“一樣?！彼稍唬骸熬寐劮济?，時(shí)深仰慕。今得一見，果然名下無虛?！惫鹪唬骸捌蚜耍畛量嗪?，每對雅人，自慚形穢?！毖┫阍唬骸霸孪沔⒑尾蛔俊惫鹨娧┫憬^世豐神，私忖曰：“吾閱人多矣，如此郎君得未曾有?！蹦嗽唬骸爸T君未坐，賤妾焉敢就坐。”松笑曰：“一睹仙葩，竟連坐與未坐都忘記了?！庇谑且积R坐定。桂蕊詳問姓字。柳手指而告之，且曰：“我去年曾睹芳容一次?！惫鹪唬骸巴鼞蚜恕！毙△吲醪璩?，雪香問：“叫什么名字？”桂曰：“此女名菊婢，今年十三歲了?！敝裨唬骸耙策€雅致?！毖┫阍唬骸爸魅搜?，婢子如何不雅?！彼稍唬骸把疟阊?，只是這朵花又不知被何人揉碎?！惫鹫唬骸版忻懊林?，望君等垂聽：自來煙花巷里率多淫褻之詞，妾不幸隨此情獄，以致涇渭難分。但和璧三獻(xiàn)，猶是未雕之璞，一切淫褻語非所敢聞，愿君等見憐。”雪香曰：“一遇仙子，自覺俗念頓消，何敢以淫褻語瀆卿清聽?！彼尚υ唬骸把┫愫吻熬岫蠊б病！毖┫阍唬骸敖穹俏舯??！敝裨唬骸扒啤壹t李白君都棄，專要降心看海棠’，此語誠然。不獨(dú)雪香降心，我亦降心矣。”桂問此二句何為而作，柳告以故。桂視雪香曰：“梅君眼孔甚高，如妾陋質(zhì)那堪入目，乃桃李難逢一顧，而賤妾獨(dú)蒙垂青，真是有幸有不幸?！毖┫阍唬骸拔磁c卿逢，夢魂來告，今日一見，恍若三坐?！惫饐枺骸皦糁性娋渖杏浀梅瘢俊毖┫闼炷盍艘槐?。桂曰：“感君多情，先徵幻夢。不揣固陋，欲作鸚鵡學(xué)語，未知可否？”雪香曰：“謹(jǐn)請教?！惫鹨嗫谡级^云：
　　
　　未遇慈航普渡仙，杜鵑啼徹五更天。
　　誰知司馬情如海，夢里曾經(jīng)撫素弦。
　　每思燒燭照紅妝，恨積還慵到砌旁。
　　今日多情花下立，海棠遺愛比甘棠。

松曰：“如此才貌雙絕，我亦降心相從矣?！?

雪香曰：“此詩不似題畫詩做了三句?！彼纱笮?。柳曰：“以我昔日所聞，與去年所見，月香姊從未如此多情。不料一見雪香，便至降心乃爾。”松曰：“我有四句俚語，作一小贊?！蹦嗽疲?
　　
　　降心偏對降心客，俊眼恰逢俊眼人。
　　一樣多情一樣美，暗中格是有前因。

雪香喜曰：“誠如兄言。”桂曰：“松君豪邁不羈，的是偉才?！敝裨唬骸霸孪沔藗€(gè)字的月旦，道盡翠濤生平。請將我三人一一評之?！惫鹪唬骸爸窬郎毓Ш吞@，柳君意態(tài)風(fēng)流……”松曰：“待我評雪香是個(gè)多情才子，月香姊是個(gè)絕世佳人，這叫作才子佳人信有之?！敝?、柳大笑。桂面色微紅，低頭不語。雪香斜視月香，謂松曰：“翠濤總多嘴?！彼稍唬骸拔冶径嘧?，沒有等月香姊評你一句。若是月香評你一句，則一經(jīng)品題便作佳士，今后成不得佳士了。月香姊你再評他一評，也還不遲。”合坐大笑。桂亦嫣然。

少時(shí)菊婢捧酒出。酒過數(shù)巡，柳曰：“啞酒吃得無味，待我行一酒令?！彼稍唬骸扒衣?，都斟起來，滿飲三杯，然后起令?！毖┫阍唬骸白杷牧?，先罰一杯?！彼稍唬骸霸摿P?！彼熳镁搛∮嫛Ｖ裨唬骸澳闶莻€(gè)酒中餓鬼，好便宜。這一杯偏恕過你，不讓你吃?！彼於颊妪R，連飲三巡。杯到桂蕊，桂曰：“這急三槍來不得了。”松催起板來。桂曰：“讓一杯?！彼稍唬骸安荒堋９湃擞醒浴四杲套屢詠?，而酒不與焉’。”竹曰：“是哪部書上的？”