風(fēng)流悟 第五回　百花庵雙尼私獲雋　孤注漢得子更成名

劉毅家無擔(dān)石儲，一擲百萬矜豪侈。自茲余風(fēng)漸后世，鴟蒲博塞無休時。叫梟呼盧誰氏子，賢豪公子富家兒。散盡千金不少顧，家徒四壁猶甘之。更有貧窮惡年少，囊空若洗心尤癡。紙牌八片勾魂帖，色子一盆納命休。娼優(yōu)吏卒縱不分，子父兄弟俱一抹。惟知勝負無尊卑，但尚詐欺無品節(jié)。日以繼夜戀不休，忘餐廢寢心不歇。妻饑無食子無衣，大不為盜小為賊。直至僑仳似乞兒，此日此時方了結(jié)。聊作俚言問世人，劉毅以外誰英杰！

古今來第一個賭錢漢，莫如劉毅。他雖則豪放自雄，然卻能謀王定霸，立業(yè)建功。今天下如劉毅者，曾有幾個？大抵一入賭場，貧窮子弟未免啼饑號寒，出乖露丑；富貴子弟亦至廢時失事，喪身亡家。故謂著此道兒的，畢竟是至愚極坌之輩，昧卻本來知覺，所以迷而不出耳。

然我見賭錢的，又往往皆天下極聰明、極乖巧之人。卻是謂何不知人乖巧？那個蒼蒼的天公更乖巧。他道世間那為富不仁的，小則在擔(dān)頭上克剝，大則輕出重入，淺出滿入，盤放沒人家產(chǎn)，吸人腦髓，不顧天理，積成巨萬家私。偏與他生下一個極聰明、極乖巧的子弟，與他消澆那注不義之財。世間那居官虐民的，小則在血棒上搜括，大則欺君罔上，殺命本法，嚇詐聚斂，不顧百姓流離，小民涂炭，只要囊橐充盈，堆金積玉。天又偏與他生下一個極聰明、極乖巧的子孫，與他分散那注貪污之物。此在花報數(shù)中，比官非火盜，更覺無形無跡些。至于貧窮子弟，亦偏因乖巧而著此道，這亦是父祖不積德，所以天公借此來消澆他的雄心，分散他的才智。雖然如此說，古語有云：敗子回頭便作家。他若能一旦醒悟，將這聰明乖巧用在正經(jīng)上，則做生意的，自然儲積如山；讀書的，自然中舉中進士了。在下近聞得一個賭漢，賭極了，一旦回頭，反得成名的，述與看官們聽著。

話說崇禎年間，松江府華亭縣，有一人姓張，名廣，字同人。自幼父母雙亡，只因父親是個窮秀才，他也能讀得幾句書。做人且自聰明伶俐，十五歲上邊進了學(xué)。因此有父親的好友李日章，獨養(yǎng)一女，名曰琬娘，就入贅他家為女婿。那婉娘既生得齊整，女工中挑花刺繡，無所不能。妝奩又厚實。張同人住在丈人家，無憂無慮，少年又考得起，因此就騖外起來。初起穿了些鮮衣華服，紅繡鞋，白綾襪，戴頂飄飄巾，童子跟隨了，準日在街上搖擺。還在文社、詩社、酒社里邊混帳，落后就不入好淘，竟同一班無賴，偷婆娘，斗葉子，嫖賭起來。不知子弟一入賭場，便如失心頭的，不茶不飯，一心一念要鉆在里頭去了。那張同人賭起了頭，那管錢財?shù)挠袩o，賭友的好歹，一味連日連夜的不是擲骰子，就是斗葉子。那李氏琬娘準日苦勸，只當耳邊風(fēng)。

一日，丈人、丈母染了疫病，相繼而亡。同人還在賭場里，琬娘叫人尋了數(shù)次，才得回家。身邊并無半文，婉娘只得將首飾去抵了個棺木，盛殮了。晚間，只見張同人又不見了。你道在那里？又去棺木店上，找絕琬娘的首飾，找了二三兩銀子，又下賭場，擲孤注去了。琬娘得知，氣得頭暈眼花。然自丈人死了，一發(fā)肆無忌憚，賭里睡，賭里眠，不上一年，家私傾盡。連琬娘幾件身面上隨行的首飾，也賭空了。但琬娘賦性軟淑，又極賢慧，心中雖氣悶，毫不出怨言。一日因累次賭輸，沒處設(shè)法，竟偷了琬娘一只寶簪去賭。琬娘不知，扒墻剜壁去尋，只道老鼠銜去，連老鼠窠角也搜得到，誰知他偷去了。不半日又賭輸了，因歸來坐在家里，只管嘆氣。琬娘道：“我沒了一只寶簪嘆氣，你為何嘆氣？”同人道：“不瞞你說，兩日輸極了，見你寶簪，只得偷一只去，指望翻本，誰知色神不利，又輸了。你如今這一只，左右戴不得，給我去翻翻本，翻轉(zhuǎn)本來，連那只也還你?！辩锏溃骸拔以赡悖皇悄阍撆c我說聲，罰我尋得眼也花，頭也暈，這一只拿去也由你，只是倘然又輸了，卻如何處？家中柴米一些也無，留在這里做了抵頭，也強如輸?shù)袅恕！蓖说溃骸盎跉庠?，難道只管輸?shù)?。”見他有肯的意思，搶了就走?

