歸蓮夢 第八回　驚館夢桃樹作良緣

話說程景道是日見光祖奮身獨往，至日晚不歸，心下著急，統(tǒng)領(lǐng)兵馬，望前而來?？匆姽庾鏍I內(nèi)的兵紛紛逃避，見了景道稟道：“前面不知甚么官兵，結(jié)成陣勢，小的們沖殺進去，被他圍困，連忙向東南殺出，只不見了李將軍。小的們四處追尋并沒影兒?！本暗缆犃?，連忙進兵。在月明之下，果然望見前邊陣營甚是整齊。行到那邊，火光影里，照出無數(shù)奇形怪獸。景道兵馬嚇做一團。自想：“遇這怪事，不可輕進。”即時收兵回營。遂著一員將官，星夜趕至柳林，稟知大帥。

將官領(lǐng)命，三日三夜趕進柳林。見了大師，備述前事。白從李大驚道：“這是魘魔假術(shù)，小五行陣，犯他不傷，只被他圍困，便餓死了。陰符有言，‘以木破術(shù)，犯術(shù)者傷。以法解法，忘法者敗’。光祖犯了邪術(shù)，速去救他?！彼烊〕鰧氱R，交付將官，藏匿胸前。叫他對景道說：“將我這寶鏡照定他營，須用火攻勝之?！睂⒐偃×藢氱R藏好，急急上馬，趕至景道中營，見了景道呈上寶鏡，備述破陣情由。景道大喜，分付各官準備火器。

次早，引軍而進。景道匹馬當先，高捧寶鏡。果真奇異，那鏡里先現(xiàn)出許多神將，后放出一道光，直透那五行陣中。景道一看，那些人馬都是紙做的，紅紅綠綠，旗號分明。景道識破邪術(shù)，即令將火球火箭放去。不止數(shù)刻，燒得那五行陣片甲無存。景道長驅(qū)直搗，全無阻隔。那山上廟中的道人，望見有人破他法術(shù)，便豎起號旗，急施邪術(shù)。景道趕來，見古廟前號旗搖動，知道作術(shù)的人住在廟內(nèi)，遂縱馬上山。忽草叢里跳出兩只猛虎，景道的馬看見惡獸便跳起來，把景道顛翻草里。景道爬起身，即取寶鏡一照，這個猛獸也是紙做的，被景道扯來踏碎。也不收藏寶鏡，雙手捧定，趕進廟中。只見那道人被鏡光射定，不及施法，急掄起雙刀抵敵景道。景道藏了寶鏡挺槍交戰(zhàn)，不上二合，那道人被程景道刺倒，眾軍擁來，砍得粉碎。景道恐怕有同伴的人，挺著神槍，前前后后抄了一遍，并無半個，只有紙人紙馬無數(shù)，景道盡行燒化。各處尋找李光祖，影也不見，只得收兵。思量光祖英雄，不知死在那里，如今我孤軍在此無益，不如暫歸柳林再與大師商議，另圖他處。主意已定，就令眾軍望山東來。

行了幾日，漸近柳林，先差將官叩稟大師，或是歸林，或是另行駐扎。從李聞知此信，令景道暫歸柳林。景道得令，引軍歸林，進見大師，呈還寶鏡，拜倒在地，自陳無功反失光祖之罪。從李道：“光祖偶犯邪術(shù)，遂至失身。你曾將寶鏡四處照他或死或生卻在那里？”景道道：“小將未蒙大師指教，不曉用鏡，故此未知光祖何處?！睆睦畹溃骸翱上仪叭占泵?，不曾傳授你。你今且去查點兵士，以待后用。”景道拜辭出來不提。