松曰：“想當(dāng)然耳?！焙献笮?。松曰：“只管閑話，桂姊的酒還不吃？”桂立起持酒，向雪香云：“梅君借一杯?！毖┫阌樱筛糇?，云：“雪香前日在桃李筵上，千不吃，萬不吃，今日偏要替人吃，好不怕羞，這借是不能借的?！敝裨唬骸霸孪沔⒕统赃@一杯?！惫鹪唬骸八删煤荨！彼炫e杯欲飲。雪香曰：“酒冷了，換一杯吃。”柳曰：“雪香真是情深如?！?。松曰：“雪香越俎代皰，該罰一杯?！毖┫阍唬骸盀榘捜耸芰P，醉也甘心。”遂酌酒，謂桂曰：“月香姊飲干，我的罰酒也吃干。”遂同一飲而盡。松曰：“合巹杯無比爽快?！毖┫慵肮鹑锝杂恤錾??！敝裨唬骸扒闷鹆盍恕！绷唬骸拔乙燥L(fēng)花雪月四字起令。認(rèn)定一字，拈古詩一句，又要依次而行。如認(rèn)定風(fēng)字，開首說者詩中風(fēng)字第一，第二說者詩中風(fēng)字第二，如此可類推?！彼稍唬骸叭缯f風(fēng)，詩中也不許犯花雪月三字?！毖┫阍唬骸斑@個(gè)自然?！彼稍唬骸斑€有句話，不論詩詞歌賦?！敝裨唬骸斑@卻不能?！惫鹪唬骸白屗┝T?！毖┫阍唬骸捌鹆钍乔?，以后順行，第二該我?！惫鹪唬骸懊肪旅媸俏??！彼纱笮?，曰：“雪香僥幸?！惫鹕l(fā)赤，曰：“我是無心語錯(cuò)?！敝裨唬骸拔疑厦媸窃孪沔ⅰ！彼蓮?fù)笑。竹曰：“你不須笑，你還在我下面?！泵?、柳亦大笑。桂曰：“不要攪場，又阻了令。”柳曰：“我說起‘風(fēng)吹柳花滿店香’?！彼稍唬骸伴_口便錯(cuò)了，犯花字，該罰。”柳曰：“換一句‘風(fēng)流三接令公香’?！毖┫阍唬骸帮L(fēng)流之風(fēng)算不得風(fēng)雨之風(fēng)，也該罰?！绷唬骸霸贀Q一句?！彼稍唬骸俺粤肆P酒再換。以后說錯(cuò)了的，都要先吃罰酒，然后換詩，不得任意更換總不罰酒?！绷唬骸拔夜檬芰P以警眾?！彼熳镁埔伙嫸M，乃曰：“風(fēng)飄萬點(diǎn)正愁人?！毖┫阍唬骸按猴L(fēng)無那瀟湘意?！惫鹪唬骸叭张L(fēng)恬種藥時(shí)?！敝裨唬骸盁o那春風(fēng)欲送行。”松曰：“縱然一夜風(fēng)吹去?！绷唬骸按以購幕ㄗ终f起。”松曰：“且慢，風(fēng)字還有第六、第七未說，難得這個(gè)尾子你便吃了他不成。若是說五言到也恰好，你又說的七言，這兩句定要說完?！绷唬骸爱媹D省識(shí)春風(fēng)面。”梅曰：“石鯨鱗甲動(dòng)秋風(fēng)。”松曰：“都說春風(fēng)切于今光景，雪香偏說秋風(fēng)，該罰一杯?！毖┫阍唬骸拔艺f秋風(fēng)該罰，你的‘縱然一夜風(fēng)吹去’非秋風(fēng)而何？”松曰：“此是渾說，風(fēng)何以知是秋風(fēng)？”雪香曰：“下句‘蘆花淺水’不是秋景？”松語塞。竹曰：“切景不切景這卻不必罰酒，如說雪字怎能切于今暮春？”柳曰：“嶰谷之言是也，翠濤、雪香俱不受罰。”雪香曰：“月香姊請說花字。”桂曰：“花枝欲動(dòng)春風(fēng)寒?！绷唬骸霸孪惴革L(fēng)字，罰一杯?！惫鹪唬骸皳Q一句?！绷唬骸跋攘P后換，有令在先?！惫痫嬕槐?，曰：“花壓欄干春晝長?！敝裨唬骸疤一?xì)逐楊花落?！彼稍唬骸爸鼗ㄗ?，罰灑?！敝裨唬骸安环竸e字，只重本字，如何罰酒？”