一走走到場里，便嚷道：“先打二千碼子來?！蹦轭^的道：“拿梢來看?！睆埻藢汈⒁粊G，道：“難道不值四十千。”拈頭的收了，道：“先打二十千?！比ニ粠欤返酶吲d，副副雙超十千碼子，一卷而光。他見完了，道：“今日牌腳不好，我們擲骰子罷。”又拿十千，擲了一回。他道：“不耐煩?！睂⑹Тa子一推，道：“索了出個孤孤注，誰人敢受我這一擲？”一個人道：“我受?！钡廓q未了，提起來一擲，叫道：“快?！闭l知越極越輸，竟擲了個幺二三。那人將十千碼子，對身邊一羅，同人急了，向拈頭的道：“再找二十千來?！蹦轭^的找與他。同人又道：“誰敢擲我二十千，來一個孤孤注?！币粋€人道：“我來，我來一擲。”喝聲：“快！”竟擲一個四五六，又被他一拉拉去了。張同人一時面如土色，著了急，只得對拈頭的道：“有心再打一二千，待我翻翻本?！蹦轭^的道：“梢來?！蓖藷o法，只得脫下海青來，又抵二千來擲。他將骰子浪了兩浪，這一擲竟贏了二三千。他道：“索性若我不著，再出一個孤孤注，誰敢來？”那人道：“我來?！币粩S竟擲一個絕。同人這一回又贏了十數(shù)千。那人道：“我也出一個孤孤注，你擲我。”同人一擲，又是一個快，連前共贏得了二三十千。眾人道：“今日張同人得采?！蹦轭^的道：“張相公，如今贖了兩件梢回去罷，伏了本，又贏了幾千，彀了?！蓖寺犃舜笈饋恚斓溃骸捌亿A不得的，就要我去了?！蹦轭^的道：“我是好言，你有興，憑你?！本筒粍t聲。同人出一孤孤注，道：“再來，再來?！北娙四阋粩S，我一擲，沒有碗飯時久，把同人二三十千卷得精光。他沒法，只得又對頭上道：“再借一二千，這回復(fù)了就去?！鳖^上道：“沒梢不打的?！蓖俗笏加蚁?，只得道：“借海青與我穿了回去，拿梢來翻本?！鳖^上道：“我已與贏家拿去了，那里放了馬步行?！敝灰姳娙硕嗌⒘?，同人沒奈何，只得出了門，又難回去，自恨道：“悔不聽他就住了，如今海青又無，寶簪輸了，又要埋怨，有何面目見江東父老？”

正在躊躇間，只見頭上淅淅瀝瀝，飄下幾點雨來。他身上無海青，天色又晚，雨又下，只得向曠野中亂跑，跑到一個荒庵，雨越大起來。他便門檻上坐著躲雨，左思右想，進退兩難。嘆口氣道：“我這一個人，弄得有家難奔，不如死休，家中又無米，身上又無衣，萬難歸去?！闭谀抢镆獙€自盡，只見庵里走出一個年少的尼姑來，因天晚了出來關(guān)門。原來這庵名“百花庵”，有兩個尼姑，一個法名妙能，一個法名妙有，原是院子里名妓出身。因受了縉紳凌辱，姊妹兩個憤氣，在這庵里出家的，年紀俱不上三十歲。當日妙能出來，見同人頭帶飄飄巾，腳穿紅鞋兒，身上又不穿海青短綢夾襖，坐在門檻上垂淚，只得向前一個問訊道：“相公，里邊奉茶便好，如何坐在檻門上？”同人慌立起來一揖，面上羞慚，肚里又饑餓，只得答道：“只是不好攪擾，正要到寶庵借杯茶吃?！蹦敲钅懿贿^隨口而請，誰知他竟走進來，只得同到佛堂前坐了，斟杯便茶吃了。那同人竟坐定，師父長，師長短，不肯動身。妙能道：“天晚了，相公請回罷，我們出家人要閉門了?！睆埻艘娔峁没厮?，心上著了急，便以實告道：“不瞞師父說，今日這里來，是我盡命之日。我自然出去，只是我縊死在外邊樹上，煩師父們報個信與我娘子?！闭f罷，不覺撲簌簌掉下淚來。妙能見他說縊死樹上，吃一驚，便道：“相公為何說這嚇人的話，我個出家人，又是女身，可當?shù)孟喙涝谶@里的？且我看相公這樣少年，又是個讀書君子，為何起這樣短見？”同人道：“我其實是個飽學(xué)秀才，不瞞師父說，只因兩日斗葉子輸了，家里又貧乏，我們娘子又連累得多次了，無處措辦半分三厘度日，此只得尋這條路?！蹦敲钅芤娝f得苦楚，喚妙有出來，道：“好笑這位相公，又是個秀才，只管在我庵里說死說活，叫他別處去便好?！?