卻說李光祖被胡喜翁勸住在家，一連四日。他女兒空翠十美艷，每日收拾肴饌，甚是精潔，來來往往，也不回避。光祖少年心性，頗亦留情。那老胡為人誠實。與光祖甚覺相投，問光祖道：“老夫連日不敢斗膽，請問將軍姓名，是何官職？”光祖道：“在下姓李名光祖，至于官職，看老丈是個誠信君了，料無惡意，不妨直說罷。在下因少時流落，感承山東蓮大師極其知遇，不忍違背，現(xiàn)今統(tǒng)兵，俱是他節(jié)制。”老胡道：“原來如此。但老夫有句忠心的話，未審將軍肯聽否？老夫看將軍青年英俊，與凡夫不同，還該與朝廷出力，何苦拋妻棄子，奉事柳林。”光祖嘆道：“不瞞老丈說，大丈夫感恩之下便是千古知己，何肯相負。譬如當時漂零不遇，若非大師，死填溝壑，那個肯憐念我，我所以不忍違背。至于家室，在下還沒有。若再混幾年不足成事，也愿如老丈長隱荒村。”老胡道：“將軍少年有此見識，可敬可敬。老夫少時性子亦不平順，只因世無知識，所以隱居此地。如今老了，自拙荊去世，止有幼女空翠尚未許字。前夜夢龍變鶴，得遇將軍，應(yīng)是吉兆。若將軍不棄，愿將空翠奉事將軍。將軍以為何如？”光祖道：“多謝盛情。但在下托身女大師，未免聽他調(diào)撥，恐累令愛苦守青燈，并負老丈一片盛德，奈何？”老胡道：“將軍既出此言，足見忠厚之意。老夫與小女今日相訂姻期，當?shù)却?。若將軍三年不來，便是棄絕了。”光祖道：“若得如此，光祖一生之幸，焉敢有違?！崩虾笙玻碓O(shè)酒席，款待光祖，即喚空翠出來，先行個小禮，俟后另擇吉日方好成親。光祖無以為聘，身邊只帶得金鑲玉嵌的一把佩刀，即解下來贈與空翠。自此兩個竟成翁婿之好。

忽一日，村中過往的人紛紛傳說：“小柴崗上住的惡道人不知被何人殺了，他結(jié)的五行陣俱已燒盡，那陣中的兵馬原來是紙做的，這樣妖術(shù)，殺得好，殺得好?！崩虾牭?，述與光祖知道。光祖大喜，便要辭去。老胡又留一日。次日早晨光祖拜謝老胡并別空翠。光祖與空翠兩個你看我，我看你，不覺情深。

光祖上了馬走出村來，過了小柴崗，全不見一個本營兵士，連景道的營也不見了。只得餐風宿露仍到柳林里來。先叫兵士入稟大師，不多時兵士出來喚進。光祖進了內(nèi)堂，拜見大師。從李道：“李光祖輕敵私逃，何以服眾，按法當斬?！背叹暗?、崔世勛等忙跪下道：“光祖偶犯邪術(shù)，原未喪師，求大師格外從寬，恕其小過?！睆睦畹溃骸罢撈疖姺?，本該重懲。既是各將軍懇求，姑且饒這一次，改調(diào)前哨巡領(lǐng)?！惫庾姘葜x出來，仍舊小心統(tǒng)領(lǐng)眾兵不提。

卻說王昌年同宋純學，先送小姐回去，過了數(shù)日，兩人就同告假歸家，一齊出京，竟望河南省來。一路上兩人說說笑笑，談?wù)摃r事，未覺寂寞。及行到開封，昌年仍舊如當初模樣，將行李隨從托純學另寓一處，輕身走到崔家門首。有個老家人看見，說道：“王相公出去多日，今日才來。”昌年問道：“奶奶與小姐好么？焦相公可在家否？”老家人道：“不要說起。自相公去后，家里聞得老爺兇信，一家忙亂。焦相公因?qū)W院斥退秀才，到京中去，說要買什么官做。家中奶奶把小姐贅了一個外路人，誰知這人是個強盜，官府緝拿，竟提小姐解入京去。奶奶近日上邊又有文書來捉他，想是為前日的事，奶奶將銀子央一鄉(xiāng)紳說情，暫保在外?？?！相公，當初老爺在日，何等人家！不道弄到這般地位?！辈曷犃耍氲溃骸捌媸?，小姐已經(jīng)歸來，為何他還不曉得，我且進去?！北阕哌M廳堂，直到里面。焦氏看見，吃了一驚，說道：“你此時方來，一家變故甚多，你知道否？”昌年道：“方才門首見了老家人，他備述其事。請同香雪妹子何在？”焦氏道：“我為香雪這丫頭幾乎破家，此時不知死在哪處了?！辈甑溃骸爱敵跻谭蛟谌?，曾把妹子許我，那個敢做主要他嫁人，弄得如此？”焦氏道：“啊呀，你還在夢里。自老身進了崔家，從不見你行一盒禮。今日香雪遇了事，你倒說起清平話來。不要說你仍舊模樣，就是連夜做了官，我也不怕你?！辈甏笈?，不別而行，即到純學寓中，對純學道：“奇怪奇怪，小弟到了家，全然不見小姐。問眾人，俱說解京未回，年兄你道是怎樣？”純學道：“這卻為何？我與你同到那里去。再細細問個來歷?！彼旄鞒肆宿I，隨了許多人，先從府前經(jīng)過，把名帖拜了府尊，即到崔家來。