松曰：“你的花字在第二，第六又有花字，占了別人地位，如何不該罰？”柳、梅俱齊聲曰：“該罰。”竹飲一杯。松曰：“換來。”竹曰：“飛花送酒舞前檐?！彼稍唬骸耙舜夯M不飛香?！绷唬骸皢柫鴮せǖ揭巴??！泵吩唬骸伴L樂鐘聲花外盡。”桂曰：“陶然共醉菊花杯。”竹曰：“已映洲前蘆荻花。”松曰：“該我超雪字令。”雪香曰：“詩來。”松曰：“雪晴云散北風(fēng)寒?！绷唬骸澳銘T捉人的錯(cuò)，也該你錯(cuò)一回，犯風(fēng)字，罰酒?！彼稍唬骸拔矣邪胩鞗]有吃酒，就吃一杯罷?！憋嫯?，柳曰：“換來?！彼稍唬骸把M山中高士臥?！鳖櫫唬骸坝衷撃銇?。”柳曰：“白雪紛紛何所似？”松曰：“罰酒?！绷唬骸安诲e(cuò)，如何罰酒？”松曰：“我先說不論詩詞歌賦尚且不能，你這一句詩乎？詞乎？歌乎？賦乎？出于何典？”柳曰：“出于謝太傅?！彼稍唬骸按耸侵x太傅問兄子胡兒語，非詩也，該罰不該罰？”桂曰：“柳君這一杯是要吃的?！绷嫯?，曰：“不是月香姊勸，這酒斷乎不吃?！彼稍唬骸皳Q來?！绷唬骸拔蚁鹊囊痪渌闶怯醒o詩，就說個(gè)‘有雪無詩俗了人’罷?！毖┫阍唬骸斑@到換得恰切。”柳曰：“無多嘴，該的你了?！毖┫阍唬骸伴L安雪后見歸鴻?！惫鹪唬骸耙幌?dú)堁┭诓耢椤！敝裨唬骸皸罨ㄇЮ镅┲行小！彼稍唬骸胺富ㄗ郑P酒?！敝耧嫯叄瑩Q句云：“北人南去雪紛紛。”松曰：“清冷應(yīng)連有雪山。”柳曰：“晚來風(fēng)起花如雪。”竹曰：“犯風(fēng)花二字，該罰兩杯?！绷唬骸傲P酒總只一杯?！彼稍唬骸扒汩_口說風(fēng)，犯花字，換一句又把風(fēng)流之風(fēng)算風(fēng)字，已該罰酒二杯，到饒了你一杯。這一回兩杯是要罰的?！惫鹪唬骸耙拆埶槐T。”松曰：“看月香姊分上恕你?！绷嫯叄瑩Q云：“窗含西嶺千秋雪?！彼芍^雪香曰：“該你起月字令?！毖┫阍唬骸霸旅鞑派狭翌^?！彼稍唬骸把┫阋插e(cuò)了一回，此系曲詞，該罰酒?！毖┫泔嫯?，換曰：“月隱高城鐘漏稀?！惫鹪唬骸岸曼S鵬飛上林?！彼稍唬骸霸伦旨俳?，該罰酒。”雪香曰：“這卻去得?！绷唬骸把┫隳阆日f我的風(fēng)流之風(fēng)算不得風(fēng)雨之風(fēng)，難道月香姊的二月之月偏算得日月之月，真是阿其所好。”松、竹大笑。雪香曰：“我替他說一句‘明月自來還自去’?！彼稍唬骸霸劫薮捯惨芰P?！毖┫慵肮鸶黠嬕槐?。松曰：“月香姊換一句來?！惫鹪唬骸懊肪颜f過。”竹曰：“那算不得?！惫鹉藫Q句云：“江月何年初照人?！敝裨唬骸爸刑煸律谜l看?！彼稍唬骸敖褚乖旅魅吮M望。”雪香曰：“翠濤月字該在第四，怎也說到第三去了，該罰一杯。”松曰：“我正要吃酒。”飲畢，換云：“夜鐘殘?jiān)卵銡w聲?！绷唬骸盁熁\寒水月籠沙?！毖┫阍唬骸爸裼爱?dāng)窗亂月明?！惫鹪唬骸跋氲霉蕡@今夜月。”松曰：“令畢了，大家吃個(gè)收令杯?！备黠嫯?，雪香曰：“已對傾國，還宜更賞名花。我們移箋到太湖石邊、海棠花下，重新暢飲。竹曰：“也要謝謝海棠，以毋忘好夢?！彼稍唬骸把┫憬袢张d致，較桃李筵上，何啻霄壤?！彼斐敷巯蚝Ｌ幕ㄏ露ァ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