那妙有比妙能更生得齊整，他就來問道：“相公尊姓，如今住在那里，為何短見起來？”張同人將賭輸寶簪、衣服，細細說了。又道：“我姓張，賤號同人，住在城內(nèi)，是松江府學(xué)秀才?！泵钣袆竦馈跋喙仁莻€秀才，巴得一日發(fā)達，就是貴人了。何苦將這一腔錦繡文章，斷送在黃泉路上。”因道：“相公，你倘若今后有了幾文錢，你還去賭也不？”同人見他問得有些意頭，便道：“如今若再賭，這便是禽獸畜生，也不是個人養(yǎng)的了?！泵钣械溃骸巴惦u貓兒性不改，只怕沒法時是這等說，有了一分半分，又忘了?！蓖撕藓薜牡溃骸拔胰缃褚炎曰谥疅o及，說也無用，總是死罷了。”妙有見他如此，又道：“若再賭，便沒下梢了。既然回心轉(zhuǎn)意，不必愁煩，你若只要家中柴米，我們雖是出家人，或可少助一二。常言說得好：救人一命，勝造七級浮屠。倘搭救個相公，做了官的時節(jié)，豈不是本庵一個大檀越么？”因道：“相公今晚且回去，我們有米將幾斗送你，去再處?！睆埻说溃骸皹O承搭救，真是大恩人了。只是身上又沒了衣服，清晨吃了一碗粥，直到如今歸去，又沒面皮受娘子的埋怨?！闭牵?br>
　　無食無衣不自由，思量沒個下梢頭。
　　縱然決盡黃河水，難洗今朝滿面羞。

那兩個尼姑見他眼淚汪汪，只管不肯去，天又黑了，只得道：“既如此，有便夜粥在此，請碗去?！睆埻擞侄抢镳嚨没?，只得道：“多謝?！眱蓚€尼姑同張同人吃粥。誰知那兩個尼姑，從小讀書識字，又會做兩句歪詩的，因與同人細談，同人見他談吐甚是文雅，便吟詩一首，酬謝他道：

　　一飲醍醐百感生，可憐潦倒負幽情。
　　倚蒙大士垂慈蔭，愿假蓮生覆鮒生。

妙有一看，笑道：“好詩，好詩。只是男女各途，實難混雜，除非前佛堂側(cè)首客座盡空，可在此權(quán)宿一宵罷?！蓖说昧诉@句，又謝了幾聲，竟到客座里去。兩尼就去拿條被來，放在榻上道：“相公請便?！弊мD(zhuǎn)門去了。

誰知妙有眼中，已看得同人中意了，私自道：“他又是有才的秀才，目下一時落魄，后邊有些大望，也不可知。我如今趁他落魄中，結(jié)識他，我的終身豈不有靠么？”私自送杯茶來道：“相公請茶。方才的詩，有斗方在此，意欲來錄出請教何如？”同人道：“使得，使得?！奔磳⒐P錄出，遞與妙有，細細反復(fù)看了，口中嘖嘖的道：“好詩。小尼也效顰奉和一首在此，只是不敢班門弄斧?！蓖说溃骸懊罴?。正欲請教，也求一斗方錄上?！蹦敲钣兄t遜道：“獻丑，要求直言斧正便好?！碧峁P也一揮而就道：