焦氏聽得外邊有官府來，錯認又來捉他，關(guān)緊房門，躲在床底下去。昌年與純學下了轎，坐在廳上，喚那老家人進來，說道：“你進去對奶奶說：我王相公已做了官，這位是禮部宋爺，奶奶不要害怕，我只要同小姐的事。”老家人即到里邊叫出焦氏。焦氏不得已，只得出來相見。宋純學就說道：“王年兄是刑部官，他歸家專為與小姐成親。前日小姐在京也曾會過，半月前，已先送歸，怎么此時還不在家？”焦氏嚇呆了，一句也說不出。老家人稟道：“小姐委實不見歸來?！辈隄M心焦燥，對純學道：“這怎么處？”忽外邊傳報本府太爺并縣官來拜。昌年一概回了。四邊鄰里各人傳說崔家的襟侄做了官，好不興頭。當對有個潘一百，聞得王昌年做了刑部，現(xiàn)在崔家，要那小姐，自想道：“我與昌年沒有什么不好。至于小姐的事，他還不知詳細。若被他盤問出來，我就要受他累了。不如趁他初到，迎接過來，奉承他一番，以后便坐得安穩(wěn)。主意定了，就差兩個管家，拿一副盛禮，竟到崔家，“請王老爺?shù)缴嵋粩??！辈暾c純學商議，摸不出頭腦，焦氏慌忙苦求，拜倒在地。昌年無計可施。忽見兩個人跪在面前，呈上一副盛禮。昌年問道：“你是誰家來的？”兩人道：“小的是奉潘老爺之命，恭賀老爺榮歸，并請老爺過去一敘。”昌年道：“禮不必收，少刻就來?！苯袕娜税衙亓怂亩Y，打發(fā)兩人去了。對純學道：“小弟昏悶，這里也住不得。適才老潘來請，此人雖則銅臭，待我原不薄。弟與兄何不到彼處一坐?！奔儗W道：“承兄帶摯，極好的了。”隨即上轎，抬到潘家。

潘一百迎接入廳，各相見過，潘一百躬身道：“兩位老先生，光臨敝處，晚生不勝欣幸?！辈甑溃骸叭市窒驎r舊交，何必如此稱呼，乞仁兄仍舊稱呼方好?！迸艘话俚溃骸邦I(lǐng)教。請問這一位是何處？”昌年道：“這是敝年兄宋禮部諱純學，金陵人?！迸艘话俚溃骸熬醚鼍醚?。小弟想令姨母家不可居住，兩位若不棄蓬居，何不把行李搬來，小弟打掃荒園，暫留臺駕，不識尊意如何？”昌年道：“極感的了?！崩吓思床钊税岫焕蠣?shù)男欣顏恚指秱渚剖毯?。吃了兩道茶，就同到西園廳上坐了，登時擺列酒席，極其豐盛。老潘道：“宋老先生江南才望，今日小弟簡慢之極，幸勿見罪。”純學道：“豈敢。承敝年兄帶挈，造擾不當?！比巳胂嬀?。老潘對昌年道：“小弟今日，一來請罪，二來剖白心跡。前年遇仁兄時所言崔小姐事，小弟實出無心，被焦順騙了，近聞原歸仁兄舊姻。但被此冤陷，仁兄在京為何不上本辯明？”昌年道：“小姐的事已經(jīng)明白。只不知他出京回來又羈留在何處？”老潘道：“貴人福分，自然遇合。”此時，昌年憂悶，也無心吃酒。