　　柳絮沾泥風(fēng)不驚，無端邂逅若關(guān)情。
　　春花秋月年年換，忍向無生度此生。

張同人見了這首詩，見他已有意了，便大贊道：“真珠玉在前覺，我形穢了?！毙Φ溃骸暗珦?jù)小生，莫說此生不怨空度，就是此夜也不忍空度他?！泵钣行Φ溃骸叭舳葢T也就不覺了?！蓖诵Φ溃骸岸炔粦T的多?！笨谥姓f，身子挨坐妙有身邊，將手搭在他肩上。妙有假意一推：“師兄在此，尊重些好?！蓖吮闳ベ怂槂海灰娝麩岷婧娴?，同人摟他做個呂字。妙有道：“莫羅唣，你今夜將門虛掩，夜深了我來會你。”說猶未了，只見妙能走來道：“相公請睡罷，師弟，我們?nèi)シ鹎白龉ふn?！庇谑亲隽斯ふn，點好了香燈，各進房去了。

卻說妙能一頭睡，一頭想道：“這張同人是年少秀才，且又乖巧，我本欲留他房里談?wù)?，只是妙有在此不雅相。方才見他兩個說得熱鬧，我去就住了口，莫不他先著手了?！笨垂賯兟犝f，大凡人欲心一動，不是跳虱叮，就是老鼠響，再也睡不著了。不道妙有已約同人，便悄悄開了房門，竟到客座里來。同人人正寂寞之際，見他來，就捧他在被窩里。妙有道：“相公，可憐你冷，特來伴你?！蓖说溃骸岸嘀x?！奔磳⑹秩ッ顷騼?，肥細光暖，道：“你自從幼出家的么？”妙有道：“奴家十五歲被人拐入煙花，在南京院子里二年，花案上考了個狀元。奈徐國公家請我，去遲了些，被他百般凌辱，因此一口氣同師兄落發(fā)修行，今已六七年了。我愿隨個讀書人，巴個出身，吐這口氣。不道相公落魄至此，所以愿委身于相公，倘見憐不棄，愿為婢妾?！蓖说溃骸皹O承美意，但我是個窮秀才，怎敢望如此錯愛？”兩人說得情濃，就云雨起來。正是：

一個是久曠的慣家，一個是偶曠的宿積。一個恣意的不休，一個放心的迎敵。一個禪榻上，重整舊生涯；一個佛燈旁，好結(jié)新相識。一個吁吁的，只圖茅庵久占春風(fēng)；一個酣酣的，那顧山寺忽高紅日。 兩個足足頑了半夜。那知睡不著的妙能，已隱隱聽著，道：“為甚的客座里淅淅的響？”即跳起身來，悄悄開門去聽。方開門，只見妙有房中微微透出火光，他一步步挨到門邊，輕輕把妙有房門一推，竟推開了。他悄悄到妙有床上一張，帳兒揭起，并無半個人影兒。妙能私恨道：“我說他先去了，如今不要管，且將他門兒輕輕鎖了，看他怎么進去?！本箤⑺块T鎖著，卻自去睡了。

卻說妙有與同人酣戰(zhàn)一場，兩個呼呼失了睡，直到日高不醒。妙能清晨起來，將報鐘打了二下，妙有在夢中驚醒，道：“不好了，師兄起來了，如何是好？”同人道：“不妨。待我先去與妙能在佛堂前講話，你竟悄悄走到房中去睡，這不是不知不覺的?！蹦峭嗣Υ┝艘路?，到佛堂前來。只見妙能道：“相公起得恁早。”同人道：“師父這樣認真。”妙能道：“因有不認真的做了樣，見得認真了。”同人見他說話來得蹺蹊，便故意道：“妙有師父還未起身么？”妙能冷笑了笑道：“想是他不曾睡，每日打了鐘，他隨到佛前同做工課的，如今竟不見他來?！敝贿@一句，說得同人臉上通紅起來。誰知那妙有指望張同人搭住了師兄，悄悄到房里去，一閃閃到自己房前，只見門兒鎖著，因暗暗大驚道：“他曉得了，如今怎么處？”左思右想道：“罷！我們左右是妓女出身，權(quán)得他罵我?guī)茁暃]廉恥罷了。雖然如此，卻沒面孔走出來，只得倒縮身向妙能房里去，睡在他床上不提。 卻說妙能走出來左張右望，尋妙有不見，只道他沒趣走出去了。因走進來對張同人道：“吃了早粥再處因?！蓖瑥埻顺灾?，妙能埋怨道：“相公，好好一個師弟，被相公趕走了?！蓖司助鶡o地。妙能道：“我們本是楊花性兒，但不該瞞我做事，做了也與我無干。但竟不來陪個話兒，反走出去，是何道理？”張同人見也如此說，料想沒甚大事，就思一箭射雙雕起來。隨口接道：“真正不知那里去了？我同師父再尋一寺?！泵钅艿溃骸耙舱f得是?！酢酢鯊埻丝醋笥覠o人，只有一老嫗又在廚下，大著膽，向前一摟道：“師父，不叫你生得恁樣標致，又恁有情。小生左右拼死的人，若師父見憐，肯舍一舍，我就死也彀了?！蹦敲钅芗僖馀溃骸跋喙趺床蛔鹬仄饋??！睂⑹滞屏藘赏疲醍斖似ぶ槗Ьo不放。妙能說了兩句，見左右無人，便低低含笑道：“我非不愛你，但青天白日，不好意思，我同你到房里去?！庇谑莾蓚€竟到房里，關(guān)上房門，在側(cè)邊挨著大干起來。兩個干得高興，不道妙有睡在妙能床上驚醒來，聽得了，方才放心。因悄悄聽，他只聽得同人道：“其實昨夜妙有伴我睡的，睡得濃了，被你識破。”妙能道：“你一進門，我已有心了，我道慢慢與你通個情，誰知被他占了先。你如今可愛我么？”那同人極力奉承，妙能便癡癡謎謎的去了。同人笑道：“可惜妙有不知走向那里去，尋他回來，看看做個一團和氣?！泵钅苄褋淼溃骸胺盼移饋?，我去尋他來。說通了，同做你的侍妾。”只見妙有在床上接應(yīng)道：“師兄，雖占先得罪，如今也不消尋我，把鑰匙開了我房門，讓你來床上睡?！蹦敲钅艽蟪粤艘惑@，只得帶笑道：“你這乖賊頭，倒睡在這里，我的丑態(tài)倒教你看得仔細了?！弊怨诺溃?br>
　　隔墻須有耳，窗外豈無人。
　　窗下私情事，床中怎不聞。