正待換席，忽有一人汗如麗下，來稟昌年道：“小的承爺差遣，送崔小姐回家，不想來到半路，遇著一伙強盜，將行李牲口俱搶去了。小的被他打在草里，及爬起來，已失散了，小姐連轎子俱尋不見。小的星夜到京報知，值老爺已歸河南，小的又連夜趕來。到了崔家，說爺在這里，故此來報，小的伏侍不周，罪該萬死。”昌年道：“這是遇了強盜，不干你事，你且去。”那人出去。

昌年此時，坐臥不安，就把席散了。老潘整備書房，與昌年純學歇息，自己方進去。昌年對純學道：“小弟所望小姐，意謂終成合璧，誰知又遭強盜陷害，今生想不能見面了?！闭f罷淚下。純學為他嘆息，又安慰一番，遂同去睡。昌年睡到半夜，再睡不著，只得獨自起身。窗外月明如練，昌年到書房外來，行過花欄，轉(zhuǎn)過竹徑，到了一處短短粉墻，墻內(nèi)高出一棵大緋桃樹，桃花開得爛熳，但無從進去。昌年倚靠彩墻，想念小姐，恰像癡呆一般。不期天下一陣驟雨，昌年躲閃不及，被雨點打下桃花片來，落滿一身，衣衫都打濕了。少停一刻，雨霽云開，仍舊月色如銀。昌年見落紅滿地，就將花片捧了兩把，在彩墻上，將花汁寫成紅字，題詩一首。詩云： 　　庭院蕭蔬轉(zhuǎn)曲欄，東風無力夢初殘。
　　胭脂落盡深紅色，莫種桃花雨后看。

昌年題罷，將詩只管吟哦。忽聽得墻內(nèi)有人嬌聲贊道：“好詩好詩，如此仙才，何患無良緣而感慨若是。”昌年聽見想道：“奇怪，這更深夜靜，還有人在花下又是個知音的?！闭斔枷?，忽外邊早已雞鳴，又聽見里頭說道：“郎君貴人，倘若有意，明宵仍到這里來，可以渭談片刻。今夕不及相會了。”昌年又立了一刻，寂寂無聲，仍舊進書房去。 次日，許多鄉(xiāng)紳來拜望，下午吃酒，直至更余。純學醉了，竟去先睡。昌年思憶昨宵之事，不明不白。挨至更深，仍來看那桃花，越發(fā)嫵媚。忽有一陣清香撲鼻，昌年不覺魂消，但看短墻上面，桃花之下，透出一個美人來。昌年抬頭一看，宛若嫦娥，手折桃花一枝，贈與昌年道：“妾身潘氏，小字瓊姿，家兄勉留臺駕，妾恐簡褻才郎，故此不憚露行，相期面會。”昌年受了花枝，忽想起香雪小姐流離飄散，不忍棄舊憐新，卻把春心禁住，遂作一揖道：“既是潘兄令妹，小生何敢輕犯，請進去罷。”那美人笑了一笑，也就下去。

昌年拿了花枝回書房來。適值純學睡醒，說道：“王年兄，何苦整夜不睡?！辈甑溃骸澳晷制饋?，弟有個喜信報你?！奔儗W當真起來，問道：“有何喜信？”昌年道：“小弟無聊步月，偶遇一個美人，極其艷麗，乃是老潘的妹子。待小弟明日見了老潘與兄作伐何如？”純學笑道：“年兄差矣，弟若要聯(lián)姻也不到此時了。弟子此事看得極淡，況且承老涵盛意，豈可想其閨中?！辈晷Φ溃骸昂靡粋€道學。至若小弟，此情便割不斷了。”兩個談笑了一夜。