張同人也笑道：“如今大家不要說了。”兩個揩抹起來。扯起妙有道：“如今我們要算個長策?！泵钅艿溃骸皬埾喙F，娘娘在家里又吃苦，我們?nèi)敉ㄖ?，他捻酸吃醋起來，就不便了。我有一計，不知相公道好么？”同人道：“什么計策？使我家娘子有飯吃，我日里有工夫讀書，夜間與你們作樂，就好了。”妙能道：“不能。你今日回去，我有一件玄色直身，制條護領(lǐng)，與你穿了。我把十兩銀子與你，只說我贏的，如今我戒了賭，再不去了，娘娘自然歡喜。到晚間你便說，宗師如今要歲考，我要借百花庵里坐了，用用功。你來住兩日，我更有計送柴米銀子你家去?！蓖说溃骸昂帽愫?，還不是長策。”妙能道：“且隔兩日，還你個常便就是了。你只依我行，莫要管。”果然張同人穿了玄色直身，袖十兩銀子歸家，依妙能的話說了。琬娘果然歡喜道：“只要你如今不去賭，就是極好的事了。但是庵里讀書，只是不便，未免要供給，我又無銀子貼他?！蓖说溃骸澳镒硬灰?，我自有個道理，且去坐兩日再處?！睆埻苏f了，竟到百花庵來，兩個尼姑輪流取樂。 光陰如箭，不覺又是月余。只見一日，妙有茶飯厭餐，低眉作嘔，同人急了道：“莫不身子有些不快么？”妙有道：“不知為甚么，月信不來了?！蓖说溃骸叭绱擞刑チ耍旎羁旎?。我又無子，這番養(yǎng)來，我便有兒子了。料想我們娘子，日后得知，必定喜歡的。”妙能道：“只是身子慚粗起來，不便出門，怎么處？”同人道：“如今叫他住在庵里，不要出門，外邊施主人家，你自去應(yīng)酬應(yīng)酬罷。”妙能道：“若施主人家問道，為何妙有師父再不見出來，我只說有病還好遮掩，萬一差個女使們到庵里來，怎么回避？”妙能因扯了妙有，附耳低聲道：“除非如此如此，又不疑惑，且又兩便。只是且瞞著張相公，恐他道拘束，不肯從我?！泵钣械溃骸吧趺?，甚妙。師兄竟是這等罷?！蓖说溃骸澳銈冇猩趺疵钣?？”妙能道：“如今相公也不是常在庵里來，我教妙有擇個日子，在施主人家說：妙有誓愿，要坐三年關(guān)房，以報母奉經(jīng)。如此目下可以避得來的人眼目，日后分娩在關(guān)里，又無人得知，豈非絕妙計策。”同人道：“如此我常要會他，如何好進去?！泵钅艿溃骸跋喙?，他有了孕，左右是你的人了，何必準日相聚。就是我一個在外邊，你坐在這里，也惹外邊人談?wù)?，不好看相。你如今且回去，我在施主人家尋一個好館，薦你去坐。如此家里又有盤纏，自己又好用功，一心去干功名?；丶視r，在我這里走遭，也不惹人口舌?！睆埻寺犃说溃骸傲T也。只是我來時，必要鉆進關(guān)里去的?！泵钅苄Φ溃骸安环?，待我留個狗洞與你鉆就是?！比诵α艘换?，同人竟回去了。 且說同人一日正與琬娘在房里吃飯，只見妙能走到面前，打個問訊道：“阿彌陀佛，相公、娘娘俱在這里用早膳么？小尼驚動，甚是得罪?！睆埻艘娏?，忙立起身道：“娘子，這位就是百花庵里妙能師父?！辩镆擦⑵鹕韥淼溃骸皫煾刚堊?，我家相公在你上房打攪，甚是不當?！泵钅艿溃骸澳锬锖谜f。我們出家人，時常在外，茶水也不能周到，甚是怠慢。只是我們是個女尼庵，外人看見讀書相公坐在里頭，口嘴不好，覺不穩(wěn)便些。今日因有一句話，特來說與相公娘娘得知。我們有個施主人家，要請一位先生，只有兩個學(xué)生子，束修肯出四十兩，分外還有節(jié)儀盤盒相送。但是住在鄉(xiāng)間，往來不便，只好一節(jié)歸家一次，使得么？”那張同人見說，一節(jié)歸一次，看著妙能，忙嚷道：“這個使不得，我是常要朋友人家走走的?！辩锏溃骸霸趺词共坏茫棵髂暧质强婆e年時，只要束修寄歸來，做在盤纏，便一年歸一次也何妨？你性子又活動，難道倒是在外閑蕩的好?！蓖酥思?，只管將妙能來看，妙能故意道：“只恐娘娘不允，若娘娘允了，不怕相公不肯。我明日就去持聘來?！蓖藛柕玫溃骸敖衲暝阝掷镒^明年正月十五到館里去?！辩锏溃骸罢撈鹞襾?，目下不知可就坐得么？若得就坐坐更好，省得上房打攪。”妙能道：“那施主家的親娘最聽我言的，若我說他就允的，學(xué)生子又在外邊頑，有何不可?！?

那妙能說定了，明早果然拿了聘帖、聘禮來，又叫同人打發(fā)個回帖。妙能道：“我說就坐，施主家道極妙，明日就是吉日，他叫船來接了?！蓖说溃骸绊サ募贝?。”琬娘即將聘金送與妙能，妙能道：“托在相知，怎么娘娘也拘俗套起來？只要吩咐相公在施主家有坐性，便于湯有光了?！蓖七€了就走。只見明早妙能同一童子，搖一只船在門首接張同人，同人只得吩咐了琬娘幾句。琬娘道：“你放心去著實用功，圖個出身，束修你托妙能師父寄來就是?！庇谑鞘帐皶?，下了船，竟去到館。同人在船里，低聲埋怨妙能道：“我與你們正好相與，怎么當真尋個館來制度我，使我不得常常相聚?！泵钅芤膊粍t聲，只見那船一搖搖出了城，灣灣的，搖到一個空野叢叢野竹的所在。妙能笑道：“小門里就是了，船家，你挽好船，我先上去?！蓖说溃骸斑@像個后門?！泵钅艿溃骸八乙幌虿辉谇伴T出入，且前門到館地，必要經(jīng)由內(nèi)里，所以在后門進去便些。”只見妙能進去不多時，即出來叫童子搬了書箱進去，就將一包船錢打發(fā)了去，然后來請張同人進去。

同人隨妙能進了小門，小門轉(zhuǎn)彎就是一條漆黑深巷。在深巷內(nèi)又轉(zhuǎn)了兩個彎，又有一扇小門，乃是一間小小座起。過了座起，又有一條小黑巷，巷口露出兩扇竹門，推竹門進去，乃是絕妙三間，精空白染，遮堂上一聯(lián)，對云：