次日午前，老潘陪宋、王二位在西園散步，觀看那亭臺花榭，轉(zhuǎn)折不窮。漸漸行至昌年題詩的短墻邊，老潘便轉(zhuǎn)過來。昌年道：“潘兄，此處桃花盛開，里頭還有什么好景，一發(fā)游遍了。”老潘道：“這里邊是去不得的。”純學道：“想是近內(nèi)室了?！崩吓说溃骸安皇?，此處離內(nèi)室還遠。里頭有一棵大桃樹，向來繁盛，只因此樹有個花神，親近不得，所以小弟便鎖起了?！辈暌娬f出“花神”兩字，面色頓異。老潘道：“王兄致疑，莫非宵來曾遇著否？”昌年道：“不曾?！奔儗W道：“我們正人君子，那怕邪神。潘兄不妨領(lǐng)進去看看?！崩吓司徒行P里邊取鑰匙出來，轉(zhuǎn)了一個彎，便有一扇小門，老潘開了小門，一同進去，果然一樹緋桃扶疏偃蓋，落紅遍地。兩人贊嘆不已。純學道：“如此好花，正該日夕賞玩，就有花神，見了弟輩，自應(yīng)回避。今夕待小弟獨坐此處，看是如何?！崩吓说溃骸凹劝l(fā)此興，不可無酒?！本土⒖虜y一桌酒，共賞桃花。飲至日晚，純學自恃英雄氣概，不怕花神，就要住宿于此。昌年道：“侍小弟奉陪?！奔儗W道：“兄來相伴，只道小弟怯弱了，請各就便?！笔且?，當真獨宿花前，打開鋪陳，竟脫衣而睡，一覺直到天明。

清早老潘同昌年來看，純學尚未起身，說道：“何如？弟說花神必定相避，果然昨夜并無半事。還是兄輩多情，未免驚動花神。若小弟愚直，花神方且厭棄，敢來纏擾。”二人大笑。純學便起身要穿衣服。卻又奇怪，覺衣袖內(nèi)有件東西滾來滾去。純學道：“衣袖內(nèi)不知什么？”摸取出來見一條汗巾，緊緊打一個小包，異香馥郁。昌年急忙懈開，乃是一對碧玉鴛鴦，雕刻得極妙。純學道：“這東西卻是何來？”昌年笑道：“必是花神相賜。”純學道：“小弟昨夜其實不聞些兒影響?！崩吓税堰@玉鴛鴦看個不已。昌年道：“潘兄不必看他，這是花神的遺愛，敝年兄尚無年嫂，還要把那鴛鴦?wù)洳睾昧耍圆┮幌鼩g幸?！崩吓说溃骸斑B日相敘，倒不曉得宋老先生尚乏佳期，怪不得花神作合了?！奔儗W笑道：“有何作合？”老潘道：“‘作合’二字有個緣故。今日所遇甚奇，不得不說。小弟有個舍妹，小字瓊姿，才貌也看得過，待字閨中，未曾婚聘。這玉鴛鴦，原是祖遺之物，舍妹常佩在身邊。小弟里頭，重門深固，就是蒼蠅也飛不出，必定花神為舍妹執(zhí)柯，故取此玉以贈兄耳?！辈暌娬f，方曉得前夜所見，真是花神假裝他妹子。私對純學道：“這花神始初騙小弟，足欲與年兄周旋好事，小弟今日樂得做現(xiàn)成媒人。”純學道：“吾兄姻事未成，小弟也無心議及此事?！辈甑溃骸暗苤V心，已成癖性。想吾兄不可無后，這段姻緣，必須速就?！奔儗W見說得有理，又且遭遇甚奇，只得允從，對老潘道：“承諭天緣，不敢違逆。但小弟客中無聘，奈何？”老潘道：“寒家得攀貴人，實出萬幸，安敢論財。”昌年又從中贊成。老潘便去擇了吉期，純學只得行了聘禮。待到吉日，純學穿了公服，竟在潘家結(jié)親，合巹之夕，純學看那瓊姿相貌整齊，滿心歡喜。親鄰慶賀，熱鬧非常。只留下王昌年寓居西園。