　　煎茶燒落葉，掃徑動閑云。

庭中四株絕大梧桐，一帶野欄石，野欄石內(nèi)，聳出牡丹臺。臺邊太湖石，玲瓏如一朵翠云。后窗俱是紫竹，竹屏外，又是一所竹園。只見妙能道：“請坐了，待我進去，請主人出來?！边M去了一回，妙能出來笑道：“先生請寬坐，主人就出來了?！鄙夙暎灰妭?cè)邊廊下，又走一個人出來，看看就是妙有。同人吃驚道：“怎么你也在這里？”妙有笑道：“師兄薦你與我，我出束修請你，我是主人，怎么不來接見先生?！睆埻朔讲琶靼祝笮Φ溃骸懊钣?，妙計。只是這里什么所在？”妙能道：“就是庵后的屋前邊，從浴堂后側(cè)里進來，從無人到這里的，內(nèi)邊又與妙有的關(guān)房相通的。”原來那日與同人別后，即化施主打個齋，叫妙有進了關(guān)，將封皮封好了。同人道：“好甚好，只是供給要吃素，不耐煩，怎么處？”妙有道：“包你有葷有酒吃。”于是同人恰像與妙有坐關(guān)的一般，日里妙能在外念經(jīng)禮懺應(yīng)卦，妙有里邊服侍同人讀書，夜間妙能從關(guān)洞里鉆進來，三人同來作樂。今日你買魚，明日我買肉，通叫廚下的老佛去買。在老佛面前，只說送與張家娘娘的。那老佛年雖七十三四，強健步履如飛，那事有些覺著，也不去管他，落得口頭肥鮮。隔了幾日，妙能又到琬娘那邊去送柴來，俱說館中主人家托他送來的。因此妙能與琬娘，遂成相知。到了節(jié)中，依然買了節(jié)盤，封了束修，送張同人歸家，只是叮嚀同人不可泄漏。同人口緊，只不說出。隔了數(shù)日，又請他到館了，因此琬娘再不覺著。張同人心上快活，靜坐了，又好作文用功，因此感激他兩個不盡。因?qū)λ溃骸拔胰粲袀€好日，當與娘子說明，將你兩個多做夫人?！币虼藘扇艘灰庹疹櫵?，百依百順。

忽一日，妙能在施主人家念經(jīng)，聽得說宗師發(fā)牌要考科舉，又說是歲考兼科舉。妙能打聽確了，歸來報與同人得知。同人道：“如此，我要歸家，收拾行李起身?！泵钅艿溃骸安幌阗M心，你只顧讀書，船兒我已替你叫了，出外安家的盤纏，我已替你料理了。你歸去別了娘娘，只打點下船就是?！蓖酥x道：“費你這樣心，怎么補報你?！庇谑菤w家別了琬娘，又來別了妙能、妙有，一徑到江陰去了，獨尋個下處，那些朋友遇見了，道：“老張一向在那里用功，影兒也不見你的?！蓖酥岬溃骸捌鋵嵲谏嚼锷嵊H家讀書?！蹦切┡笥训溃骸懊魅湛妓山恕！睆埻耸帐斑M場。是日考過了，正欲歸家，只見宗師又掛一牌道：

督學(xué)察院示：一應(yīng)考過生員，俱留寓聽肄業(yè)，候本院三日內(nèi)，當面發(fā)落。特諭。

同人看了，只得在寓等著。 誰知三日后，門斗來報，竟是一等科舉，當日發(fā)落。領(lǐng)了花紅賞銀，心上得意，星夜趕回家來，與琬娘歡喜不勝。過了兩日，又到庵中見了妙能、妙有，說：“我有了科舉?！眱赡嵋嘞驳貧g天道：“如今再用功去，中了就好了?！泵钣械溃骸敖衲瓯刂械模易蛞沟靡粔?，夢見庭中桂花甚開，清香撲鼻，我去折一枝來供佛。一折折來看看，只見桂花中間，結(jié)極大一個青梅子在里邊?！泵钅艿溃骸安坏喙校阌忠B(yǎng)個大胖兒子哩?！比齻€又笑了一回。話休繁絮。

同人又在庵里用功。看看六月將盡，外邊紛紛說要送科舉，南京鄉(xiāng)試去了。妙能又去支持盤纏，擇了吉日，與同人送行。恰好臨行這日，妙有竟只管攢眉蹙額，口稱腹痛，走到床上睡不覺，腹痛一陣緊一陣。妙能慌了，連忙去與他抱腰，竟私養(yǎng)了一個大胖孩子。歡喜得張同人了不得。同人道：“我不管中不中，歸來一定要與娘子說知，先領(lǐng)他回去了。”他因吩咐妙有道：“分娩后，須小心謹慎。”并別了妙能，歸家別了琬娘，竟到南京進場。他因心境好，又在庵中工夫用足，三場一揮而就，甚是得意。

場事完了，走到書鋪里，買了些南京人事，星夜回家。先去庵中會了兩尼，又看了兒子，然后住在家中等報。琬娘道：“此番不中，我們活不成了。如今清苦，又虧得妙能薦這館，然館是常靠得的?！闭诩抑信c同人愁個不了，只見外邊紛紛道：“今夜一定要報舉人了?！辩餃蕼首艘灰?，同人哭了一夜，那妙能、妙有在庵中聽了一夜，再不見個動靜。只見天兒漸漸亮了，外邊有人道：“今年解元姓張，再無報處。”聽此一句，張同人急開門走出問道：“那一學(xué)？”那人道：“想是府學(xué)?？h學(xué)門斗不曉得，如今又去府學(xué)里查了?！钡廓q未了，只見一起報人打進門來，把張同人一把揪住道：“寫！寫！寫三千！”張同人那時又驚又喜，眾人亂嚷道：“解元要上賞的?！庇谑遣挥赏俗鲋?，只得寫了賞銀一千。報人扯碎了，再寫，又寫賞銀二千。然后報人坐了一屋里，只見叫喜的，送酒的，送米的，送柴的，送豬羊的，送銀子的，認族通譜的，好不熱鬧。少頃，又有如花一般的美婦人來叩頭，立在琬娘身旁服侍了。 于是琬娘對同人道：“人要知恩報恩。若無妙能師父扶持，焉有今日！怎么今日倒不見他來走走，與我們料理料理，照管照管。”張同人只是笑。琬娘道：“為甚你笑起來？”同人道：“你怎曉得，妙能、妙有師弟兩個，如今不好輕意來了?！辩锏溃骸八m是出家人，我們賽過至戚，為何不肯輕意來？”同人笑道：“如今要他來，須用駝骨花轎抬他方肯來?！辩锏溃骸鞍浲臃穑菡f這罪過的話。他是出家人，怎肯做這等事?！蓖说馈安蝗绱耍膊豢蟻??！辩锏溃骸澳荒闩c他們有約么？”同人笑道：“不瞞你說，一向你賢慧，兩上俱佩服久了，只是不曾對你說得。如今我胡說了罷?！奔磳①€輸尋死留宿，假聘送銀周全等語，細細述與琬娘聽了。琬娘道：“可知他不論錢財結(jié)識我。雖然如此，也難得他兩個一片心。到底我今有個主意，你既有約，今中了，少不得要個小，如今將他兩個蓄了發(fā)，抬他過門，相熟的倒好過些?！蓖说溃骸斑€有一樁喜事，我已有了兒子了。是今年六月二十五日，妙有養(yǎng)的?！辩锏溃骸斑@個更妙。我不生育，傲個兒子?！奔粗胰巳ヮI(lǐng)了來，只說遠處過繼的，同娘來了更好。

于是擇個吉日，琬娘隨即喚兩個家人，到庵里去請。誰知妙有頭發(fā)預(yù)蓄年余已長了，悄悄先收拾停當，別了妙能，先同兒子私下過門。妙能在庵里，同人囑他賣了這庵，將銀子另買一所大廳房，連琬娘、同人俱搬入來。妙能也蓄發(fā)起來，竟同坐產(chǎn)招夫的一般。當時琬娘與妙能、妙有各敘了禮。兩個道：“我們是妾，娘娘是正?！辩锏溃骸扒叭障喙男悦?，虧你們救的。況且平日虧得你們周濟，妙有替我養(yǎng)了兒子。我感你兩人的恩情，愿姊妹相稱，勿以妻妾介懷?！庇谑峭伺c兩尼，愈加歡喜欽敬他。于是琬娘叫齊家人婦女，俱叩了頭，敘稱琬娘大娘娘，妙能稱二娘娘，妙有稱三娘娘。 他日，相公中了進士，俱稱奶奶。名位已定，妙能、妙有又謝了琬娘，一家團圓慶喜。同人送過舉人，領(lǐng)了牌坊，即上北京會試，又中了會魁。殿試二甲，家中報捷，三個俱稱奶奶。同人選了推官，三人同到任所，幫助做官，甚有賢名，行取了吏部。三位奶奶后來各有一子，俱封了夫人。一時人俱傳二個尼姑，因救一個賭錢漢的命，后來得做夫人，以為慈心之報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