一夜，昌年在書房獨坐燈下，看些書史，忽想起小姐，嘆道：“別人遇合，何等容易，獨有我王昌年反反復復，再不得如意?！焙雎牭么巴庥腥诵袆?，昌年道：“可是小廝，有茶點一盞來吃?！蓖膺叺溃骸安璧箾]有，備得美酒一壺在此?！辈晗氲溃骸坝质抢吓瞬钊藖碇乱笄诹恕！彼扉_門一看，滿天星光，望見前面幾個人把手招他。昌年走去看時卻不是人，原來是牡丹葉被風吹動。昌年笑道：“黑暗里認錯了?！本蛦枺骸蹦撬途频脑诤翁?？”不想到在書房里應(yīng)道：“在這里。”昌年走進書房，仔細看時，竟是一位美麗女子，香氣芬芳，立在燈前。昌年看了，不覺神魂飄蕩，因問道：“從何而來？”美人道：“郎君莫怕，妾即桃花神也。前宵諷詠佳句，故來相訪?！辈甑溃骸跋鹿俟聼艏澎o，承神女相訪，亦是韻事。但恐幽明間隔，有所傷害。”花神道：“妾乃紫姑山司花仙女，前生與郎君閨房恩愛尚欠一宵，妾因等待郎君，守此桃花之下。今宵完愿，即回山中矣。前見宋禮部文武全才，偶取玉鴛鴦與他玉成好事，亦是一段佳話。妾今攜酒一壺，與君共飲一杯。”昌年道：“下官得遇仙卿，不想是生前舊約，可見‘姻緣’二字不能相強。”遂并坐，舉杯共飲。花神道：“妾聞郎村憶念香雪小姐，未審可要相見？”昌年道：“香雪途遇強人，下官日夜掛心。若仙卿能使一見，感恩不淺?！被ㄉ竦溃骸靶〗闼拥胤剑中孤┨鞕C，不敢直說。今夜妾當助君一夢，到彼處相會。但日后無據(jù)，何以為憑？可將輕絹一幅，題詩在上，妾與君夢中致去，使小姐見了亦知郎君之情。”昌年大喜，即取一幅白絹，寫詩一首：

　　一朵千金泣露斜，玉緘消息滯天涯。
　　瞢聽勿作西樓夢，悵望神仙萼綠花。

昌年寫完，后面又用名字印了?；ㄉ衲昧嗽娊?，同昌年解衣就寢。床上美滿幽香，不可細說。到了三更，一覺睡去。昌年的魂夢正像有人提攜，隨風逐云，頃刻千里。抬頭一看，垂下萬條柳綠，走到一間房里，四壁圖書，一簾花草，香雪獨坐其中。昌年一見便攜手說道：“小生那一日不念小姐，豈料住在這里。今日同我歸去罷，我有一首詩，特送你看。”在袖里取出那絹，交付小姐。小姐道：“我在此間，指望你來候我，怎么今日才來。前日要你做三件事，如今一件也不消了。”昌年道：“此處幽靜，并無別人，且與你親近片時?！北惆严阊┚o緊抱住。香雪并不推辭。忽然一道月光照身上來。昌年覺得一陣寒冷，手便抱住香雪，心內(nèi)宛如昏迷，連聲叫道：“小姐，小姐。”開眼一看，抱的乃是花神?；ㄉ竦溃骸袄删K醒，漸次五更，妾要去了。千萬保重，夢中之事后會有期。”昌年尋那詩絹，果然不見。便道：“適才幽夢，探感引領(lǐng)，此刻又要分別。殘燈未滅，兩夢皆虛。以后獨處，怎生消遣。”花神道：“妾的夙緣，今宵已盡。但郎君經(jīng)年后尚有一番驚嚇。若見蓮花殘敗，方脫此難。”昌年問道：“可避得么？”花神道：“這是命數(shù)當然，無從可避?！闭f罷，披衣而起。昌年亦起身相送。此時，天色微明，花神急欲別去。昌年不舍，把手扯往，兩個跨出書房，早被狂風一吹，那花神闃然不見。昌年手內(nèi)只道扯住，誰想?yún)s是前夜贈的一枝桃花。昌年將桃花擲在地下，隨風趕去。欲知如何，下回自見明白。